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价格......就那样了。
太少了!她说,一块瓢骨才五毛钱!
还要多少钱嘛!对方不耐烦了,叫道,你以为这是什么?骷髅罢了!
骷髅!他们猝然一抖。猛然好像被推到死亡边缘。
我们就是要骷髅!他说。
喂,喂,这么一把年纪了,说这种话,可不吉利哟!对方说,不知道的,人家以为是我诅咒你们了......你们走,你们走,走走走,不要害我!
他们不走。他叫,我们就是要骷髅!
骷髅!这词让他们有了赴死的决心。
对方急了,从肉案那侧跳出来,推他们。他们坚守着。仿佛走了,就一切都完了,就要堕入了万劫不复。这万劫不复不是死,而是生,浑浑噩噩地苟活着。他们在抗拒着生,他们在死与生边界抗衡着。
而那肉贩害怕了。好像他面对的不是两个人,而是两个鬼。不是两个人摆在他面前,而是两口棺材。他不明白这两口子也年纪一大把了,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力气?难道是练了什么功,有了定力?最后他没办法了。好好,你们说吧,要付多少钱才可以吧!
他们猛然面面相觑。终于成功了!几乎要跳起来。可是他们很快也犯难了,现在这瓢骨值多少钱?
这是他们的梦。它应该是无价之宝。他们想给它开出天价。那么天价是多少呢?何况他们也害怕对方再次不答应了。还得讲究实际。这些年,我们已经被灌输了讲究实际的方针,以合作的精神。以合作代替争端,对话代替对抗。不然也许就什么也得不到了。他们商定:按当年工资收入参照现在的工资涨幅算。工资涨了三十倍了。当时一块瓢骨卖五分钱。乘以三十,一元五,两根。三元!他们说。
好吧好吧!对方说,挥了挥手。他已经彻底惨败了,多少都无所谓了。你们拿走吧!他说,你们可不要去工商局告我欺诈。
不会的。她说,怎么会?
走吧,走吧!
他们给他钱。对方随便把钱撂在肉案上,看也没有看。
他居然不看钱!他说
管他看不看呢,反正我们已经付钱了。她说。
他们高高兴兴抱着瓢骨往家走。这瓢骨有多么贵重!有多贵重呢?一块一元五。一元五有多贵重呢?就是一个人乘公交车一个单程,要回来,还差五毛钱。
这是他们乘上公交车时忽然想到的。时候是夏天,公交车开空调,一个人要两元钱。他们在车门口摸钱,把瓢骨搁在付款柜上。那司机就叫了起来:拿起来,拿起来,也不看看有多脏。什么东西嘛! 什么东西?他应,你说是什么东西?
不就骨头嘛!司机说。
骨头是骨头,他说,可是你知道是什么骨头?
再什么骨头也是骨头,司机应,能值多少钱?
你这怎么说话的?她说。
什么怎么说话。这是事实嘛!司机说。
你说它们值多少钱?
你说吧!司机也不示弱。
多少钱呢?他们想:三元钱,总共。还不够他们买车票!他们不作声了。
我们买得太便宜了。他忽然说。
我们太老实了。她也说,应该提得高一点。虽然现在的收入跟过去比,是这样,但怎么能以收入来比呢?这二十多年来,物价涨得比工资高多了。
但怎么能以物价涨幅算呢?她又提出。这是能按物价来算的吗?
不能。确实不能。
他说,这么随随便便就买来了,还不也等于白送了?
我们接了,就等于接受人家施舍了!她更把问题提高到原则上。
我们要什么施舍?他叫,笑话!哼!
我们不能接受!他们几乎同时说。他们决定,把瓢骨连同袋子丢在车上,毅然走了。但回到家,心又空落落起来的,好像丢了什么似的。假如没有买到那瓢骨,还不会有这感觉。无非是想办法去买。现在它得到了,又被放弃了。他们想:到底我这样做,该不该?
假如单从购物的角度看,不该。可是那瓢骨不是物。可也正因为它不是物,失去它的空间难以填补了。他们听见自己在对自己喊:我要吃瓢骨!
他们也有点后悔了。自己为什么就这么较真?把自己逼到死胡同里了。现在谁还这么较真?
最后他们想出个变通的办法,跑到附近一家超市,随便买些什么骨。排骨也可以。没有,就买上排骨。那卖肉的不肯单卖上排骨,要他们连肉一道买走。他们买了,拿回家,把肉切掉,扔了。他们从来没有这么浪费过。
他们把骨头拿来熬。熬汤。放点醋。浓浓的醋味出来了。瓢骨汤出来啦!她故意叫,端出来,好像当年的情景。
他觉得她有点像巫婆。
当年他们吃瓢骨前,依稀就有这么一种仪式的。妻子端着装着瓢骨汤的搪瓷盆子,在饭桌前转一圈,像芭蕾,又像在施展巫术。低贱的骨头汤变成了纯肉汤。
现在他们是把肉汤变成骨头汤,正相反了。这骨头汤要比肉汤香多了!有沁入每一个味觉孔的力量,滋润着胃粘膜。什么上排汤,排骨汤,筒骨汤,哪里有这瓢骨汤半点好吃?他叫。
也许是因为这恰恰是上排汤,而不是瓢骨汤的缘故,他特意要这么说。这么说了,才能把真正的感觉驱逐走,才能把幻觉确定下来。你看那上排肉,木木的。咬着都卡牙。他又说。那时候你还说,瓢骨肉怎么了?挂骨肉胜过上排肉,瓢骨汤胜过上排汤。你还这么说!
我这样说了吗?她说。
你不承认了?他说。那时候他总是不肯头遍喝。他说他不想喝,理由就是:这又不是上排汤!
她承认了:那时候,谁不渴望有上排肉吃有上排汤喝呀!单位里一聚餐,见肉端上来,所有的眼睛都会发亮,像豹子似的,所有的勺子都急煞煞猛扎进去,捞!恨不得一下子捞到两块肉。可又怕不好意思,就又勺子一荡一荡的,嘴里说着话,彼此装做在说话。其实彼此勺子都在汤里使劲呢!铿铿作响,如兵器相接。她说,笑了。
回忆往事,越是负面的,越有趣。
老实说,那时候,是穷。他说。可那时候多年轻啊!再重的兵器也拿得动,不要说勺子了。我们白天工作,晚上还得接下去政治学习,工作之外,还得去劳动,学雷锋,义务劳动,备战备荒,挖防空洞,疏通河泥。有一回你还晕倒在河床上了!
他大笑。她也大笑。那一次够狼狈的。但是现在回忆起来,那过去了的一切,都成了美好的回忆——普希金。
人类有自我化解痛感的本性。这本性在一个苦难频仍的民族,甚至成了一种虐恋。毕竟,不自己给自己找乐,谁给你快乐?
还不就是因为贫血吗?她说。回来一喝瓢骨汤,就好了。咱们就是因为那一次我晕倒,才给办了病员证的。区领导见到了,说,这么努力的好同志,必须给她照顾。就让单位给开了介绍信。
他撇嘴:那介绍信顶什么用?要不是我找到当医生的七叔公,人家会给你办证吗?
她承认。你就会弄虚作假!她说。
他倒很愿意承认当时自己是弄虚作假。甚至,曾经是不法的,曾经是那么坏。我不弄虚作假,有现在的你吗?他说。
确实没有。她承认。也乐于承认。
......记得第一次,咱们拿着证去买骨头。你不放心我一个人去。咱们一起起床了。数九寒冬,大清早(不大清早去就买不到了)。我们喝了碗开水,暖暖胃,出发了。战战兢兢,好像弄不好就会被查出问题来,就会被逮走。--他回忆着。他们的脸霎时绿了,好像在面对着一场惊险故事。那是他们的。他把她肩膀拍了拍。
其实原来并没有那么严重。那是他们幻化出来的。好像当时真的那么惊险,那么恐怖。恐怖让他们手脚酥软软的。
他说:咱们走到肉柜钱。不,是我一个人走上去的。为什么你没有上去?不是不去,而是不能去。去了,怕目标太大了。而且还需要你在后面接应不是?假如被怀疑了,被揭穿了,要逃,后面也好有个照应。
为什么他们会被怀疑?他们做了什么坏事?反正是坏。越是坏,越有神秘性,刺激性,越有力量,越令人神往,也越能拯救现在的他们。他们虚弱,需要用坏来拯救。
他继续幻忆着......那上面果然有几块骨头。有的挂着肉多一点,那是筒骨,里面有骨髓;有的是猪头骨,夹着各种各样可以吃的东西,猪脑呀,上颚呀,眼窝肉呀。我们都不敢问。那哪里会卖给我们?我们就瞧着搁在最边上的一块瓢骨。我要......这个......我说。
那肉贩抬起头。我的妈哟,那眼睛可真凶!屠夫似的。简直就是屠夫!我吓一跳。他盯着我。我敢不说。但缩了更让他怀疑。我就又壮着胆说了一句。
一块五分钱!他说。没想到这么轻松就化险为夷了。我简直不相信。我连忙点头,像鸡啄米似的。他就把骨头丢进我的菜篮子里。对了,还有菜篮子。那菜篮子哪里去了?早没有啦!谁让你扔掉了?现在早就不用这样的菜篮子了,用塑料袋了。抓塑料袋的感觉哪里有抓菜子好?现在从上到下都在说要抓菜篮子工程,可是真正的菜篮子却不见了。
你扯到哪里去了?言归正传,言归正传!她说。好像她是在听故事,她急着要听结果。
好,言归正传。他说。我抓起菜子就要逃。突然,你叫了一声:钱呢?
哦,我忘了。完全忘了!一慌张。我忘了付钱了。你看看你看看,差点捅了漏子了。要是他把我当做企图不付钱的,不全完了?一切都要被捅了出来。越是怕,越是撞上鬼了。我赶忙掏钱,付!趁着他还没有警觉,快快把钱交给他,哪怕给多一点。我掏出了整钱,想着,他能找多少就找多少吧!可是他没有少找我。既没有发现我的破绽,也没有多收我的钱。好啦,过关啦!成功啦!偷成功啦!赶紧逃吧。我抱着篮子,不,抱着瓢骨。也不,这不是瓢骨,是钱哪,一扎扎的钱,是金块!我抢银行啦!我一回头,瞧见了你......我那时瞧着你,正急得不行呢!她说。
我知道,我知道!他说。
这么大的事!不得了的事!她说。你知道,我边上有一个人一直奇怪地看着我。我怀疑他就是警察。她说。我是躲在柱子后面的,探着头。我就装做没事的样子,在对面的菜摊上逛,从这根柱子绕到那根柱子,终于甩掉了他。我暗中做了跑的预备动作。你一出事,我就冲过去,掩护你,让你逃掉!
是哦,我知道。他说。可是你要被抓住了,怎么办?
抓我又怎么样?我又没有做什么,我又没有犯法!
你是从犯,他说,我是主犯,你是从犯。
从犯就从犯。她说,做出无赖的样子。她是教师。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表情。
哈哈,你也够坏的!他说。
你自己呢?她说。不坏,还有今天?早被饿死了!
她说,敲着装着上排汤的碗。那碗被敲出了宏亮的咣咣声,汤水荡漾,上排骨现了出来。不是瓢骨。喑哑了。黯然了。
那瓢骨现在居然不卖了!原来必须惊险地用偷的办法得到的瓢骨,不仅没有随着物价的飞涨而涨价,而是一钱不值了!你要拿就拿吧,像垃圾。
我们再去偷吧。她忽然说。
什么?他好像没有听清。
偷!她说。
他吓一跳。他倒吓一跳!
她神色坚定,毫无玩笑成分。
他觉得她有点陌生。像第一次见到她时那样陌生。
那时他多爱她,可以为她肝脑涂地。她所有的话就是圣旨。她的所有想法都是对的。是的,去偷,去抢,被偷被抢的东西,一定是有价值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