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放"就"开放"!我是一个妓女。我跑了出去。那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不时有机动车防盗警报"汪"地一叫,就有几扇窗户同时打开探出个人头来,惊弓之鸟,关在鸟笼一样的防盗网里,可是那鸟笼里很豪华很璀璨、很小康咧。也许那警报根本就是他们自己疑神疑鬼遥控按的。草木皆兵。曾经看一部外国电影,说一个艺匠受雇给一个马戏团编大球,他埋头编,结果也把自己给编进去了,可演出时间已经到,只得认了,大家把他连同大球推上台去。
他们是不是也已经认了?他们已经认了没有防盗网的家就成不了自己的家,没有防盗警报的车就成不了自己的车,没有加锁的东西保不准那天就飞了。他们的防盗网是不是要加粗,再加粗?(钢筋条,镀锌管,不绣钢......)他们的防盗器是不是要技术更新再更新?他们的东西是不是要加锁再加锁? 中国是不是要出世界最伟大的锁匠?一个锁匠的社会,一个没有处方药却偏方层出不穷的社会(“水变油”、体育救国、炒地皮、产权改革股份制、说不"、知识经济、城市化、三年脱困机关分流、弹钢琴讲英语唱京剧、绝对隐私、网络经济、模拟生存......)一个巫师的社会!可是我是妓女。我一无所有。我的东西是别人的,别人的东西是我的。我敲上了他宿舍的门。他住在医院宿舍里。他一开门,我就倏然倒了下去。他大吃一惊,慌忙把我抱了进去。我叫疼呀!他更加慌张,问:哪疼?我说哪都疼!当然我一点也不疼,装出来的。
我装疼时才发现疼的感觉一点也不可怕,只是在纸上大大写一个"疼"字,我只是个文笔娴熟的作家,或是演员,唯妙唯肖。我死死挣扎,叫呀,我从没想过我还能表演疼。我的样子一定比真疼时还要可怕,我瞥见了他额头上沁出了汗珠。他说:别叫!别叫!让人听见了。
可我偏要叫。
我求你了,别叫!我这就给你拿药去!他说。
又是药!我叫,没有用,我这是痼疾!
那......我通知你母亲......他说。
你敢叫我妈,我就立刻死在你这里!
他被镇住了,脸色发绿。那......你说怎么办哪?
给我杜冷丁!
这声音好像不是我发出来的。这声音好像是我爸发出来的,那么威严、冷峻,盛气凌人。一种神圣的邪恶。我瞧见了他脖颈也绿了。
听我说,这可是管制药品......给我杜冷丁!
他一抖,不说了。"杜冷丁"三个字像三道湿鞭子抽在他的身上。你不要嚷这名字嘛!他居然说,好像只要不让人听见我们在谈论杜冷丁,就是让人知道我在他宿舍里、我们在干肮脏羞耻违法犯罪的事,他也认了。
你不知道,一会儿,他又抗拒了起来,这种药有成瘾性......给我杜冷丁!我又说,简直像个恶魔。
你听我说吧......杜冷丁!
他终于不再吱声了。他的绿脖颈终于硬梗梗地往外移去。快到门口,他猛地又转了回来,好像在作最后的抗争。可是他碰到了我凶狠的目光。他改口说了一句:你别嚷嚷啊!
我终于尝到了没有疼的人生。这在我是第一次。没有疼。他们原来都是活得这么滋润哪!我躺在他的床上。他的床软软的。他的宿舍又空又大,有点昏又有点亮,上面布满了三角梁架,还有几只蜘蛛网在飘,有一络像鞭子一样悬了下来。我忽然感到一种奇特的空虚,需要什么来填,我的身体简直都要迎了上去。那就是爱吧?我爱啊!我唤他。可他没有应。他还站着。他居然用古怪的神情瞧着我,好像我不是我了,好像我不该这么快乐,我天生就该是那个痛切切病恹恹的模样。好像我就不该有快乐。
我要向你坦白一件事......在这之前,我其实并没爱上你。
我说,那舒坦,快意,充满真诚、趣味,像削开一颗水分饱满的炀山梨。
他将会很吃惊,好像拉开了舞台的帷幕,甚至他会气愤(我涎着脸等他反应),然后让我来忏悔,他再来原谅我,拥抱我。即使他不原谅我,我也愿意承担后果。他会严厉地惩罚我。可是他不。他什么都没有。他只是终于证实了什么似的坐到了椅子上,让我惊讶、失望。他深陷在椅子里,那是一张漆着白漆印着医院编号的木办公椅,他好像被两股硬梆梆的力量卡住了,他被死死卡在其中,不知所措。他甚至不知道该不该伸手求援。这倒让我可怜起他来,我向他张开了手臂。可是他马上痉挛了起来,好像我是向他打开了一个洞,令他恐惧。他在恐惧他将要得到的窒闭的快乐吗?他痉挛得好像一个快死的婴儿。
真的!我又说,其实这之前我只爱它。
我指了指床头柜上的那个空针剂瓶。他猝然一震,像被椅座弹起似的,跳了起来,扑过去抓那空针剂瓶。他的手被扎出了血。
我抓住他的手,用嘴去吮。我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愿意献身,我爱他。
可他却像受了电击一般闪到一边。我抱住他,紧紧的。都是我害的,你骂我吧!你打我吧!
他却把我一推。
我又扑上去。他又一推。他站了起来,说:我送你回去。
我不回去!我说。
那好,他说,夹起了一床毛毯。我去值班室睡。
我不要!我叫。我又扑了上去,拽住他。他躲藏着,好像我的温度都令他害怕。他居然连枕头都没有带,我从中瞧出了绝望。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我好疼,疼,一种一颗蛀牙暴露在风中的疼。幸福的感觉像焚烧中童年照片上的笑靥一样迅速融毁、消失。我想挽留,哪怕是一点点,一点点。给我一点点吧!我拽着他。他挣脱了。我又拽着他的毛毯。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有这么大的力气,居然把那毛毯拽过来了。他简直恐怖地一跳,跳到门口。他的腋下空荡荡的,却还紧紧夹着,好像还有着什么重要的、关乎生命的东西。他很自得地夹着。他的一边手还拽着那只空针剂瓶子,那手还在流着血。我抢过那只针剂瓶。他猛地一慌。你要干什么?他叫。
我想干什么?我问我自己。我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我只知道我非常疼!我要让自己不疼!我要屠戮自己!就像我小时候第一次躺在牙科手术椅上的一样,不,我要破坏!我要让自己彻底地疼,淋漓地疼!我要把快乐和疼苦扯平!
我不要感觉!我要杀死我的心!我对准了胸口。他惊恐大叫。他一定没有料到我会对自己这般残忍。我是自己的刽子手。他反扑过来抢夺我的凶器。他的身上满是保存尸体的福尔马林气味。我死死拽紧不放。你疯了!他叫。
是疯了!对这世界来说,我疯了,对我来说,这世界死了。
他去投案自首了。他说他不能原谅自己,违纪私开杜冷丁。他得到了宽恕。
他和法律媾和了。也许他们早就达成了协议。他于是还成了典型,在戒毒所的宣传栏上有一张剪报,上面就是他的事迹,关于正确的人生观、道德观、真、善、美。我怀疑他其实是个"托"。跟宣传栏交相辉映的是一个大标语牌,每个戒毒所都一样,上面写着八个令人"辉煌"(我又感觉到了痛极)大字: 告别毒品 走向新生 你可以猜到了,我被送进了戒毒所。他送的。他说他不相信我当时是真的爱上了他。他反而说那之前他相信我爱他,那以后才不信了。戒毒所检查了我的身体,血样,尿样,我相信我绝不会有问题,可是他们就是不放我出来。有时候我疑心,他们所以不放我,是因为瞧见了幸福和痛苦的落差。
那样,真的很舒服?有时他们会这样问我。我知道,其实他们也心痒痒的很贪婪。
不信,你自己去试试呀!我应。
他们马上正襟危坐起来。我们才不会试呢!我们可是戒你的!
有一天,他们告诉我,我家里人来看我了。我被带进了会见室。我没料到除了我妈外还有他。他搀扶着我妈(可是我妈明显并不老),妈脸上充满了被关爱的幸福(妈没理由这么幸福,他也没义务让我妈这么幸福)。我怀疑,那幸福感是表演出来的,给我看,他们企图抹杀我对快乐的辨别力。
我们等着你。
他说,他这样说时显得简直有点悲壮(他也没义务要等我)。
等我什么呀?我问。
等你出来呗!妈说。
出来干什么呀?我说。
出来......妈笑了,傻丫头,我们开始新的生活呀!
我也笑了。
可是,你们不懂得疼!我几乎骄傲地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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