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
我站在山头,有一轮红日正缓缓升起。脚下阡陌交通的村庄,如今也是豆子般大小。偶尔有一两声鸡鸣传来。我看着前方的路,不愧是蜀地的山,果然“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去成都的路,实在是远着呢。
再过一会夏子陵就起床了,然后会发现我留给他的一封信。
哥:
当你看见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离开家好一会了。首先我要告诉你,昨夜你所说的认命我还是不能苟同。我讨厌这个欺压我们的世道,我想为当年我们家惨死的人讨回公道。这听起来确实很好笑,我连凶手都不知道是谁,遑论报仇。可是,你若是阻止,我不甘心。当然,我此去成都不是为了报仇,我是要去看看李璟。一年过去了,我真的很想他,尽管我知道他肯定过的不错。他早已到了婚娶的年纪,过不了多久我怕是连看看他的机会和身份都没了。阿旺的离开让我明白了,这世上的人终有一日都要离开,我想在有生之年,再去陪陪他。所以,原谅我不辞而别。如今毓秀有了身孕,你一定要多多照顾她。虽然我不太待见她,可心里头还是记挂着小侄子的。你不用担心我,你妹这么机灵谁能欺负我?
妹熙儿呈上
我抖了抖肩上的包袱,轻叹一声气,朝着那峥嵘崔嵬的山道走去。虽然蜀地的山颇有些险峻的意味在里头,好在一路上风景还是很不错的。我去往成都的这条路,极其地不好走,本地人为了称托其险峻,直接戏称为“蜀关”,与当年李白诗中的蜀道齐名。
当年李白出蜀地入长安,又出长安入蜀关,也不知是何种心境。然而百年后的人,念及长安,除却重重一声叹息,再无其它。天下战乱频仍,古都长安早已是伤痕累累。这乱世中,诸位枭雄为了天下争个你死我活,殊不知平民百姓只是求个安生罢了。
幸而,蜀国算是一片净土。虽然蜀王王建以前的名声不太好,在许昌街头净做些偷**狗的事,人送外号“贼王八”,可是如今看来,当年令人不齿的无赖混混似乎将蜀地治理的很是不错。
一路上奇峰怪石,瀑流激荡,倒是不曾见过的景象。我停停走走,却始终记得自己是在赶路。否则,只怕天一黑,长蛇猛虎出没,我实在是性命堪忧。也不是,这些个猛兽也不一定是在夜间出没,因为……因为不远处,就有一只很是威猛的老虎,这不是主要的,主要是它在朝我走来!
一瞬间,我的脑子炸开了。我怎么就那么蠢,蜀地偏远处多山虎,连李白大诗人都告诉过后人,它们“磨牙吮血,杀人如麻”,怎么偏我傻傻地不晓得防着,赶趟似的来送死。
这老虎的皮毛是极美的,若是做一件虎皮毯子倒是一件不错的选择。此刻它迈着优雅的步子向我走来,倒是不慌不忙。但其实,在老虎的眼里,我大概比它还要嚣张淡定些,因为我根本没有要逃的意思。
我的脚根本挪不开步子。
跑?我还能跑的过它?
上树?最近的树距我也有些脚程,想必还没摸到树干就先进了老虎的肚子。
要不然装死算了?不对不对,我记得遇到熊装死才是有用的,对于老虎好像没用。若是此刻躺下,不就是老老实实等着被它吃吗?
那我要怎么做?我在脑海中将平日里看过的古书全部翻了一遍,我不能跑,不能弯腰,可是……我能干什么啊!
眼看着老虎逼近,我却只能被它逼得一步步退后,顺便跟它大眼瞪小眼,就算我要死……也得死得有尊严!
突然传来吧嗒一声,那是有石子砸到老虎身上,见老虎没反应,接二连三的,又是好几个小石子。老虎愤怒地一回头,发出一声咆哮,结结实实吓懵了我。那石子是从树上来的,而树干上,正坐着一个少年。
“你怎么还愣着!快上树啊!”
上树这事我以前没少干啊!我立马就近的爬上了一棵树,这简直是我人生中最快的一次上树。那老虎已经彻底转移了注意力,虎视眈眈地盯着树上的少年。少年手上有弹弓,对着老虎打得正欢。很显然,老虎十分生气,不知道是因为被打,还是因为到嘴的晚餐飞了,对着少年藏身的树扒个不停。
我惊魂未定,一手扶着树干,有些担忧地问那少年:“你怎么办?”
岂料少年丝毫不见愁容,一边打老虎一边回我的话:“这是老虎,又不是老虎精,我都在树上了,它还能上来吃我啊?”
我怎么看怎么都觉得这少年打老虎打得特别欢脱。
我好奇道:“老虎真的不会爬树吗?”
少年的石子已经用完了,看着我拍拍手道:“你看它那体型,还爬树呢?”
“那现在怎么办啊?”
少年一屁股坐在粗壮的树枝上:“等着它走呗。”他仔细打量着我,突然笑了,“你还真是镇定啊,那么大一只老虎对着你,你竟然不跑?”
“我……我那只是没敢挪开步子。”
少年笑意愈深,隔空给我传授经验:“这就对了,遇见老虎你千万不能跑,你一跑,它铁定追上你。”
我有些诧异,大家都是深山老林的村落里头出来的,他怎么就知道那么多?
“我啊?我爹爹历经的事多,回来时常会说与我听,一来二去我也懂了不少。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话还是有道理的。”
原来如此……我将目光落到,他身后的包袱上,里头的书卷十分清晰地映出轮廓,再看此人的模样,大抵是个书生。我好奇,问他:“你这是要去成都省试?”
“是啊,家里头花了好多钱打点,这才争来这么一个名额。”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眼睛里却星星点点,似乎有着些期翼。其实这哪里能怪得了他行贿,毕竟自唐时起,省试之前的考试都是这个风气。考试考的东西例如学识品性心态就没有个标准,考卷还不糊名,若不给考官些好处,自然是过不了考试的。
大唐盛世尚且如此,何况是如今的乱世。所以读书人光是有才是不行的,还得送点钱,不然只能珍珠蒙尘了。但是李璟倒没塞钱,他回来同我说,他直接跟考官说了他叫李璟,考官便直接叫他过了。
“我今日赶路,走到这里觉得累的不行,就想着爬上树休息一会,哪知就碰上了你,如此有缘分,若是你顺路,不如我们结伴而行吧,也多个照应。”
我狠狠地点头,简直求之不得!至少有他在身边,我不用再害怕老虎了。
少年道:“我叫黄崇嘏,你呢?”
“夏言熙。”
少年点点头,问道:“你一个姑娘家家的,怎么一个人出门?也要去成都吗?”
“嗯,我去成都找朋友。”
我低下了头,方才,差点连命都没有了……要是到了成都,发现人家朱门公子哥,压根不是我想见就能见的,这才是真的要命。
我回过神来,那老虎已经没了影子。少年站在树干上看了又看,确定它确确实实是走远了。我愕然:“这老虎就这么放过我们了?”
黄崇嘏摆了摆手,一边从树上下来一边道:“这时节了,老虎又不是真正地缺食物,否则早就饥不择食地扑向你了,哪还有现在喘气的份?我猜啊,你落到它手里,也顶多是将你当玩物玩死,多半是不会吃的。”
我怎么总觉得他是在说老虎嫌弃我?
日渐西沉,黄崇嘏看了看树林中已经微弱的光,抹抹头上的汗,道:“马上太阳就落山了,这山林中不能待,否则天一黑,我们根本不晓得会碰上些什么。”
我看看四周,一想到刚才的老虎,心中有些发麻,怏怏问道:“那怎么办?”
黄崇嘏觉得有些好笑:“打从我遇见你,你已经说了两遍怎么办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人生在世,就是见难拆难呗。如今我们自然是加快脚程,在天黑下来之前找到一家客栈安顿好。”
他提了提肩上的包袱,意气风发道:“咱们快走吧。”
我跟在黄崇嘏身后,看着前方未知的路,突然就理解了古人的“路漫漫其修远兮”。
幸运的是,我和黄崇嘏终于在天黑之前下了山;不幸的是,我和他都没有足够的盘缠来住客栈。毕竟过了这座山,紧挨着的就是成都,中间还夹着一座比较繁华的小镇,客栈的价位自然也不低。
黄崇嘏左右看看,最终手指向一个阴湿的角落:“你要是不嫌弃,今晚我俩只能在那里过夜了。”
我看向一堆人在一起的角落,问道:“我们为什么不能去那边?那边人多,而且看样子也比这里暖和得多。”
“那边一群叫花子。”黄崇嘏压低了声音,故作高深,“你去他们的地盘,是想被打还是想被敲诈勒索?”
为什么现在的叫花子都这么嚣张了……
黄崇嘏在一个墙角下稍作收拾,从包袱中掏出一件衣服递给我。“虽然春日已到,但夜里难免会有些冷,这衣服给你御御寒,反正我一个大男人也不怕冷。”
我讷讷地接过,问道:“你应该不是第一次出远门吧?”
黄崇嘏顺着墙根坐下来,双手把玩着墙角生的杂草。“不瞒你说,幼时我爹爹曾带我出过一次临邛来成都,那一路上我爹爹一边走一边跟我说要注意哪些事,当时只觉得他多此一举,但直到自己出门,才发现他说的这些话真是有用处的。我现在只盼着考上功名,回来告诉我爹爹,叫他在九泉之下也能得到稍许欣慰。”
我沉吟片刻,道:“好好考试吧,陛下虽然自己读书不多,倒是愿意接纳读书人。”
“是啊,陛下虽是平民出生,对读书人却是尊敬得很,愿意开设科举,如今情景,虽不得比肩隋唐,但也让人看见一丝希望了。”黄崇嘏温言道,“陛下建国之初,便修建唐书典籍,这一点倒是比朱温、李茂贞他们要强的多。”
我静静地打量了他一番,而后轻笑道:“’,我倒是没想到,你虽然同我一样待在偏远处,却将天下事尽收眼底,难道这就是‘燕雀戏藩柴,安识鸿鹄游”?如此有抱负,是想做一世清官为民造福?”
黄崇嘏笑着摆摆手:“哪有这样的心思,你我生不逢时,这世道太乱,想要凭着良心做事尚且不易,哪还能想着做清官。我不过是想着能通过科举考个一官半职,先让自己过的好些。在此之上,若是能为这乱世中的百姓做些什么,就更好了。”
“志向还是要有的,说不定就愿望成真了呢。”我拍拍他的肩膀,笑道,“黄大人,你的路还远着呐!”
黄崇嘏大笑:“说笑了说笑了。见你谈吐胆识不似寻常小女儿家,想必不是一般人家?”
“没有没有,我就是一乡野村妇,哪里有什么同寻常姑娘不一样的。”要是真有什么和寻常姑娘不一样的……嗯,那你过几天就知道了。
我现在只是跟你不熟罢了。
黄崇嘏看着那边睡得一片和谐的叫花子们,对着我道,“时辰不早了,你快歇息吧,明日一早我们还得赶路。夜里我尽量留意着不睡沉,毕竟你一个姑娘家,还是得有男人护着些。”
倒也让人安心感动……
我嗯了一声,合上双眼,但也许舒服日子过久了,我却不太习惯,一直睡不着。
没过多久,黄崇嘏那边鼾声如雷,我都有些忧心那鼾声不要引来了那群叫花子。这就是他说的要护着我这个姑娘家?真是白感动了。
我索性睁开眼,将衣服轻轻盖到他身上,自己则抱膝而坐。
月色如水,朦胧地撒了一整个小镇,街市上的热闹声早已沉寂了下来。夜色如墨,远处似乎有花香隐约地传来。
不知道成都什么景象,也许是夜夜笙歌,红烛罗帐让人迷了眼?
而我也想象不出,现在夏子陵又是怎样的心态,担忧还是震怒?如同我这般狠心的妹妹应当是少有的,明明知道毓秀有孕,更该陪在夏子陵身边替他分忧,可我还是远走他乡,为了那个所谓的“不留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