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透过树梢直射在古老的青石路上,路旁早已开门的茶棚早点摊吆喝声冲上云霄。我抬起胳膊往自己身上使劲嗅了嗅,也还没什么味道,顿时心里舒畅了许多,脚底却越发沉重。
我一直以为今日来得这么早,除了周庠之外总归是没人了,不承想季泽也到得甚早。他比平时穿得要清爽,人看起来精神许多,目光一直停留在大厅外香樟树下的一位女子身上。我顿时明白,他这是带那位老相好的给我认识来了。
我立马上前,一边朝着他挤眉弄眼,一边客套道:“季大哥,你今日这身衣裳甚是好看呐!”
他蓦然瞪了我一眼,推着我走向香樟树,极其不自然地介绍道:“这就是我的师妹,她叫卫妍。”
“卫姑娘呀,久仰大名!”我夸张地咋咋呼呼,“我经常听季大哥提起你,他说你贤良温柔、貌美如花,今日一见,果然是名副其实!”
卫妍有些害羞地低下头,全然不像季泽口中的脾气火爆之人,浅笑道:“黄大人过奖,我家师兄平日里倒也不是这样巧舌如簧的人。”季泽轻踹了我一脚,暗骂道:“我几时说过这话?”
我也不再戏弄他们二人,拉着卫妍又离开大厅好几步,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季泽这人对于我和卫妍独处似乎颇为不放心,立马跟了上来。
我瞥了季泽一眼,叹气道:“想必季大哥也向卫姑娘说明了我的来意。如今我家中有一母亲和妹妹,她们二人倒也和善,只是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我平日里很少有机会能陪着她们,虽然说这成都是在皇帝的眼皮底下,土匪们打家劫舍的事不很猖狂,可我总害怕哪天就惹上了什么飞来横祸,这才希望找个可靠之人替我看家护院。不知卫姑娘意下如何?”
卫妍轻点一下头,道:“我自然是乐意的,只是我有一疑问,这看家护院向来是以男人居多,不知黄大人执意要女人来是为何?”
“这点卫姑娘大可放心,我绝不是冲着想找个漂亮女护卫养养眼来的。”我笑道,“我家有个未出阁的妹子,若是男人来,那我怎么着可都不放心。反之若是女人,就算是那人心术不正,顶多也就是偷点东西,不会害了我母亲和妹妹。不过卫姑娘你既然是季大哥推荐来的人,我自然是信得过的。”
其实当初要找个姑娘来,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我自己。毕竟我是扮男装,换了男人在府中,我行事多有不便。
“那好,这差事我便接了下来。”卫妍也是个爽快人,倒是季泽用胳膊戳了戳我,“你说了半天,这工钱怎么算?”
我轻拍一下额头,道:“让我再说一点,卫姑娘既然是护卫,那也是要住在我们家的,所以我包吃包住。至于工钱,我第一次请人,倒是没什么概念。”
我看见卫妍拿胳膊狠狠地戳了下季泽,转身对我和颜悦色道:“人不就图个衣食住行,我那房子破破烂烂,一到下雨天就是床头屋漏无干处。既然是包吃包住,工钱我倒不是太过在意了。如此,我便回去稍事休息,然后准备准备中午便同你一起回家。”
我点点头。卫妍拖着季泽边走边训道:“哪有你这样一上来就提工钱的事?”
“人之常理啊!你一个姑娘家,我总归是不放心的。你房子破,我早就说了搬来与我一起住,只是你不肯。”
“你一直住在州衙里,就那一间屋子,难不成要我同你住一屋?”
“你若是来了,我肯定去外头买一座大一些的。”
卫妍看着季泽,无言地摇了摇头,而后走出州衙大门。
我看着季泽字里行间全是谄媚,心中感叹情爱之事果然是强大,就季泽那冰块遇到卫妍也是变为绕指柔,果然是铁汉柔情。
周庠笑呵呵地看完了整个过程,才上前来对着我道:“崇嘏啊,昨日我从州衙离开时,李璟在门外等着你,不过那时你早就走了,不知后来你二人见到了没有?”
“自然是见到了。”我苦笑着,转念向周庠道,“我与李大人住的近,故而一起回去。我此番从临邛回来,带上了母亲和妹妹,自然是不能住在州衙之中,在外头买下了宅子。”
周庠捻着胡须,颇为赞许地点点头,道:“李大人虽是去年才中的科举,却也年轻有为,他家世本就很好,自然是四书五经陶冶出的君子,陛下也很喜欢他,对他委以重任。难得的是不改初心,依旧秉承本性,若我大蜀皆是这般人才,何愁平定天下。近朱者赤,你与他既然交好,不如多向他请教学习着些。”
“大人说的是。”我点点头,心里却越发地难受,满脑子都是李璟在雨夜离去的背影。我朝周庠笑笑,又想起孟瀚说过的话,遂道,“上一次李大人前来恳求周大人入朝为官,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依崇嘏之见,我当如何?”周庠不答反问,我也不推辞,毕竟孟瀚也是希望他入朝的。
“我还是那个想法,大人既然是一心为我大蜀,那么想必也清楚,‘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大人当年委身州官是因为大蜀根基未定,成都城中需要一位有识之士来稳固陛下的统治。可是现如今,陛下意欲扩张疆土、兴我大蜀,则朝中不可无人。这样看来,大人入朝,为的是我大蜀的黎民百姓!”
周庠一时无言,愣了一会方道:“你这孩子,贯会揣摩我的心思。只可惜我这般失德之人恐怕会被天下人所耻笑。”
唉,还是被周律的事绊住了步伐,我脑子转了几圈,想想还是不知道说些什么。周庠若真是把这个儿子当成毕生的耻辱,一心想与他断得干干净净,我大可以以此为由劝周庠抛开包袱。只不过周庠表面上再怎么不待见这个儿子,心里头还是在意的。我默默地闭上了嘴,向周庠行了行礼,回到位子上忙自己的。
摊开公文,我却猛然想起了之前被人刺杀时李璟的胳膊已经伤过了一次,后来是临邛的乡下,昨晚被雨一淋,想必已是重伤至极。他自幼习武,要是废了一条手臂,那是怎样的结果……我走到水池旁,用冷水洗了把脸。不得不说,昨天穿了一夜雨水浸泡的衣服,又一夜未眠,我现在整个人都昏昏欲睡,极度的不舒服。
我昏昏沉沉地在州衙坐了一上午,犹如云里雾里,终于捱到了中午。我随着几个同僚一起从州衙里出来,就见到卫妍背着包袱在门口等着我。我边与她攀谈边沿着来路回到尚书府。
离着尚书府还有几丈远,便见着一架豪华的大轿子停在门口,李长风客客气气地对着一女子说着什么,满头大汗,看似费了不少功夫。其实那女子稚嫩得很,称她为小姑娘也丝毫不为过。这小姑娘穿着水蓝色的纱裙,长发垂肩,玉簪轻绾,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灵气和华丽。是怎样的小姑娘能这样大张旗鼓地来到尚书府又让李长风如此小心对待?
那小姑娘被李长风哄得高兴了,欢欢喜喜地上了轿子。我也不再逗留,径直领着卫妍去了尚书府隔壁的人家。那人早就张贴出了告示说要变卖房产,每日都早早地来到这里守着房子等人来。我不与他废话,谈拢了价钱就把孟瀚给的票据甩了出去。卫妍目瞪口呆,道:“没想到你一个小吏,竟有如此大的手笔,相较之下,我师兄实在是太穷了。”
我笑着挥了挥手,并不做声。
方才热闹的尚书府又恢复了往日的安静。我同卫妍刚走进府中,黄璇便迎了上来。
她的目光越过我,有些困惑地看向我身后的卫妍。我笑着握住她的手,示意稍安勿躁,解释道:“这是我请来的女护院,就叫她……”我扭头问道,“不知姑娘可否介意我等称呼‘阿妍’?”
卫妍脸一红,摇了摇头。我叹了声气,越发觉着自己不检点。黄璇也不认生,大大方方道:“我名唤黄璇,你叫我璇儿好了。”
我点点头,问黄璇:“李大人病情如何了?”
“今早大夫诊了一次脉再走的,李大人的烧已经退了,没有什么大事,只是人尚未清醒。还有手臂上那伤,必须得好好调理。大夫开了方子,内外兼用,只要不太劳累,便可保住一只手,只是来日会不定复发。”她迟疑着支支吾吾,终究还是说出了口,“刚刚来了位公主,据说是陛下最宠爱的五公主,吵着嚷着要探望李大人,只是大人此刻需得静养,被长风侍卫废了好大的力气才请走。”
五公主王妤,生母倒没听说是哪个,但是一直养在大徐妃膝下,和郑王王衍以亲姐弟相称,陛下也是疼得不行,故而行事刁蛮,不过据我所知,她那心眼儿但是不坏。但是她一直心仪着李璟,所以我确实不怎么喜欢她。
我脑子发热,心里难受,便不再多说,只问道:“东西可收拾好了?”
黄璇点点头。
“那便好,我们这就搬走吧。璇儿,你把母亲扶好了就成。阿妍,过来搭把手,咱们把东西拿走。”
其实房间里的瓶瓶罐罐原本就是尚书府的,要带走的也不过就是些衣物。我和卫妍一人提了两个包袱,正要出尚书府的门,便被李长风眼疾手快地拦下。
他揉了揉脑袋,无奈道:“你真的要走?好歹等大人醒了再说吧?不然他醒了肯定怪我。”
“不,”我朝他眨眨眼,“我已经将房子找好了。”
“那你总得说说你去哪吧?”
我想了想,最后道:“你不用过多久应该就知道了。”
李长风愣在原地,我示意卫妍继续往前走。
我们的新房子甚是宽敞,只有四个人住,反倒让我觉得心里头不安生。老夫人似乎很开心,指挥着黄璇和卫妍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地打扫。墙角靠着一把木梯,我突然就想起了这宅子与尚书府也只有一墙之隔。
总觉得少了些什么……我的肚子适时地想了起来,我这才明白灶台是冰冷的,我们一家人还缺一顿午餐。
我灵光一闪,麻利地爬上了木梯,隔壁院子里的景象就毫不掩饰地出现在了我眼前。被昨夜大雨清洗过的树叶绿得清新,一个上午过去,院子里还有没有干涸的水渍,在正午阳光的照射下烁烁生辉。
李长风端了把小木凳伙同几个家丁在院子里吃得正香,我轻轻一唤:“长风小哥?”
他一抬头,见到伏在墙头的我,连着呛了好几下,才回过神来:“当不起当不起!”他仔细打量着我两下,道,“你说的新房子就是这里?”
我朝他眨眨眼:“是不是很近?”
他噗嗤一声笑出来,回到小木凳上,从旁边人的碗里夹了一块红烧肉,就着吃完了最后一口饭。我咽了咽口水,可怜巴巴道:“我这初来乍到的,家徒四壁,我娘她们肚子可都饿着呢。作为邻居,你看你是不是该接济下?”
李长风毫不留情地嘲笑:“你方才走得那般决绝,我还以为你有通天的本事呢!得了,我待会带点吃的给你送过来。”
我欣喜,缓缓地从木梯上下来。正想与黄璇说句话,却一阵天旋地转,差点一头栽下去。我只好小心翼翼地扶着墙,站在一旁不再出声。
风和日丽,万里无云。
我又饿又困,实在没有力气帮卫妍她们一起收拾东西,索性坐到了台阶上。我想,现在要是有人想杀我,我绝对是动也不动一下,就坐在这乖乖地让他砍。坐着没多久,我也觉得累得很,索性摊在了地上。
卫妍见状,吓了一跳,赶紧过来扶我。我赖在她身上不起来,嘴里极不情愿地哼。我从口袋里掏出剩下的票据,递给她,道:“你拿着这些钱去把家里该有的东西都置办下,什么柴米油盐凳子椅子的,还有好一点的衣物,什么贵挑什么!然后若还有剩下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好……”卫妍讷讷地应道,半晌又道,“你能不能先从我身上起来?”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如今已不能随意地靠在人家姑娘身上,立马坐正了身子,尴尬地朝她笑了下,道:“失礼,失礼。”
李长风提着饭盒“风尘仆仆”地赶来,热心地让我们这一屋的孤儿寡母趁热赶紧吃,当然也不忘故作冷言冷语地嘲讽我两句。我也顾不得与他争辩,端起饭碗就如同猪进食般吃了起来。
这浮世红尘,什么都是假的,不叫自己吃苦受累饿肚子才是真的!我吃着隔壁施舍来的饭菜,不禁这般安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