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城大牢建的极好,又高又深的,让人终日看不见外面的形形色色,也听不见那些繁华的街市的声音。
我盘腿坐在茅草上,看着那扇难得的天窗。死气沉沉的大牢,只有那里才透出一丝丝的光亮,让人看见湛蓝色的天空。
若不是我身处大牢,这一定是个阳光很好的下午。
我听到隔壁的人唤我:“小兄弟,你睡了吗?”
“没有啊,这大白天的睡什么觉?”我笑着指向那扇天窗,“你看,那天蓝着呢!”
隔壁的囚犯苦笑一下:“你是还有心思去揣磨外头的天气,我却只怕是见不到后天的太阳了。”
“你不是过几天就放出去了吗?”
“我再出去就是要被处决啦。”那人嘴里叼了根茅草,把仰着的头微微偏过来看向我,道,“刘狱卒是怕你害怕才那么讲,我杀了人,是要以命抵命的。”
隔壁这人话多,几天下来,我同他说说话,觉得他也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我好奇道:“你为何杀人?”
那人面上浮现出一丝的痛苦。“我家隔壁米店老板仗着自己有些钱财,时常欺压我们周围的人。那日他趁着我出门办事,霸占了我妻子,等到我回家时,我妻子早已一条白绫了结了自己……我一时气昏头,提了把刀将米店老板砍得不成人形。”
我皱了皱眉,却道:“若是我,我也会寻他报仇。”
“是啊,左邻右舍的都顺我是个可怜人。”他抬头看向那扇天窗,“可是上头有律法压着,我还是要付出杀人的代价。所以小兄弟,我告诉你啊,这人生在世,一定要会忍!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当年韩信受了胯下之辱,来日却能助刘邦夺得天下,司马迁被处以极刑,却有《史记》传世,照样名垂青史。虽然我懂这些,但我却也不后悔自己的作为,至少……为我那可怜的妻子报了仇!”
我抱紧了自己的膝盖。世上的人情是不能左右一切的,至少,这冤魂无数的大牢中是不可以的。
一连几天,周律没来挑事,可周庠也没有召见我。每天送饭来的人都不一样,据牢中的“老人们”说,这是轮着的,也不知我何时才能得到刘狱卒的消息。
我看着隔壁空荡荡的牢房,心中也有些落空的感觉。那人昨日已经被带出去了,走的时候还不忘向我挥挥手,我却被他弄得心里一阵酸楚。
有铁链敲动的声音传来。
我抬头看去,有几个小吏打开了牢门。我心中一动,压制住语气里的兴奋:“怎么?是周大人要见我了吗?”
为首的那个轻蔑一笑:“周大人?我看是阎王爷要见你还差不多!你纵火行凶,还想着见周大人。”
“怎么会……”我喃喃道。刘狱卒难道没有将我的血书交给周庠?小吏一边推着我向前走,一边骂道:“你这种放火行凶的恶人,只有送到蜀梁边关去戍守,才能洗涤身上的罪责!”
纵火的人不是我!可是我说了,又有几个人会信?
我不能去蜀梁边关……这一路往西北边去,我怕是也活不到戍守边关那一刻。
天空突然下起了雨,那几个小吏骂骂咧咧道:“下了雨路肯定不好走,偏偏还得将这人送下一站,真是倒霉!”
春日的雨敲打在脸上,只让人觉得是春风拂面,很舒服。青石板的街道上,多少楼台烟雨中,似真似幻。
当我看见城楼上大大的“成都”二字时,还是忍不住回了头,自己是真的要离开这里了。记得上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还有黄崇嘏在我身边。一转眼却物是人非,我连李璟都没见到,却把自己弄得一身狼狈,送去了戍守边关。
那几个小吏推我一把,凶道:“你磨磨唧唧干什么呢!给我走快点!”
有马蹄声传来,在古老的街道上久久回响。一个侍卫模样的人翻身下马,对着领头的小吏道:“周大人有令,将黄崇嘏速速带回衙门审问,不得有误!”那人将手伸出来,语气淡得没有温度,“愣着做什么?赶紧上马。”
我这才反应过来,顺着那人的力道上了马。
刘大哥还是很靠谱的!起码他真的让周大人看到了我的血书。
这人将马使得很快,所以不同于刚才,雨像是针扎在脸上似的。我想扯扯他的衣袖,让他慢一些,可一想到他那张臭脸,觉得还是算了。
“吁”的一声,马被勒住,我却因为生平第一次骑马,还骑的这么快,险些吐了出来……州衙早已围得水泄不通,估计是来看审案的。我痛苦地闭上眼睛,没考取功名就算了,一世英名还毁在这了,真是丢人丢大发就。那人推着我的肩膀,将我带到公堂上,恭敬地朝堂上的人一作揖:“大人,季泽已将黄崇嘏带到。”
我抬眼看向堂上正襟危坐的中年男子,原来他就是周庠。
周庠一拍惊堂木:“升堂。”他看向我身边的男人,温和道:“你且将事情缓缓说来。”
我转头,只见那人面色平和,叙述道:“回大人的话,我是赵大夫的邻居。那日半夜,我起身方便就看见赵大夫家的医馆起了熊熊烈火,然后我就发现了这个人。”他指了指我,接着道,“我觉得事出蹊跷,也心疼赵大夫一生的心血就这样毁于一旦,便来报了官。”
周庠又看向我,问道:“你有什么想说的?”
我轻轻撩起白色囚服的袖子,一道面目狰狞的灼伤映入眼帘,我淡淡道:“大人请看,这是草民在那场火灾中留下的伤疤,至今尚未痊愈。赵大夫那日远出,便留下我一人照看医馆,夜间突然起火,幸好草民反应的快才得以死里逃生。况且火是从后院烧起来的,而赵大夫家的后院并没有后门,所以草民没有作案的动机。”
周庠点了点头,轻轻道:“二位说得都有理……”我身上的男人突然激动起来,打断周庠的话,指着我骂道:“这人是医馆里的学徒,以前赵大夫尚在医馆时,我便时常看见赵大夫对他口出恶言,一定是他心中有怨,趁着赵大夫外出远游,便要报复。大人,这样品行不正的人,若是您不严惩,必定引起民愤啊!”
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虽然赵老头说话是难听了些,可好歹他也救过我的命,我到底还是感激他的。我奇怪地看向他:“这位大哥,我同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何必要来诬陷我?”
门外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倒也不是诬陷,人心险恶罢了。”
人群中自动让处一条道来,似乎是个恭恭敬敬等着那个说话的人。
嗯……我看见了我的救星!
孟瀚今日没有穿官服,一身锦衣玉服同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模一样。他向来身姿挺拔,如今这么光风霁月坦坦荡荡地走进州衙,同我这个“纵火行凶”之人比起来,更是显得与常人不同。
周庠先是一愣,而后立刻起身行礼道:“微臣拜见集王殿下。”
孟瀚微微一笑,不动声色道:“本王路过州衙,却没想到听了一出戏。”他十分自然地在周庠的位置上坐下,问我身旁的男人,“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姓王?”
那人的声音已经有些颤抖,应道:“回王爷的话,确……确实。”
“你说黄崇嘏因为怨恨,所以放火烧了赵大夫的医馆?”
“对……”
“一派胡言!”孟瀚将惊堂木重重一拍,声音骤然变冷,转而却温和地向周庠道,“周大人若不嫌弃,本王倒是可以与你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不等周庠回答,他便自顾自道:“这王氏是赵大夫多年的邻居,早些年王氏找人看风水,先生便说赵大夫医馆的风水极好,于是王氏一直惦记至今。前几日赵大夫出门远游,临行前路上碰上了王氏夫妻,他二人觉得好奇就缠着赵大夫二人小聊了一会,王氏便得知赵大夫一年半载地回不了成都。他们以为赵大夫屋子里头已经没有人了,于是决定放火烧屋,以方便上报官府,将土地顺理成章地据为己有。他夫妻二人在半夜三更于赵大夫家后门浇酒,可等到火烧起来时,才发现屋子里头还有一个黄崇嘏。二人害怕黄崇嘏会告官,便将计就计倒打一耙,将黄崇嘏诬告成凶手。”孟瀚说着,却不看我身旁的男人,而是看向周庠身边的师爷,“可是黄崇嘏被送进衙门却没有被审问,而是直接判了刑,这是为什么,孙主簿,你该清楚得很吧?”
周庠身旁的孙主薄闻言,抬头憨厚地笑:“这……集王殿下的话下官不太懂。”
孟瀚挑眉,一声嗤笑,扬声道:“带杨氏!”
话音刚落,便有两个官兵押着一个女人来到堂上。我发现她在抖,她夫君也在抖……这孟瀚的魄力可见一斑。
孟瀚缓缓开口:“杨氏,是我来说还是你自己说?”
“民女说,民女说!”杨氏立马道,“我与孙主薄是远亲,平日里多亏了他照顾。当日我们发现黄崇嘏后,便立刻找了他,是他给我们出的主意,说可以保住我们。”孙氏跪在地上边磕头边痛哭道:“王爷,我们可什么招了啊,望王爷从轻发落!”
孟瀚淡淡一笑,却看向孙主薄:“孙大人,依你之见,这两人应当如何处罚?”
孙主薄已经害怕得不行,因为他整个人都在抖,却依然接话道:“依下官愚见……此二人放火烧屋,诬告他人,心如蛇蝎,理应……应发配至蜀梁边疆。”
“嗯,有道理。”孟瀚把玩着惊堂木,漫不经心地问道,“那你自己又该当何罪?”
此言一出,孙主薄再也忍不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颤抖道:“下官……下官任凭王爷处置!”
“我不想处置你。”孟瀚将惊堂木轻轻搁置下,对着周庠又是一副温和得面孔,“周大人,本王叨扰了。这孙主薄是你的下属,理应由你处理,本王便不再过问。”
孟瀚瞥了我一眼,人便出了衙门。我怔怔地站在公堂之上,这风水轮流转……也转得太快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