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他叹了口气,看看床头柜,说道:“阿鹏,你把抽屉最底下的那个柜子打开,里面有一些东西。”
“这个吗?”左云鹏从柜子里拿出一叠报纸,问道。老爷爷点了点头。
“你们看看每一份报纸中间的寻人启事。”老爷爷慢慢说道。左云鹏打开一张报纸,我凑过去,看到寻人启事的板块上,写着:“孟清莲,女,1925年生,1945年最后一次见于云南。”旁边还有一张黑白的女性照片。我吸了口气,心说这寻人启事找的人年代可真够久远的,1925年生,现在已经90多岁了,都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1945年最后一次见,也就是说,已经70多年没见了?
左云鹏抿了抿嘴,翻开了下一张报纸,上面的寻人启事,依旧是这个人。再翻一张,还是。最后我发现,这叠报纸的所有寻人启事都是这个人。
“这所有的寻人启事都是我登的。”老人在一旁幽幽地说。我转头看向他,心想,左云鹏说他90岁了,正好差不多和这个女人的出生日期对上了,也就是他的同龄人。
“民国三十六年,我和阿莲在联大相遇,相爱,那时我们还都是学生,那段时间,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他开始用苍老的声音慢慢说道。原来是爱人,我心想。
“冬天,我要回家里过年,她也回家过年,我们做了最后的道别。”
“结果就是那一年,她跟着家里去了大陆那边,我失去了一切和她的联系方式。”
“从此的三十多年,我再也没有任何她的消息。后来大陆开放了,我托人去打听,只听说她来大陆了,却再也没有任何消息了。”
“我在这里娶妻生子,做出了一番事业。地位,财富,家庭。我拥有了大多数人梦寐以求的一切东西。”
“但是,得到的越来越多,我却越来越会想念自己一无所有,只是个穷学生的那个时候,还有在我一无所有的时候,陪着我的那个人。”
“我从没有忘记过她,每一天她都会出现在我的梦里,每天晚上,她都会穿着婚纱,走进我的梦里,然后我掀开她的盖头,看着她的脸。但我害怕让别人知道,让我的朋友,让我的子女,让我的妻子。”
“我的事业越做越大,工作越来越顺利,财富也积累得越来越多。但是越是成为别人眼里事业有成,家庭和睦的模范,我就越是感受到自己内心的空洞。”
“财富,地位,名声这些东西得到的越多,就会发现,这些东西是没有温度了。我甚至想,自己以前什么都没有,但那时候,过得比我现在快乐不知道多少。”
“我开始逃避心里的思念和空虚,不管一切,把我的所有投身到工作里,想借此忘记所有的一切。但是有的事,不是你想忘就能忘掉的。”说着,这样一个老人的声音里,竟然有了一点哭腔。
“七十年了,我从没有忘记她,忘记她的脸,忘记她的声音,就算过了这么久,也一直如此。我现在也是个快死的人了,生前的所有东西,我都带不走,我只想在去那个世界前,再见她一面。只是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经在那个世界等着我了。”他低声说着。
“我们能为你做什么呢?”左云鹏问道。
“我想再见她一面,至少知道她的生死。”说着他又叹了一口气,“但我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的,虽然不是光明正大的,这么多年来,我每个月都在报纸上登寻人启事,动用过公司里的人脉关系,甚至连有感知能力的异能者都找过了,结果还是无济于事。唉,就当我一个老头子在临死前把这事告诉你们,也算把隐藏了这么多年的秘密说了出来,没有带进棺材里吧。”
我伸手把床上的报纸拿了过来,看到上面那个名叫孟清莲的女人——是面前这个老爷爷记了…七十年都没有忘记的人。
一个人的爱,真的可以让他七十年都记着一个人吗?
我仔细看看照片上的女人,她的五官很清秀,嘴边露出一丝让人看着很舒服的微笑,充满着生机,我又转头看向躺在床上的老人沧桑的脸,不由感到一丝凄凉。
这个女人,就算还活着,也是个和他差不多的老太太了吧,我想着,不由叹了口气。
突然,左云鹏的手机响了起来。“刘叔,我出去接个电话。”左云鹏挥挥手机,然后走了出去。我看到上面来电显示“李博士”,心想这人还认识什么博士吗?
病房里就剩我和刘叔两个人,我不认识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顿时觉得有点尴尬。
“年轻人啊,你有喜欢的女孩子吗?”他突然问了我这么一个问题。我轻轻摇了摇头。
“那你是不会懂的,和她在一起的感觉太好了,记得有一次,我逃课太多次老师发现了,老师让同学和我说,再不去上课,就让我不及格,但我还是不想去,她就来揪着我的耳朵让我去上课,她可是一直好好上课的,哈哈哈…”说着他自顾自地笑了起来,虽然我没听懂这个笑点在哪里。毕竟不是一个时代的人了,我想。
他好像打开了话闸子,和一个小孩子一样,兴冲冲地讲着他年轻时的爱情故事。大概是因为这个秘密埋藏在心里太久没说,以至于终于把这些话告诉一个陌生人后,太过于兴奋,甚至不像一个九十岁的老人了。
这么多年的孤独,他是怎么挺过来的,难道仅仅凭着那七十年前的记忆吗,我想。
“有没有办法能找到他的梦中情人,或者至少打听到一点她的消息?”任务结束后,我和左云鹏走出医院的路上,我问道。
“我也想,但是没办法,刘叔尝试了那么多方法都没用,我们又能怎么样。”左云鹏说着叹了口气,“不过把这个秘密告诉我们,对他来说已经是一种解脱了吧。藏了一辈子的秘密,终于告诉别人了,即使是告诉关系不怎么亲近的人,心里也总归会好受一点,不像有的人,到死都是带着遗憾和悔恨,担惊受怕地死去的。”
“我好像不小心把一张报纸带出来了。”我摸摸口袋,“刚才看照片的时候,顺手放到口袋里了。”
“没事,他不会在意这种事的。”左云鹏说道,“你就拿着做个纪念吧。”
一边和左云鹏说话一边往外走,经过候诊大厅,我用余光看到一片空旷的椅子中,坐着一个女人,长得很像我们年级组长。
“那边那个女的是不是我们年级组长??”我停下脚步,指指那个远处的那个女人,问左云鹏。
“首先,年级组长是直发,那个人是卷发。”左云鹏看看我指的那个女人,说道,“而且你是有多脸盲?”我走近一看,在远处看着长得很像我们年级组长的脸其实近看一点都不像,头发也果然像左云鹏说的一样是卷发。
“对不起,我不是脸盲,我是近视。”我推了推眼镜,抱歉地说道。
“等一下!”走到半路,我突然想起刚才那个被我错认的女人,“如果我们能找一个长得和老爷爷的梦中情人长得很像的人,那是不是可以满足他的心愿了?虽然没法找到本人,但至少能让他再看她一眼。”
“想法很好,但我们去哪找长得和她很像的女人?而且过去70年了,她现在长什么样你怎么可能知道。”左云鹏否定了我的想法。
“那如果只是找个和她年轻时候一样的女孩子呢?”我想想,问道。
“一个人可能过了70年还和年轻的时候长得一样吗?”左云鹏说道。
“那是我们这么觉得,可那个爷爷不一定这么觉得。”我看向左云鹏。
“什么意思?”
“如果你想了一辈子的人突然出现在你面前,你还会想那么多他有没有变老之类的问题吗?真的变老他反而可能认不出来了。”
“你说得对,问题是,我们去哪找长得和她一样的女生呢?”左云鹏又问我。
空气里一下子沉默了起来。
“等一下。”左云鹏忽然一拍脑袋,“我好像有办法了。”
傍晚时分,医院的住院部大楼被夕阳笼罩着,刘叔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夕阳。他觉得自己也和这夕阳一样,快要落山了。
吃完晚饭,阿雪回家带孙子去了,刘叔看着这个陪了自己四五十年的女人慢慢离开了病房,轻轻叹了口气。
当时阿雪嫁给自己的时候,还是个二十岁的小姑娘,而自己当时已经不惑之年了。她是个好妻子,自己也在这几十年,一直充当着一个好丈夫的角色。只是现在他感觉很累。
“阿莲,不知道你在不在下面,我大概快要来找你了。”他说道,想着这个自己这辈子唯一觉得遗憾的女人,她甚至连自己是异能者都不知道。即便如此,她还是从未从自己的心里离开过。
突然病房的门被轻轻地推开了,门口的人慢慢走了进来。他看到了她的脸,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又望向病房门口:“阿莲?”
门口的女人身穿民国时期的旗袍,正迈着优雅的步伐慢慢从门口走进来,慢慢朝床边走去。
“阿莲,是你吗?”老人干涸又浑浊的眼睛流下两行清泪,“真的是你吗?”
女人笑了笑,轻轻点了点头。
他仔细盯着女人的脸,伸出手颤颤巍巍地想要去摸她的脸,却停在了半空中,又慢慢收了回去。
“阿莲,你还是那么漂亮。”他用苍老的声音说道,“你知道吗,阿莲,七十年来,我从没有忘记过你。当初你说,我们分开的日子,每周我都要给你写一封信,我都在写的,没有一周漏掉。”
“阿莲,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明明知道为了你,我可以放弃一切。为什么…”
“阿莲,你知道吗,我这辈子都活在黑暗中,只有你让我感觉到了温暖。”
“阿莲…”女人默默地站在床边,听着老人一句又一句,讲着几十年来都没有说出口的话。
最终,病房里恢复了沉默。女人慢慢转身,朝门口走去。“要走了吗,阿莲。”老人轻轻问道。女人转过身,对他点了点头。“我马上就会来找你了,阿莲。”他露出孩子般的笑容,说道。
女人走出病房,走出来住院部的大门,来到了医院后侧的小树林,这里平时一般不会有人经过。
“没想到假扮女人也没我想象的那么糟。”左云鹏一边撕下他脸上的易容面具,一边摘下了头上的假发,“就是这旗袍穿着太难受了。”说着,他把身上的旗袍也脱了下来。
“你动作轻点!这是我租来的,你可别给我扯坏了。”我在旁边叫道。
左云鹏瞥了我一眼,把脱下来的旗袍扔给我:“要不然你自己穿去,真的是。”
“比起我,你的体型和身高都更像女人一点。”我笑笑。这是我们刚才一路上讨论了很久的结果,左云鹏身材很好,又没我看起来那么壮,比我更适合戴上易容面具扮成女人。
“我身高像女人?你见过178的女人?”他拍了一下我的脑袋。
“主要是体型,我比你壮一点肌肉多一点,说真的你的身材刚才不仔细看确实看不出是装的。”我做了个鬼脸,“不过无所谓了,我相信他本来就不会看太仔细,见到想念了一辈子的人,哪还有心情关心她的身材。”
左云鹏白了我一眼,不再说话,去继续撕他脸上残留的面具。
“而且你看起来心情很好的样子,也不像有多为难。”我又看着他说道。
“帮助一个活不了多久的老人完成他的心愿,我当然很开心了。”左云鹏抬起头,“谁会想带着遗憾死去呢?”
“不过你竟然认识能做这种易容面具的人。”我耸耸肩,“你认不认识会开坦克的人啊?”“你需要的话,我可以给你找来啊!”“别了别了,我说着玩的。快点,我还得在古装店关门前把这个衣服还回去,不然又要多算一天的钱!”
“大不了买下来呗。”左云鹏看了看我手里的旗袍,说道。
“买下来你穿啊!”我吐吐舌头。“我都穿过一次了,买下来的话,肯定你穿啊!”“我才不穿!”
晚上,左云鹏说为了庆祝我第一次完成异能者世界的任务,要请我吃饭,然后带我来到了一家看着很高级的日料店。我发现三文鱼这种东西挺好吃的。
“我觉得,其实那位刘叔的妻子,挺可怜的,她要知道自己的丈夫,一辈子都记得另一个女人,会怎么想呢?”吃着饭,我突然想到,对左云鹏说道。
“你才这么觉得吗,听他说的时候,我已经想到这一点了。”左云鹏把芥末和酱油拌在一起,然后涂到三文鱼上。“那你觉得,这样他算是个坏人吗?”我问道。
“不算吧。”左云鹏想了想,“在我们公司,他对家人可是出了名的好,他的妻子和他在一起这么多年,从没见她受过什么委屈,他给了她所有好丈夫应该拥有的东西。”
“他隐藏了自己的内心,扮演了一辈子的好丈夫啊。”我叹了口气,心想这得有多累,人能够同时爱两个人吗?
“当然,对所有人,刘叔都尽全力去做了一个好人。好领导,好同事,好长辈,好爸爸…”左云鹏继续说。
“你觉得,这样装出来的好人,是真的好人吗?”我问他。
“刚才不是还是你说要帮他的吗,怎么现在反而讨论起他是不是好人了?”左云鹏看着我笑笑。
“那是两码事,他想念了一个人一辈子,虽然我这么说一个功成名就的人好像不太合适,但是我觉得他很可怜,我想帮帮他。但我现在也在想,他这么样是不是真的没有错。”我说道。
左云鹏没有说话,低头把涂好芥末和酱油的三文鱼放进嘴里。
过了一会,他抬起了头,慢慢说道:“如果他能扮演一辈子的好人,那他就是一个好人。”
三天后,刘叔在医院里去世了。
他的家人,他的同事,他的朋友,还有许多受过他帮助的人,都在他的葬礼上,哭得昏天黑地。
最终,这个英明一世的男人,也沉睡在了墓地里。他的墓碑上,放满了花环。
晚上,他的妻子来到了他的墓前,看着这个陪着自己半个世纪的男人安眠的地方。
她手里拿着一大叠信,这是她在整理丈夫遗物时找到的,写给一个名叫阿莲的人的。
“阿莲,这个名字你睡觉的时候叫了这么多遍,真当我听不到吗?”她抬起头,害怕自己眼里的泪水夺眶而出。过了一会,她轻轻把一大叠信放在了墓前。
“只是,47年以来,有你陪在我身边,我已经很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