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乐大吃一惊,霎时之间全身汗毛直竖,忍不住身子发抖,牙关轻轻相击,强笑道:“义父,你……你今天晚上说的话真是奇怪。”
葛尽忠咳嗽了几声,道:“我当年练五毒神掌,练得走了火,惹上了这咳嗽的毛病,服了一年丧命液,眼看自己是不成的了。”
张小乐道:“我……我觉得你近来……近来咳得好了些。”
葛尽忠摇头道:“好什么?一点也没有好。我胸口痛得很,只是没跟你说,你不知道罢了。”
张小乐道:“现下怎样?要不要我拿些药给你吃?”
葛尽忠叹了口气,道:“眼睛瞧不见,药是不能乱服的了。”
张小乐大气也不敢,不知他说这些话是什么用意。
葛尽忠又道:“你机缘很好,巴结上了教主,本来嘛,也可以有一番大大作为的,唉,迟了,迟了。”
张小乐可不懂是甚么意思,只觉他今晚说话的语气说不出的古怪,轻轻的道:“义父,的确是很晚了,你这就睡吧。”
葛尽忠道:“睡吧,睡吧!唉,睡觉的时候以后可多得很呢。朝也睡,晚也睡,睡着了永远不醒。孩子,一个人老是睡觉,永远不用起身,不会心口痛,不会咳得难过,那不是挺美么?”
张小乐吓得不敢作声。
葛尽忠道:“孩子,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这平平淡淡一句问话,张小乐登时难以回答。
他可不知那死了的小洋儿家中本来有些什么人,若是胡乱回答,只怕立时露了马脚,但实逼处此,只盼葛尽忠本来不知小洋儿家中底细,才这样问,便道:“我家里只有个老娘,其他的人,这些年来,唉,那也不用提了。”
在答话中拖上这样个尾巴,若是小洋儿还有父兄姊妹,不妨用“那也不用提了”这六个字来推搪一番。
葛尽忠道:“只有个老娘。你娘是叫什么的?”
张小乐又是大吃一惊,心想:莫非老乌龟已知道我是冒充的?那么他两只眼睛给我弄瞎这回事,他知不知道?”刹那之间,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口中含含糊糊的道:“这个……这个……你问这个干么?”
葛尽忠又叹了口气,道:“你年纪小小,就这样坏,嘿,到底是像你爹,还是像你妈?”
张小乐嘻嘻一笑,道:“我是谁也不像。好是不大好,坏也不算很坏。”
葛尽忠咳了几声,道:“我是成年之后,才做药童的……”
韦小实心中暗暗叫苦:“他早知道我假扮的,这可快得设法脱身才是。”
只听得葛尽忠续道:“我本来有个儿子,只可惜他在八岁那年就死了。若是活到今日,我的孙儿也该有你这般大了。那个刘一头,不是你爹爹吧?”
张小乐颤声道:“不是,他吗的,当然不是。”
他心中一急,冲口而出。
葛尽忠道:“我也想不是的。倘若你是我儿子,失陷在教坛之中,就算有天大的危险,我也会来救你出去。”
张小乐苦笑道:“就可惜我没你这个好爹爹。”
葛尽忠道:“我教过你两套武功,第一套是《大擒拿手》,第二套是《大慈大悲千叶手》,这两套功夫,你都练得很熟了,是不是?”
张小乐道:“是啊,你老人家最好再教我一套功夫。你这样天下第一的武功,若是有个人传了下来,给你老人家扬名,那才好呢。”
葛尽忠摇头道:“天下第一四个字,那里敢当?世上武功强的,可不知有多少。”
他顿了一顿。道:“你吸一口气,摸到左边小腹,离开肚脐眼三寸之处,用力掀一掀,且看怎样?”
张小乐依言摸到了听说之处,用力一掀,登时痛彻心肺,不由得“啊”的一声,大叫了出来,霎时间满头大汗,不住的喘气。
葛尽忠阴恻恻的道:“很有趣吧?”
张小乐肚中大骂:“死老乌龟,臭老乌龟!”口里说道:“有一点点痛,也没什么有趣。”
葛尽忠道:“你每天上午去赌钱,又去跟教主练武,你还没回来,饭菜就送来了。我觉得这汤不够鲜,每天从药箱之中,取了一瓶药出来,给你在汤里加了些料,只加这么一点儿,加得多了,毒性太重,对你身体不大妥当。你这人是很细心的,可是我从来不喝汤,你一点也不疑心吗?”
张小乐毛骨悚然,道:“我……我以为你不爱喝汤。”
葛尽忠道:“我本来很爱喝汤的,不过汤里有了毒药,虽然份量极轻,可是天天喝下去,时间久了,总是有点危险,是不是?”
张小乐知道早着了他的道儿,愤然道:“是极,是极!义父你当真厉害。”
葛尽忠叹了口气,道:“也不见得。练那《大慈大悲千叶手》,同时要练呼吸吐纳之术,这种内功可以压制住你腹内《搜骨捣髓绞肠丹》的毒性,那就可以越服越多。否则早在三四个月之前,你就已肚子痛得抵不住了。本来我想让你再服三个月,这才放你出宫,那时你就慢慢肚痛了,先是每天痛半个时辰,痛得也不很凶,以后越痛越厉害,痛的时间也是越来越长,大概到一年之后,那便日夜不停的大痛,要痛到你将自己脑袋到墙上去大撞,痛得将自己手上腿上的肉一块块的咬下来。”
葛尽忠说到这里,叹了口气,道:“可惜我身子越来越不成了,恐怕不能再等。”
张小乐知道已然无幸,恐惧之心反而渐减,慢慢筹思脱身之策,心想:“他武功虽高,毕竟是个瞎子。我怎地躲了起来,让他找我不到?”突然之间灵机一动:“老子的帝陨已经削铁如泥,怎不用它一用?”
便道:“义父,原来你早知道我不是小洋儿,所以想了这个法子来折磨我,哈哈,哈哈,你这可上了我的大当啦!哈哈,哈哈!”他纵声大笑,身子跟着乱动,右腿一曲,右手已抓住了帝陨,极慢极慢的从剑鞘中拔出来,不让发出丝毫声息,就算有了些微声,也教笑声给遮掩住了。
葛尽忠道:“我上了你什么大当?”张小乐胡说八道,原是要教他分心,心想索性再胡说八道一番,道:“汤里有毒药,第一天我就吃了出来。我跟小海儿一商量,他说你在下毒害我……”
葛尽忠一惊,道:“教主早知道了?”
张小乐道:“怎么会不知道?只不过那时我可还不知他是教主,小海儿叫我不动声色,留神提防,喝汤之时只喝入口中,随后都吐在碗里,反正你又瞧不见。”
他一面说,一面将帝陨半寸半寸的提起,将剑尖缓缓对准了葛尽忠心口,心想若不是一下子便将他刺死,纵然剌中了,他一掌击下来,自己还是没命。
张小乐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孩,当此生死关头,虽然说话不免发颤,却也并不慌乱,已算难得之极了。
葛尽忠将信将疑,冷笑道:“你若不喝汤。为什么一按左腹,又会大痛?”
张小乐叹道:“想是我虽将汤吐了出来,没有嗽口,毒药还是吃进了肚里。”说到这里,又将帝陨移近数寸。
离葛尽忠的心口已不过尺许,他暗暗运劲于臂,只待一声大笑。便全力戳出,然后滚入床角,从床脚边窜出。
只听葛尽忠道:“那也很好啊。反正这《搜骨掏髓绞肠丹》无药可治,你中毒浅些,发作得慢些,吃的苦头只有更大。”
张小乐哈哈大笑,长笑声中,全身力道集于右臂,猛力戳出,直指葛尽忠的心口。葛尽忠陡然一阵冰冷的寒气扑面,微感诧异,他武功何等了得,反应之速,无与伦比,料到张小乐忽施袭击,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间,只知对方已然动手,更不及多想他是如何出手,左手一挥,便往戳来的兵刃上一格,右手一掌,砰心一声,将张小乐打得身子飞了起来,撞破窗格,直摔到外面的花园之中,跟着觉得左手剧痛,却原来四根手指已被匕首从中切断。
若不是张小乐这柄匕首上寒气大盛,那么他事先没有警兆,这一下非戳中他心口不可。
但如是寻常刀剑,他二人功力相差太远,虽然戳中心口,也不过皮肉之伤,他内劲到处,掌缘如铁,击在刀剑之上,震飞刀剑,也不会伤到了自己手掌。
但这帝陨实在太过锋锐,葛尽忠苦练数十年的内劲,竟然不能将之震飞脱手,反而无声无息的切断了四根手指。
可是他右手一掌结结实实的打在张小乐胸口,这一掌开碑裂石,非同小可,就算是成名的英雄好汉,也决计禁不起这一掌之力,料得定张小乐早巳五脏俱碎,人在飞出窗外之前便已死了。
他冷笑一声,道:“死得这般容易,可便宜了这小鬼。”
定一定神,撕下床单,将左手包扎了起来,又想:“这小鬼用的是什么兵刃,怎地如此厉害?”
葛尽忠越想越是奇怪,寻思这小鬼手中所使,必是一柄旷世罕有,自己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宝刀利刃,否则以自己手掌上内劲既运,坚如钢铁,纵然为利剑所伤,这小鬼手中的兵刃也必立即震飞,怎能将四根手指一齐割去?
他想了一想,随即跃出窗去,伸手往张小乐跌落之处摸去,要找那柄宝剑。那知摸索良久,竟是什么也没有摸到。
他眼睛虽瞎,自己窗外的花园却是早巳看得熟了,何处有花,何处有石,无不了然于胸,否则也不敢贸然纵跃。
他明明听得张小乐是落在一株芍药花旁,而且估计自己适才这一掌之力,正好将他击得落在该处,这小鬼手中的宝剑或许已震得远远飞出,可是他的尸体怎么突然不见?
又摸索了几下,摸到了那棵芍药花,只觉枝干全已压得稀烂。葛尽忠吃了一惊:“这小鬼的尸体给人移去了?是谁有这样身手,移去他尸体之时,我竟会不知?”
他只道自己一掌击出,当者立毙,这小鬼决无幸免之理,岂知这小鬼偏偏就没有死。
张小乐中了这一掌,当时气为一窒,胸口剧痛,百肢百骸似乎巳寸寸碎裂,一摔下地,险些儿便即晕去。
他知道眼前生死系于一綫,既然没能将葛尽忠刺死,老乌龟定然会出来追击,当即一个打滚,奋力爬起,只走得两步,脚下一软,又即摔倒,骨碌碌的从一道斜坡上直滚下去。
葛尽忠倘若手指没给割断,韦小实滚下斜坡之声自然逃不过他耳朵,只是他重伤之余,心烦意乱,加之做梦也想不到这小鬼中了自己这一掌竟会不死,虽然听到声音,却全没想到。
这条斜坡好长,张小乐直滚出十余丈这才停止,他站了起来,慢慢走远,周身筋骨仍是痛楚不堪,幸好那柄帝陨已回至身中,不由得暗自庆幸:“刚才老乌龟将我打出窗外,我居然没将帝陨插入自己身体,当真运气好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