马车在李璟家的后门口停下来,我扶着老夫人小心翼翼地下了车。
老夫人看着眼前的屋子,明明是城中甚为简陋的装饰,却是赞不绝口,犹如是美轮美奂、巧夺天工。李璟跟在我身后,一言不发。
我将老夫人带至客房,请她在太师椅上坐下。她便欣喜问道:“崇嘏呢?崇嘏应当回来了吧?”
我这才跪下,低着头道:“老夫人,对不起,我骗了您。我害怕您不肯来成都,才撒了谎将您带来……”我话还未讲完,老夫人便从椅子上站起,慌乱地扶着我问:“那……那你是谁?崇嘏呢?崇嘏在哪?”
我闭上眼,沉了口气道:“老夫人……我不是恶人。崇嘏他,他已不在人世。”此言一出,老夫人顿时泪流满面,大哭道:“怎么会……怎么会啊!这孩子今年不过十六,怎就这样撒手人寰了?姑娘,你告诉我,崇嘏他这是怎么了?”
“崇嘏他……他是个很好的人。”我不敢直接与她说黄崇嘏的事,顾左右而言他,可这分明不是能躲过去的事。“我与他相识来锦城的路上,那时我正被一只老虎困着,是崇嘏救了我,于是我便与他同行。来了成都后,我们在一处客栈歇脚。科举前一天晚上,城中专为科举考生报了一次灯会,我拉着他与我同去,就那时候遭遇的不测。”
老夫人急忙问下去:“他怎么了?”
“当时有一个很大的架子倒了下来,崇嘏为了救我,自己……他受了极重的内伤,大夫治不好。临终前,他嘱咐我一定要照顾好您。他说,不能伴您左右,承欢膝下,只盼着您这下半生少灾少难,平安喜乐。”
我不肯告诉老夫人黄崇嘏这傻孩子的真正死因,一来不想让她心寒,得知他死后只能草草下葬;二来不想让她知道此事为周律所为,人若是带着仇恨过个小半辈子,那得多痛苦。
我扶着泣不成声的老夫人的肩膀,心中难过的不行,也许是从昨日开始便浑浑噩噩,这会哭的亦是大声:“老夫人,崇嘏出事,错处在我,我不应当拉着他出门。我娘在我很小的时候便去世了,若您不嫌弃,日后我便如同崇嘏一般待您好,为您养老。”
“人啊,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三个儿子,竟然都叫我白发人送黑发人,真是命啊!”老夫人用衣袖擦了擦眼泪,却依然是抑制不住的伤心,“姑娘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这一把老骨头,过不了多久就是要入土的,你不如将我送回临邛去,何必在此麻烦呢?”她说着就要拉我起来,我却不依,低着头道:“崇嘏之死,我心中一直有愧,只盼能孝敬您来减轻罪孽。若是您执意推辞,我下半生便再也不得安生。”
见我如此,老夫人也不再说话,只拉着我坐到椅子上,和蔼问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夏言熙。”我应道,“老夫人可以唤我言熙。只是……实不相瞒,崇嘏走后便是科举之日,当时陛下下令,若是有人逃脱科举,边要上报到家中,我害怕能一时间接受不了,便顶替了崇嘏去科举,后来阴差阳错的,一直女扮男装,用的也是崇嘏的名字,城中也鲜少有人知我是女儿身。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熙儿今日才来请老夫人定夺,我……可否顶着崇嘏的身份?”
老夫人合上眼,又是泪水流下来,半晌才道:“你是崇嘏以性命相托的人,我不反对。从今日起……崇嘏啊,你便是我的崇嘏……”
我紧紧地握上她的手,哽咽着应道:“娘。”
我替老夫人将床褥铺好,见她依然是黯然神伤,便悄悄关了门出去。这个时候,她大抵也希望自己安静些。
李璟在院中负手而立,听见门吱吖一声的响,立马回过头来,问道:“怎么样了?”
我淡淡道:“白发人送黑发人,丧子之痛,我们这些人是无法体会的。就让她独自待一会吧,过几日好一些了我们再去安慰安慰。”
李璟点点头,伸手唤来李长风,吩咐道:“仔细留意着老夫人,叫她切莫想不开。”
李长风嗯了一声,便扭头去门口守着。李璟道:“我有好些公文没处理,你去房中歇着会,等到晚饭好了,我来叫你。”
我点点头,回到房间里,却翻箱倒柜找出回临邛前一日穿的男装,换上后轻手轻脚地从后门出了御史府。
我要去州衙找周大人。
我不想在李璟这里常住,否则那成了什么?在李璟眼中,我现在是无家可归的人,可我一直赖在这里不走,到时候他可能会告诉他人,我是他远方表亲云云。不,我根本不想听到这些……
州衙门口的守卫是认识我的,故而竟然很乐意地放我进了去。去往书房的路上,不断有人与我打招呼,我一一回应。
真好,他们都还在。
已是夕阳西下,余晖撒到州衙里每一个角落。,暖暖的却也没有那么燥热。回廊上,我看见季泽拎着剑,抿着唇走着,看到我也并没有多大的惊讶,只是脸上的神情变了变,淡淡道:“你回来了?”
我点点头,随即进入正题,问:“周大人呢?可在书房?”
“不在,”他摇了摇头,说出一个出乎我意料的答案,“他在自己家,周府。”
往常这个时间,周庠应该是在州衙的书房里处理些公文什么的,今日却如此反常。季泽看出我的疑惑,解释道:“他病了。”
季泽素来惜字如金,这一次倒了仔仔细细地把前因后果同我说清楚了。原来,周庠那不成器的儿子周律在科举过后,风风光光地回了久违的周府,盼着父亲给些赞许。岂不知周庠早知道了他认宋光嗣这阉人为义父的事情,心中怒极,两人大吵一架,周庠动用家法,将周律打得体无完肤后逐出家门,发了毒誓说父子从此恩断义绝。虽然被打伤的是周律,可真正难过的却是周庠。自那之后,他便卧病在床,州衙也极少会来。
我愕然,没想到周庠的身子一向看起来硬朗,却被周律气成这样,果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叹了一声气,对着季泽道:“你带我去看看周大人吧。”
周府青砖素瓦,其简陋程度,比起李璟的宅子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旁人根本看不出来,这么个屋子里头,住着的竟然是成都的州官,并且还是同陛下交好的州官。季泽带着我穿过院子,来到周庠房中。
周庠半卧在塌上,身旁有一粉衣妙龄少女正端着药碗。我作一长揖,略有些担心道:“崇嘏来迟,敢问大人身子可否安好?”
周庠尚未来得及回答,他身边那少女便道:“叔父身子好很些了。”
我点点头,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她红着脸低下了头,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现在可不是什么姑娘家了。周庠指着我,笑呵呵道:“崇嘏啊崇嘏,你不辞而别,只留了封书信给我,可叫我心伤了许久!”
我笑笑,露出几分惭愧来,“周大人见笑,那日我与李大人聊到陈年旧事,心中颇有些思乡的情绪,于是便回了趟老家,把年迈的母亲接了来,自此一家人在成都,我也安心些。”
“原来是这样。”周庠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在那信上写了‘吾思乡心切,故辞官归去’,我还以为你再也不回来。”他越发和蔼地笑,“那司户参军的位子一时间也没找到合适的人,一直给你留着呢,你可不要让我失望啊。”
这一句话,也就承认了我官复原职,还是可以回州衙。我当下向周庠一行礼,心中颇为感动。
失神间,粉衣少女恭恭敬敬一行礼:“叔父,你们聊,安安告退。”末了,朝我淡淡一笑,转身离开房间。
周庠像是看出了什么端倪似的,来了劲,煞有其事地介绍:“这是我胞妹的小女儿,小名唤做安安,近几日听说我生个病,特的来瞧瞧。她自小生得端正,年方十六,尚未婚配,我瞅着你二人倒是有些缘分,不如我来撮合撮合?”
这周大人……竟开始乱点鸳鸯谱!不知周庠又怎会将我同高安安想到了一起去?方才我偷偷丈量了一下,我同高安安一般高,甚至还稍微矮了那么一丢丢。作为男人时我这身高五尺实在是丢人得紧。我笑道:“周大人果真是风趣,堂小姐窈窕淑女,自然是君子好逑,崇嘏鄙于不屑,更是功业未成,岂敢逸想此事?”
周庠见我略带些婉拒的意味在里头,也不再多说,只颇为感慨道:“若是人人都如同崇嘏你一般谦虚自好,只怕这世上也不会有那罪大恶极的人。”我被他这话弄得一头雾水,却见他摇着头感叹,“孽子啊孽子!”原来是想起了周律,我不好再说话,只听周庠自顾自地说下去,“我怜他自幼丧母,便处处包容,时时忍退,岂知却将他宠成了这副模样。”他一叹息,“他结交的那些狐朋狗友,做的恶事我并非不知,可这要我如何去秉公处理。我周庠只此一生,不负陛下、不负百姓,却都毁在了这逆子手上!”
我同季泽对视一眼,却没有从他眼里读出些意思来,只见他向周庠作一长揖,声音一如既往地不带温度,“大人英明一世,爱民如子,百姓们很是爱戴。大人既一心为大蜀,出周府、复入州衙。群龙不能无首,众鸟不愿无头,州衙不可一日无大人。”
周庠叹了声气,毫不避讳对我道:“我将那逆子逐出家门,自认为丢了老脸,称病不去州衙,实乃不敢见人。”
周庠“病”了这么久,原还是因为周律的事。我从季泽的身后站出来,同他并肩一作揖,好言相劝道:“成都如今井井有条,全凭着大人治理,若是大人称病罢手,不知给了多少狂傲之徒有机可乘。大人既曾言爱民、亲民,崇嘏深记至今,还望大人以百姓安危为重!”
周庠看看我,又看看季泽,终是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