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们居然没觉出来。坐着时,也就算了,但到开步走了,他们居然还没发觉。他们在前面吹着,抬棺人怎么也踏不稳步伐。好在那时候一切全乱了,也没人去注意他们了。有更精彩的东西看了:出山、转棺、起棺材头、封钉、旋棺、绞棺、哭棺材头......哭得好热闹。乐队的声音被淹没了。发引、草龙、铭旗、孝灯、道僧金童玉女、各色的人:麻、苎、浅、黄、红、白。全都齐了。乐队也看得眼睛发直,不走了。
我爹火了,冲上去:还站着!还轮不到你们挺尸呢!
他们闲着时,爹骂他们挺尸。他们忙时,爹也骂他们。那是他们忙着吃。死了人一定有酒席吃的,这是最盼望的。送完葬,回到丧家,就劈劈啪啪占了一个酒桌,大吃起来。最先他们一个个都是瘦得跟瘦猴似的,渐渐地脸都满当当了起来。可是他们不能从头吃到尾,因为一到大菜出来,他们就要起身开始吹奏。可是他们还没吃够呢,就拖拖拉拉,末了还要抓个什么东西塞在嘴里,一边去,一边嚼。可是他们是用嘴巴干活的呀,这样怎么吹出来?爹就冲过去骂:你怎么不噎死!
爹从来不贪吃,不误事。他是老板。他也是领头念词的。乐队吹一句,我爹就念一句,然后乐队就快乐地过门:嗦啦嗦咪耒咪嗦咪耒哆耒。再继续。念的词也有针对性,如果是老人,就念: 大人您啊慢慢走,送您直到家门口,亲戚朋友来相送啊,喝酒喝到倒着走。 大人您啊放心走,从此逍遥晃悠悠,花花钞票花不完啊,塞在灶膛煲猪肘。
大人您啊放心走,子孙孝顺占鳌头,一代更比一代强啊,权也有啊财也有。 大人您啊笑嘻嘻,后代全是有把手,尿尿尿准酒壶里啊,一滴不溅到外头。
................ 哇哈哈,哇哈哈,全笑了。
大家都挺开心的。喝酒,干杯,说话,喝酒,喝酒,说话,非常热闹。什么话都说,有的我懂,有的我好像不懂。有时候我懂了,可是说的人好像却不懂,糊涂着呢。有一次,一个老的和一个年轻的说话,他们好像原来熟。他们说的是城里的事。
老的:最近忙?
年轻的:忙!
老的:忙啥呢?
年轻的:考试。
老的:考试?怎么还要考?你不是中专毕业了?
年轻的:中专算什么?您以为您那时候啊?技术员都了不得了。想当初,师范毕业,考完最后一科,我们还放鞭炮呢,以为这辈子不要再被考了。只有考学生。谁叫我们是当老师的呢?
老的:哈哈,这叫坏心肝,遭报应了。
年轻的:谁说我坏心肝?我也同情学生哪。看他们那样读书,我总问自己,换成我,能行吗?不行。可谁叫他们没有熬出头呢?
老的:你是熬出头了,按理说,都当老师了,可还要考什么啊?
年轻的:大专啊!不读就解聘下岗。
老的:还要读大学啊?
年轻的:还不是大学,是大专!听说将来还要本科、研究生呢!以后恐怕连扫大街的都要研究生毕业了。
老的:真悬!过去都说,考上了大学,就是穿皮鞋,不要穿草鞋了。
年轻的:那是老黄历啦!现在谁稀罕皮鞋?
老的:倒是,像我这样都还有皮鞋穿呢。现在人家是要有汽车。
年轻的:所以就更要使劲喽!
老的:哈哈,那就得怪你自己啦。你不会不要汽车?
年轻的:不要汽车?那我用什么上班?自行车骑不到,摩托车三环内不让走啊!
乘公交车要迟到。像您这样不要上班,没事,在公交车上晃荡晃荡,随它走多久,还行。羡慕你呢!
老的:你羡慕我?羡慕我什么?
年轻的:过关了啦!退休了啦,国家认养了。
老的:你怎么知道国家就养我啦?
年轻的:国家不养您,养老保险养您啦。我也有养老保险,可是他妈的要60岁以后才能拿。还差一大截时间呢!我他妈的怎么不快点老到60呀! 老的:呸!你这是占着便宜又卖乖。
年前的:我占便宜?
老的:那我们换一换?我还求不得年轻十岁呢!
年轻的:您老可真真糊涂啦!您想想,您要年轻十岁会怎样?您就适应不了老人老办法了,您要只能适应新人新办法,下岗自谋生路。您也得像我这么折腾了,一阵一个花样,这往后这么长的日子,怎么过呢!所以说,您算过关了,彻底过关了。所以还是老了好!
老的:那倒不如死了更好呢。
生气了。敢情他们在争着早老早死呢。 4好景不长。酒席散了。大家酒足饭饱,剔着牙齿,提着酒席的礼包,摇摇晃晃,一个个走了。忽啦啦电影散场了。我紧张了起来。想挽留,可是挽留不住。爹在点着钞票,眼看着马上就要点完了。也就是说,我不能再呆这里了。我得走了,不能再来了。记得最先一次,我居然问东家:你们家什么时候再死人?
东家脸色大变。
你这个傻孩子!妈连忙骂我。爹就把我痛揍了一顿。
那时候,大人们都说我傻。我不明白我傻在哪?我不知道东家为什么要不高兴?
就因为会说他们家死人了吗?死人是不好的事吗?有一次我梦见我妈死了,我大哭,结果又被他们说成傻:梦见别人死了,对这人有利,对你才不利呢!大人们说。我搞不懂了,怎么死的人反而有利,而没有死的人反而不利了呢?他们也说不清。对死,他们总是颠来倒去说不圆。
当然我也有犯傻的时候。比如这丧礼,又不是只有他家才死人。而且就是只有你家死人,丧礼完了,你不还得接下来做“七”?做“七”其实更好玩。天上的神仙都下凡了,你能看见他们挤在灵堂里,吃啊,喝啊。他们都是大道士唤来的。大道士是爹请来的。爹谁都不怕,就怕大道士。大道士是个瘫子。
大道士年轻时据说是个美男子,什么都好了,就是个头不够高了点。那时候说标准身高应该上一米七。他只有一米六九。他听城里人说,有一种增高机器能够把身体拉长的。可是那机器好贵。他没有钱。他就把娶老婆的本钱拿出来买了,说是将来人样百分百了,还愁娶不到老婆?其实在村里人眼里,一米六九已经不错了。可他却说这是二等残废。
残废还有什么可活的?不如死了死了算啦!他亮着嗓门叫,梗着脖子,简直骄傲地。
这话惹得独眼龙不高兴了。他其实才是百分百的残废人。就恨了,就咒。大道士哈哈一笑,真的去买了增高机器,在家里练了起来。练了一阵,发现不但没有增高,腰反而酸酸地挺不直了。吓出一身冷汗,猛觉得被推到险恶之境,前面荒凉,背面荒凉。该不会被这独眼龙给咒准了吧?残废人的嘴是很狠的。赶忙看医生。医生说,那机器把他的腰给拉废了。
好在还可以站,还可以走。只是驼了背,连原来一米六九都没有了。他如何能接受得了?凄惨惨摸回来,什么声音也不吱了。然后又大嚷着要去自杀。大家连忙劝他。
他闹了几天几夜,哭得死去活来,乏了。好在还可以走路呢,大家说,跟普通人没什么两样的,就是腰疼一点,不碍事。他也想:还好,还好,还好一米六九还在。就也平静了。我当初怎么就那么傻呢?偶尔他也会想,一米六九其实也够了,有多少人连一米六九都没达到呢,有人还真残疾了呢!
他仍然拿独眼龙比。他发现自己其实还是非常想活的。就活呗。可后来他就走得勉强了。他又想不通,可是想不通又能怎么样?他就又捶捶腰,说:其实啊,能走能动,也不错啦!还求什么呢?
他变成一个挺知足的人。好像他原来要求的就只是这样。他想娶老婆,可是没有人肯嫁给他。随便娶个什么样的吧,可仍然娶不到。后来他那腰更不行了,弯了,驼了,得趴着,扶着凳子走。他又想,我还能动呢,自己的事自己还能做,这样也算可以啦!他的理想被一再打折扣。
最后,瘫了。 他又想到了去死。可被救了回来。人家把刀子、绳子、药瓶子都拿得离他远远的,他够不着。他死不了。他得活着。身子疼,疼得受不了时,就叫人家给他按摩,又搓又踩的,他嗷嗷叫,像受刑。就连独眼龙听了都受不了,逢人就辩解:这可不是我诅咒的,我可没诅咒他!别看我没瘫……
就捶自己那只完好的眼睛,倒好像自己还留着一只好眼,还没有瘫掉,是太奢侈了。
按摩完了,不感觉疼了,轻松了,大道士一脸幸福地说:真爽!真舒坦!活着真好啊!
敢情幸福就是不觉得身上疼了,能够麻木地活着。许多年后我明白了这道理,敢情人是拖着痛苦活着的。所谓幸福,就是没有痛苦;所谓健康,就是我们感觉不到身上的任何一个器官的折腾、任何一块骨头的硌卡,一旦被感觉了,就说明我们有病了。
大道士终于像崂山道士穿过了一堵墙,通了。他打通了阴阳两界的墙。他成了大道士。
爹说大道士跟我们不一样。我们哪里能比呢?人家是见过阎王的人了,他一只脚跨在阳间,一只脚跨在了阴间。可其实他没有脚,他的脚不过是摆样子罢了。他那乱七八糟八糟的一堆身体,简直让人想不出它跟一米六九有什么关系。但是他眼睛精亮精亮,像把全身的精气都聚集在了那里。他的身体已经不管用了,他的眼睛就出奇地管用了起来。爹说那眼睛能看到我们凡人看不到的东西。爹很看得起他。爹谁都看不起,就看得起大道士。这让独眼龙很不服。可是不服也没用,谁叫他不瘫呢?谁叫他身体废得不如人家大道士狠呢?独眼龙万万没料到,残废到了底,倒反而到了另一番境界,升华了。
爹请大道士做超度。大道士的身体像个烂架子,扶都扶不起来,爹叫几条汉子抬他。
整个房间就被压得暗了下来,透不过气来。有人在扳门,有人在挪东西开路,七手八脚。
每当这时候,独眼龙就扯着嗓门叫:闪开!闪开!别挡着大道士的道!好像为大道士开道,他也好歹攒了面子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