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程心不知道天是何时亮的,又是何时黑的,只觉得世界忽明忽暗,令她头晕目眩。
眼里忽地一瞬有明亮的光芒划过,她不由得睁开眼,原来是阳光照在对面的窗台反射入她的窗口。她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时钟,已经快八点了。她从沙发上站起来,眼前一瞬暗了暗,脑袋有点眩晕。
已经立夏了,她竟觉得冷,不觉抱了抱肩膀走上阳台。阳台上的金鱼草已经开花了,花开得满穗,迎着风,偶尔飘落一两朵。孟程心呆呆地看着,像得了场重感冒,五感尽失,她的心里,脑子里都空空的。
阳光暖暖地笼罩着她,她却仿佛被隔绝了一般,感受不到温度。
阳台的窗格下不时有车辆的铃铃声传来,是骑着自行车送孩子上学的父亲正打着车铃。孩子坐在父亲身后,一手抓着他的衣襟,一手扬起,像是在抓空气,她似乎抓到了,开心得咯咯直笑。
“我希望我的女儿永远都可以站起来,无论在哪里摔倒,不管摔得有多痛!”父亲坚毅慈爱的目光从云层里透出来,一如从前。孟程心情不自禁地伸手去碰,他又如雾般消散。
那一年,她七岁,刚学着骑脚踏车。因为没拉住闸,从坡上冲下来时,人仰车翻,额头和膝盖都摔破了,鲜血淋漓。她哇哇大哭,倒不是因为痛,更多的是怕。
在去医疗室的路上,父亲将她背在背上。
“心心,人生像一场旅行,但没有人可以提前查看天气预报,预知风雨。爸爸希望你做个坚韧勇敢的孩子!无论发生什么,你可以哭泣,可以脆弱,但一定要重新站得起来!”他说。
“我已经哭过了,也脆弱过了,我该站起来了。”孟程心仰头看着天空,扯了扯嘴角,一大滴泪水从她眼角滑出,顺势滚落她耳鬓的发丛里。
当艾美冲进孟程心办公室的时候,她正在整理处理好的文稿。
“你自请去西北巡边访察的跟踪报道?”艾美瞪着圆圆的眼睛问道。
孟程心被她吓了一跳,缓了几秒才嗯了声。
“为什么?”艾美惊叫道,话问出口,又觉得多余。
孟程心抬眸看了眼她,抿着嘴牵强一笑,从桌上抽出两份稿件,道:“我后天早上就走,还想回趟商城看看妈妈,你帮我把这个搞定吧!”
艾美伸手接过,眼睛却一直看着她,“程心,你要是想给自己找点事做,报社有做不完的事,没必要把自己放到那么远。巡边访察的新闻有多辛苦你又不是不知道?天气正热着,你最受不了酷热,再那么奔波,非把自己累垮不可!”
孟程心看着她,伸手揉了揉她的脸,柔声道:“看你说的,好像我要去做什么可怕的事情,这样的新闻我又不是没跟过,几时累坏过。何况这次我是带新人去历练,作为他们转正的重要考察呢!”
艾美知道,孟程心一旦决定,再不能扭转,她心疼地靠了靠她的肩膀,“晚上一起吃个饭吧!这一去少说也要两个多月,没准还更久的!”
孟程心眼眶酸了酸,嗯了一声。那晚下班,她和艾美一起去超市买了许多菜,亲自下厨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艾美带了两瓶酒,算是给孟程心践行。
一顿晚饭吃了一个多小时,两瓶酒喝了大半,两人都有些微醺。
阳台上的地板上斜光伴影,小月已初上,弯弯细细,挂在天际。艾美的头靠在孟程心肩上,她似乎有点伤感,“你说你回来的时候月亮是弯的还是圆的?”
“又不是再不回来了,干嘛说这样的话!”孟程心浅浅地勾了勾嘴角。
艾美坐起身来,侧头看着她。她面上依然静若秋水,但眸底的雾气却深重得化不开,她在惩罚自己吧,她一直喜欢自己和自己较劲。艾美默然想着,忽然有些伤心起来,她倒了半杯酒,轻轻晃了晃,一饮而下。
“是因为萧慕安吧,要这样离开?”她忽然开口道,像胸膛积压了许久的气一般,慢慢吐出来,“我那天听到了你在假山边的电话,是萧老夫人是不是?她迫使你分手的是不是?”
孟程心愣了愣,手里的酒杯歪了歪,溅出几滴暗红色的水珠来,“不,她只是给了一个期限而已,决定是我自己下的!”她伸手揉着那玫瑰般的酒渍,轻声道。
“那你都告诉萧慕安了吗?还是只说了决定?”
孟程心怅然地怔了怔神,仰头饮尽杯中酒。
“我既为自己选择了亲情,自当保全他的亲情。”她顿了顿,眼角止不住地湿润起来,“他自小没有父母疼惜,全凭萧老夫人一手带大,他心里是敬爱她的。我不能为他种下一片森林,难道还要夺走那最后一片绿洲?”她哑然失笑,眼底一片惨然,心头一阵阵生冷的疼,她连饮了几杯,想将那股痛楚压了下去。
为谁醉倒为谁醒,到今犹恨轻别离。
艾美咬着唇看着她,再不发一言。
“我该走了。”她忽然起身道,放下酒杯,“后天去送你。”
孟程心勾唇角笑了笑,伸手和她握了握手,艾美来去如风,轻轻带上了门。
城市路灯已亮,成排成段,不同于月光的幽冷,是那种昏黄的,如老蜡象纸般。
艾美招了辆车,直奔华鼎府小区。
她记得萧慕安住在9栋的顶层,许沐阳妈妈生日那天,她和许沐阳来过一次。萧慕安独饮了不少酒,昏睡在沙发里,那时她才知道,原来孟程心已经和萧慕安分手了。
“艾美?”在9栋的大门前,一个人迎面走出来,唤了她一声,有些诧异。
艾美定睛一看,原来是许沐阳。
“你来这做什么?”许沐阳看她微醺的样子,不禁蹙眉道。
艾美抬眸看着他,她有些讨厌许沐阳这样严肃的神情。从前他会温和地唤她一声“艾记者”,眸光永远像清晨的阳光那般,温暖而不刺眼。
“我来找萧慕安。”艾美道,双手的十指暗自打着架。许沐阳一直不喜欢她过多地掺和到萧慕安与程心的感情里,仿佛她是在捣蛋一样。
“你又找他做什么?”许沐阳问道,声音有点严厉。
艾美鼻子莫名酸了酸,她想她又不欠他的,虽然在这场逼婚里,她做了帮凶,却也不是主谋呀。想到此,她有些负气,“我找他自有我找他的事,与你无关!”她说着,提步就走。
许沐阳身子一晃,拦在她面前,“分手是孟程心主动提出的,你找他也是没用的!”
“不!”艾美倔强道,睁着圆圆的眼睛,晶莹透亮,“他们之间有误会,程心有些话不能说出口,我来替她说!”
许沐阳垂眸看着她,不觉好笑,他无奈地摇摇头,“他们都是成熟而有思想的成年人,不是小孩子过家家,他们比你清楚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艾美一滞,瞪着他,她本就是红着眼眶跑来的,此刻更是委屈得泪眼汪汪。
许沐阳愣了愣,抿了抿嘴唇,和缓道:“是误会的话,自然三两句可以说清楚,但他们之间是心结,除非他们自己可以解开,否则谁也帮不了什么的。”
艾美咬了咬唇,垂眸想了会儿,还是不死心地越过他的身侧。
“你上去了也没用,他根本没在!”许沐阳扬声道。
艾美停下了脚,回头看着他。
“他失踪了好几天了,最后一次出现是在新科电子,他开了个会,交代了些事情,就不知道去哪了。萧家正满世界找他呢!”他沉声道,忽地叹了口气,“他大概去很远的地方旅行了吧!他十五岁那年也曾这样过,那时候外婆还可以根据他银行卡的消费记录追踪到他,如今却全无音讯。”
艾美愣了愣,垂下头来。
许沐阳看了眼她,转身就要离去,他走了两步,还是迟疑地回过头来,“需要我送你回家吗?”
艾美还沉浸在伤怀中,一时怔了怔,许沐阳转身又走,她忙跟了上去。
一路上,她的心情都很沉重,一句话也没有,眼眶的泪水一直打着转。
许沐阳将车开到她家小区大门口,却不进去,他实在不想碰见她的父母,再引起什么误会来。
艾美还在出神,完全不知道已经到家。许沐阳碰了碰她,她怔了怔,泪水落了下来。
“到了?”她有点酒精上头,加上伤心,整个人懵懵的。
“怎么他们分个手跟你自己分手了似的!”许沐阳憋了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说道。
艾美侧头看了看他,又转头看着前方长不见头的幽暗梧桐路。“没有,只是觉得太辛苦,太艰难了!”她感触道,“后天程心就要走了!她自请跟随西北巡边访察,她给自己判了流放之刑。”
许沐阳愣了愣,眸光颤了颤。
“你说,这世间,遇见一个深爱的人,而那人又恰好爱着你的概率是多少?”艾美突然发问道,转头看着许沐阳。
许沐阳抿了抿嘴唇,没有回答。
“是百分之一?千分之一?还是万分之一?”她自问自答着,“而这样的两个人,能圆满走下去的概率又是多少呢?”她垂着头,喃喃道。
许沐阳凝眸看着她,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这样沮丧的艾美。那时候,她被钢管刺穿肩头,虚弱得以为自己会死的时候也没曾沮丧过。
“许沐阳,你不是也因世事无常痛失所爱吗?为何你可以无动于衷,看着他们因为那些无谓的爱恨纠葛,在人为的作用下走散呢?”艾美抬头看着他,“如果有什么办法能够让魏书媛活过来,你会乞求全世界的帮助去争取吗?”
她突然提起魏书媛,许沐阳一怔,心头微苦。
“你会的,是不是?那为什么不能帮他们争取?”艾美看着他微垂的睫毛下凄苦的眸光,心里竟有点痛,“谢谢你送我回家!”她轻笑道,推门走下车。
大概是头有些痛,她伸手揉了揉太阳穴,又慢慢抱紧双臂,晃悠着慢慢朝小区深处走去。
许沐阳转眸望去,路灯下,她的背影有几分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