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考虑过体外授精(科学已发展到如此先进地步),或是,抱养一个。她开始担心起他的身体了。她不知道没有了他,她该怎么办?她不安。她这才发现自己是多么依恋他!她想给他补。男人到了这年龄,也到了需要补的年龄了。她给他买补品,听到什么补,就给他补。市面上出了什么补药她就买。她的所有热情都放在给他进补上。她本来是不相信那些劳什子的,现在她明白了,那些补品之所以长销不衰而且价格昂贵的原因了。她甚至为自己总是那么不费力地买下任何补品而怀疑那药的功效。她不安,她恐惧。给我最贵的!钱没关系,我有钱!她说。
她为他买人肾。
您想好了吗?
您仍可以选择合上。
您确定要打开吗?
四章 我们的骨
他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他习惯于从电视上了解世界。
她在厨房刷碗。咣咣响。这是他每天看新闻联播时的伴奏。电视里邢质斌说一句,厨房那边就咣地一声响。有时候人家才说到一半,她也一声咣。仔细琢磨,似乎还是她的节奏对,倒是人家把话说长了。久而久之,她的洗碗声居然成了一种调节。虽然聒噪,但没有它,脉搏还走得滑溜溜的,不到点儿。
这是晚饭吃完的时候。他看新闻,她洗碗。有一种慵懒的安逸。电视上在列数改革开放以来的经济成就。中国人的生活好起来了!喜欢吃什么?他忽然听到。原来是她在问:明天喜欢吃什么菜?
明天是周末。他愣住了。不知道。正如电视所说的,生活好起来了!但是若要问怎样才算过得好?还真没想过这问题。随便。他说。
随便?随便是个什么菜呀?她说,幽默地。她从厨房走出来,手里拿着抹布,站在他面前,等他回答。这还真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可又实实在在,需要回答。她又问了一句。
随便就是随便。他说。
就随便,你好歹也说个菜名呀。她说。简直在逼他。他烦了。我怎么知道?刚刚吃的东西还没有化成屎,你叫我能说什么?烦死了!他简直粗鲁地叫道。
她怔了一下,也火了。你烦?我就不烦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要考虑吃什么,进了市场,就跟进了考场一样。她把抹布往沙发上一甩。
她是教师。这比喻还挺贴切。看来是在脑子里绕了好长时间了。她说着就哭了起来。这问题确实让人困扰,也许以往还将之当做乐趣,毕竟吃什么可以选择了。现在才发现,其实是苦恼。吃什么?怎么吃?家里烹调得不好,就到外面下馆子,吃了中国菜吃外国菜,吃了满汉全席又吃家常菜,这世界上的东西好像都吃光了,日子好像已经过得到头了。最后又回到家里来了。可是,回到家里又吃什么?
也奇怪,生活好起来了,问题却变得难以解决了。倒是原来,缺吃少喝,吃什么都觉得好吃。两口子经常把一点点的东西让来让去。也争吵,那是为了对方不接受而吵。那么困难时候都过来了。他后悔了。把抹布捡起来,送她手上,以示赔罪。
她却哭了起来。与其因为怨恨,勿宁因为被劝慰了。所有的冤屈都爆发了出来。她奇怪自己怎么会有这么多冤屈?她执拗地抗拒着,不肯接抹布。他就自己拎着去厨房。厨房的东西还没有洗完,他就洗了起来。她在外面不哭了,好像在听他如何洗。这些事一直是她做的,他确实做得不利索。他就更觉得自己不对了。
她进来了。抢过他手上的抹布。他就在一旁帮着传洗好的碗筷。她就偏不把洗好的碗交给她,闪过身,自己放到消毒柜里去。他笑了。她也笑了。
她笑起来很灿烂。他仿佛又瞧见年轻时候的她了。那时候他倒没有时间欣赏她的笑。她也常是紧锁着眉头,一脸焦灼。他们要致富。她是教师,就业余办班补课,他也利用自己是杂志社美编的优势,业余给人家画扇面。过得很潦草。这生活,现在才精致起来。他发现她其实很漂亮。
漂亮什么?她说。老妈子一个!说着又笑了。他们和解了。但是问题并没有解决。明天吃什么呢?
他们是我的父母。作为一个晚生代作家,我已经习惯于认定他们这一代人迂腐。他们总是说,过去多么苦,现在多么好,你们还要再怎么好?好像总是很满足。他们活得安安稳稳。没想到,他们也有会有被绊倒的时候,而且,是在最基本的问题上绊了一脚。
也许,基本的,也是关乎我们的。
那时候我不住在他们身边。我在京城上大学。我是后来才知道他们的事的。顺便说一句,我父母其实并不老,五十来岁,老三届。文革,上山下乡,恢复高考,改革开放,是跟他们紧密相连的关键词。还有那句:把被"四人帮"耽误了的青春夺回来......他们什么时候竟老了呢?
2他们终于决定一同上市场。现场刺激食欲,喜欢什么就挑什么。
从能吃什么就吃什么,到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毕竟中国人的生活水平提高了。
第二天一早,他们就出家门。迎面的人都朝他们点头,问好。他们一直是受人尊敬的,有文化,又有经济实力。吃了?大家问。
他们一愣。这是很平常的问候。要在平时,他们一定也回一句:吃了,您呢?可是今天,他们却回答不出来了。中国人问安,怎么不问别的,就问吃呢?好像要把自己的胃翻出来审视一般。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早上吃得很潦草,挂着一笔账:中午这餐会补偿的。
按常识,东西最全的是大型超市。这些年流行大型超市,只要进里面,吃的,喝的,用的,什么都齐了。也许是因为星期天的缘故,超市里人山人海,货物也琳琅满目。可是当要认真寻思买个什么,又发现,并没有什么可买的。他看很多人其实也只是在徘徊着,最后无可如何地抓了些东西。但自己可不能这么做。自己是负着使命的。严格上说,是负有证明自己生活好的使命:咱们过得好!
食物区里最有生机的是海鲜区,各种各样的海鲜,叫得出名的,叫不出名的。但无论是叫得出名还是叫不出名的,似乎都吃过了。一见它们,胃里就涌出它们的味道,就排斥了。他们匆匆避过了那里。
最热闹的是卖肉的地方。剁肉声此起彼伏,刀们也此起彼伏。一个壮年肉贩,把整个半片猪身推了过来,乓地放倒,剁。他敞着怀,露出肥肥的胸肚,真是百分百的屠夫!他想。那屠夫叼着烟,烟气熏着他的眼,他的眼睛半睁半闭着。半只猪的轮廓很快就消失了。他剁着,一刀一刀下去,好像很随意,不禁令人担心他会不会剁到自己另一只摁着猪肉的手了。可是那下面的手却很灵巧,进进退退。一个发狠进攻,一个灵活闪避。配合默契,准确,有一种表演的意味。精彩!与其精彩的是熟练和准确,勿宁是有力,狠。他的兴致被吊出来了,就好像把葱花放进熬到高温的油上,吊出了味道。生活有时候就需要这种狠。
那屠夫忽然停住了刀,咣地撂下,用操刀的手去抠肉里的东西。那手上青筋暴起。他瞧见屠夫从里面抽出了一拉子骨头。他的眼睛一亮。
那个骨头似曾相识。但是他又记不起来。它跟筒骨相连。直到那屠夫把它跟筒骨分开了,他才看清楚了,那是瓢骨。她似乎也有所触动,拉了拉他的胳膊。两口子已经很久没有拉胳膊了,他感觉一阵酥麻。时光被拉回了二十多年前。那时候他们刚结婚。她就经常这样拉他的胳膊。他们相亲相爱,可是拿不出什么来爱对方。他就拿这种肉骨头来爱对方。他们不知道那骨头的学名,就按着市场上的叫法,因为它样子像饭瓢,就叫它瓢骨。
那时候的肉骨头不是随便就能买到的。肉需要凭票供应,不需要票的,就只有骨头了。于是骨头也成了抢手货。他们通过一个当医生的亲戚,开了病员证,可以优先购买骨头。但是他们往往也只能买到这样的瓢骨。筒骨,甚至猪头骨之类,早就被有门路的网罗走了。瓢骨干瘪瘪的,只偶尔挂了几丝肉。但是即使是这样,他们也能充分利用。熬了,喝汤,把挂在骨头上的几丝肉刮下来,把能嚼烂的骨头嚼了,吮骨髓。那味道无异于天下最美的食物。现在他看了看她,她也看着他,好像又体味到那味道似的。她仿佛还瞧见了他嚼骨头时沾了一嘴边骨渣的狼狈模样。她笑了起来。
好久没有见到这东西啦!怎么会一直没有见到呢?好像现在的猪都不长了这瓢骨似的。也许是没有留心了。都觉得什么也不好吃了。可其实不是没有好吃的,而是好吃的东西被忽略了。
他瞧瞧她,她也瞧瞧他。她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了意思:买!
他们叫住了那肉贩。
肉贩惊诧地瞅着他们:瓢骨?似乎听不懂他们指的是什么。难道现在,连这骨头的名字都取消了吗?他戳了戳那骨头。
肉贩拿起了筒骨。他以为他们要的是筒骨。现在纯粹的肉已经不再让人感兴趣了,比如上排肉,往往是最滞销的品种。倒是筒骨价格一直在攀升。不,要边上这个。她说。
对方怪讶地瞥了他们一眼,把瓢骨丢给他们。
她接了,把他们端端正正放在购物篮里。这一斤要多少钱?她问。虽然钱对他们无所谓,但是她还是习惯性地问了一句。
不要钱。不料那肉贩应。
不要钱?
不要钱。
他们简直不相信。
这要什么钱呀?肉贩说,一挥手。你们要就拿走吧。他的眼神中充满了轻蔑。敢情他把他们当乞丐打发了。
什么话嘛!他叫,问你多少钱,你这是什么态度嘛!
对方愣了一下。那神态,好像没想到施舍也要讲究态度。什么什么态度?不是说不要钱吗?
人家就是问你钱!他说。
我说了,不要钱!
那我们不要!她说。从购物篮里把东西抓出来,放回案板上。她的样子,与其是在退还,勿宁是在谈判。她把东西放在案板的正中央。
不要就不要。不料对方说。这东西谁要呀?对方一操刀,把那瓢骨刷地一下刮到地上去了。他又开始切肉。马上有人挤了过来,叫着要某块肉。他们很快就被挤到了边上。他们根本不想买那些肉。他们只想买瓢骨。可是那瓢骨已经可怜地躺在地上。他们很快就要被排挤出去。他们抗拒着,几乎是可怜地。他们很久没有这种可怜的感觉了,自从手头有了钱,有了财产。可现在,好像这财产全被人家抢走了似的,什么也没有了。这财产就是那块瓢骨。他们渐渐看不到它了。这世界是别人的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