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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惜分飞

冷战就像三月里的风筝,近在眼前,都以为扯一扯就能收回,可不由自主地越飞越高,手上再用力,都改变不了挣脱的方向。

第十一节 迷途险滩

郑懿的时间全部被排满了。下课跑各个教授办公室,混个脸熟然后套磁看能否替她引荐谁;报名各个律师协会的各种活动,社交假笑哈哈哈,手边随时带着一份简历;手机通讯录翻了又翻,从前收的名片找了又找,雪花般的E-mail发出去,开头都是客气的寒暄“好久不联系,最近怎么样”,最后都是巧妙的提问:“有些职业发展上的问题,可不可以出来喝杯咖啡聊一聊?”脚不沾地,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一天晚饭时间,林锐猛然看到饭厅坐着的郑懿,还愣了一愣,冒出一句:“哟,稀客啊!”郑懿白他一眼。在外面假笑一天,回家除了白眼只有眉头紧锁。

是啊,怎么会变成这样呢?第一年时只需要上课,只需要拿A,只需要把绩点弄得漂漂亮亮,以为自然而然可以有光明前途,有人会把16万年薪送到自己手里,但忽然之间,这些想当然都被推翻了。这对郑懿是痛苦的,恐怕对所有中国教育体制下出来的好学生都是痛苦的。

寒窗苦读12年,我们都习惯了好好学习、高考、校招、找一份好工作、按部就班升职,最后走上人生巅峰这样的剧本。烂熟于心,天经地义。但常常在人生的某个关卡,会忽然发现原来并不是这样通关的。成绩好未必比得上背景硬,技术牛不一定比得上会来事,名校光环外企加持可能被泥腿子干翻,就像胡金柱感叹,当科学家最重要的素质是什么?——讲故事啊。不讲故事,谁给你钱让你待在实验室?但这些,竟然从来没人教过我们。或许是怕真相太复杂,过早让人绝望。

就在这大半年,艾玛从一个月子里只会闭着眼睛睡觉的小娃娃,到学会了翻身、学会了坐、长出了牙齿、朝着郝会会和冯品芝哈哈笑。

吃饱之后的艾玛真像个天使宝宝,不爱哭,逢人就笑,一逗就笑。就是这样平平无奇的五官,一笑起来,就像一整个春天在冯品芝面前绽放开来,看得她心都要化了。冯品芝对郝会会、胡金柱依旧板着一张臭脸,但总是趁郝会会洗衣服做饭的间隙,偷偷拿一个拨浪鼓两根磨牙棒溜上楼,对着艾玛“哒哒哒”地摇,痴心妄想地喊:“婆婆,叫婆婆,po——哎呀,你这个小笨蛋,叫人都不会叫,只会流口水。”艾玛不会叫,但拍手拍脚地笑,一看到冯品芝就笑。

艾玛满半岁的时候,郝会会早就吃白食吃得坐立难安,想方设法要出去上班。可上了班孩子谁来带呢?不上班怎么来钱呢?没钱怎么养孩子呢?人生的种种疑问,就像一个循环的死结,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让人焦虑一下。而担负着养家责任的胡金柱,顺理成章地回家越来越晚,在家越来越威严:“现在这个经济形势,唉!”这一声“唉”,总唉到郝会会的心坎里,弄得她浑身愧疚,坐立难安。

“大妈,我还是想出去找点事情做。”郝会会没人商量,只好找冯品芝。

“找什么事做?”

“好像给人带孩子收入挺高的,哦?”郝会会一脸希冀,冯品芝有个同乡是帮人做月嫂的。

冯品芝上下打量她一眼:“你去帮别人带孩子啊?那你自己孩子谁带啊?靠你那个老公啊?”手掌用力朝郝会会敦厚的后背拍几下,恨铁不成钢:“你腰板挺起来啊!男人养孩子养老婆不应该啊?真是恨死我了。”

男人养老婆应该吗?这个答案在广大群众的心目中,比哈姆雷特的形象更难以捉摸。比如张思禹,从来把“我养你”挂在嘴上的人,此时此刻,心里也有了一些不同的感受。

金融危机的影响愈演愈烈,论坛上几乎每天都有大消息放出来。哪家公司裁员几百人,哪个同学含恨打包回国,种种这些都像一根长长的引线,直到有天中午跟中国同事一起吃饭,得知鹏叔被经理放在了PIP项目上,那颗雷才真实地在耳边炸响。

PIP,performance improvement plan,名义上是帮助后进员工提升表现,但更广为流传的说法,只是公司为了规避不当裁员的法律风险,给的一个温情脉脉的缓冲期。

鹏叔快50了,在硅谷的经历比旁人吃过的饭还多,平时吃饭吹牛,当年自己哪个哪个同学、同事就是现在的谁,以前某公司不过是个三流的小角色。作为老大哥,鹏叔还愿意分享一点美国生活秘籍,比如401K退休账户存多少钱最划算,找哪个中国医生能把牙医保险里的钱提现,电话用哪家的家庭套餐最划算……但此时此刻,这个“老年工程师”(senior engineer)黯然神伤。年近50岁,房子贷款还没全部还完,老婆不上班,家里三个孩子,老大马上要上大学。伍子胥一夜白头,煎熬的每时每刻,都是无法假设的未来。

“鹏叔,换组吧,我帮你问问我们经理。”“没事的,鹏叔,你朋友那么多,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但所有的宽慰都只是唇亡齿寒的悲戚、隔岸观火的同情,并没有人的能保证你这关能闯过去。鹏叔夹了最后一口肉片到嘴里,盖上乐扣乐扣的盖子,对这群小兄弟叹口气:“单职工的家庭风险太高了,真的太高了。”

张思禹听了,心里不自觉地沉了一沉。

屋漏偏逢连夜雨,下午到办公室,张思禹一打开电脑,只见劈头盖脸涌进来三封邮件。

发件人是个中国女同事,叫冷敏,半年前刚刚从中国分部调到美国,江湖传言有些什么高层关系。冷敏人如其名,来了半年并不混中国同事圈子,常常跟“八国联军”嘻嘻哈哈。本来和张思禹两人在不同的组,产品链上下游,负责不同的模块,井水不犯河水。但大约金融危机也加重了冷敏部门经理的危机感,她开始跟张思禹的经理抢活干,手越伸越长,最后竟然抢了一块张思禹组的活,美其名曰一起合作新模型。

高层内斗,结果竟然是合作,而具体怎么合作,就落到了张思禹和冷敏的头上。第一次开会,张思禹就感受到了冷敏的咄咄逼人,自己写的备忘录每条都被冷敏挑出错来,其实大多都是细枝末节,很多属于大家理解不同并没有对错之分,但经由冷敏劈头盖脸一口气说出来,仿佛张思禹就真的如此无能了。

走出会议室,张思禹的经理拍了拍他肩膀:“这未必是针对你的。”

不是针对张思禹,那就是针对张思禹的经理。但这个推测并没有让张思禹更好过。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硅谷传说:印度人抱团,一个公司招了一个印度人,他就会源源不断牵进来一批印度人;而中国人只会内斗,招了一个中国人,他就只会针对另一个中国人。张思禹对冷敏这个打手的观感,也不例外。

冷敏喜欢发邮件,明明当面沟通或打个电话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事,非要发邮件,而且必须抄送两个经理以及所有项目相关人员。美国人下班就是下班,下班后不会再管工作,然而冷敏的邮件会晚上10点、半夜12点、早晨6点发来,有时没及时回复,她第二第三封就杀了过来——没有收到你的及时回复,我想多问几个问题。

现在的张思禹,看到outlook里躺着三封署名Min L.的邮件,头皮发麻,有种即将裸考硬着头皮上的僵硬。

果然,三封邮件,前两封彼此发送时间间隔5分钟,各列了一个张思禹还没有解决的bug,最后一封是项目的阶段总结,洋洋洒洒,把该她说的不该她说的都说了一遍,仿佛整个项目进展到现在,都是她的丰功伟绩领导有方,而张思禹的名字,像个路人躲在一两个隐蔽的角落里。即便张思禹好脾气,此刻火气也不禁腾的一下蹿了上来。

但工程师,调试容易,吵架难,尤其还要用英语有理有据地吵架,简直是从未接受过的学术训练。张思禹写了删删了写,当讨伐檄文刚刚准备发出去的那刻,忽然冷敏经理的邮件进来了。邮件中高度表扬了项目的进展和冷敏的领导力,张思禹还在愣神,自己经理的邮件也进来了,只有两个单词——good job。

一瞬间,张思禹的身上仿佛被扎了一针,满腔的气,就这样渐渐泄了出去。他呆呆地望着电脑屏幕,平复了下心情,开始解决那两个bug。

一行行指令,一行行代码,一分一秒的时间。正当张思禹又敲下一行回车时,办公桌上的手机忽然响了,程悦欣在电话那头娇嗔:“你到底回家了没有啊?我们晚上吃什么啊?”张思禹一看表,都7点多了。

“我马上就回来了,今天有点事情在加班。”

“我饭都烧好了,就等你回来烧菜了。我跟你说,我肚子饿死了!今天中午在学校就没吃好,那个大食堂关门了,只有旁边小食堂卖三明治,冷的,里面的火鸡肉一点都不好吃,我吃了两口就扔了,一下午都饿肚子,现在还没晚饭吃。”电话那头的话语一浪接一浪,让人晕眩。

“那我马上回来,你把青菜先泡一泡,肉先切成片。”张思禹开始关笔记本电脑。

“不喜欢切肉,上次切到手了,你不记得啦?你说过以后菜都留着等你来切的。”程悦欣不满地咕哝。

张思禹定了定神:“好,那等我回来切。”

果然,等张思禹回到家,那块肉还完完整整地躺在砧板上,毫发无伤。程悦欣噘着嘴:“都几点啦,你最近怎么老是加班?”

张思禹不作声,收拾掉饭桌上的泡面盒子,去厨房切肉。

“你少做一点吧,我之前太饿了,吃了碗泡面。”程悦欣一边调电视一边说。

张思禹“嗯”了一声,刀剁在砧板上,哆哆哆哆。

“我们那个老师太严了,一篇作文叫我改了三遍,”程悦欣想到社区大学里那个教英语的老头,不禁皱紧眉头,“最后还给了我一个B,你说气不气人?喂,你怎么啦?今天怎么不说话?”

“没什么,在想工作的事。”张思禹打开油烟机,开始炒菜。

“在美国真没意思,每天都好累啊。”程悦欣窝在沙发上抱怨。

那如果,我也被PIP了,找不到工作必须回国,你会开心吗?张思禹这个念头一闪而过。

吃完饭,程悦欣继续写作文,时不时大呼小叫,张思禹打开电脑,邮箱里静静躺着冷敏一封新邮件,语气凛然有指责意味:那个解决方案能及时给我吗?

张思禹忽然想到中午鹏叔忧愁的脸和微秃的头顶。彼时谁都不知道,金融危机对大家的影响,并未局限在工作和事业上。

第十二节 昨日今日

郝会会刚刚出月子的时候,程悦欣和张思禹回去看过一次。当时还不知道艾玛·胡的奶粉危机,程悦欣拉着张思禹兴致勃勃在斯坦福购物中心逛了大半天,最后在蒂芙尼里买了一把银勺子。

“这么贵,不如送柱哥柱嫂点购物卡。”张思禹无奈地摇头感叹。

“那怎么一样呢!送别人东西,当然要送点别人不会自己买的啦。人家都说含着金勺子出生,咱们艾玛银勺子总是要的吧。”程悦欣的眼睛闪闪发亮。

张思禹喜欢看这样的程悦欣,眼睛晶莹剔透,脸上一派天真。那年他拿到伯克利的录取通知,去杭州找老同学玩,正好遇到老同学社团聚餐。聚餐饭店离公交站只有三个街口,但这么近程悦欣都迷路。最后电话打到餐厅,叫人出去接她。张思禹就这样跟老同学一起出去了。

那天程悦欣披着头发,因为找得急刘海粘在了脸上。她面前有一对母子,可怜巴巴拉扯着她的衣角。程悦欣一边用力点着头,一边从背包里往外掏钱包。

张思禹提醒她可能是骗子。

“怎么会是骗子呢?不会的!他们钱包在火车站掉了呀,我上次在火车站就差点掉钱包。”程悦欣当时的眼睛就是这样晶莹剔透。

“那我就给他们10块钱坐车可以吗?就10块钱。”程悦欣眨眨眼,又不甘心地问。张思禹的心不期然地软了一下。

从此以后,这双眼睛在张思禹面前哭过、笑过、柔情似水过、撒娇妩媚过。张思禹曾经以为自己永远不会错过这双眼睛所有的变化,可渐渐地,他有些害怕面对这双眼睛。

这双眼睛会委屈:“为什么你永远在开会?今天VTA(圣克拉克谷交通管理局)罢工,我在车站等了你一个多小时!”

这双眼睛会愤怒:“那个老师太变态了,社区大学的课而已,真是拿着鸡毛当令箭!”

这双眼睛会不甘:“张思禹,你看你看,我们科去意大利出差了!连小王都去了!我还没去过欧洲呢。”

这双眼睛会失神:“我觉得自己好没用啊。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没用?你说,你是不是烦我了?”

“没有,怎么可能烦你!”张思禹例行公事地说。但面对这样一双眼睛,他也很多次欲语还休:我好累,公司里那个冷敏太过分了,如果我也被裁了怎么办?不可能有回答。那双眼睛不可能给他任何回答,它只会惊惧:那怎么办?那我们怎么办?

他怀念起和林锐、胡金柱同住的日子。当时三个单身汉,周末去打球,回来喝冰啤酒,好市多的羊肩肉片下来烤串。未来是那么远又那么近,天高海阔,山高水长。每当这时,他会保存好敲了一半的代码,确认身边的程悦欣已经沉沉睡去,然后去客厅给自己开一罐啤酒。

这一天张思禹正一边看视频网站一边喝酒,忽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程悦欣睁着睡眼惺忪的眼睛,一脸惊愕。张思禹心里一沉,刚想解释,只听她喊了一声:“郝会会刚刚打电话,说郑懿搬走了!”

“什么叫搬走了?”

“好像跟林锐吵架,就搬走了。我打她电话打不通,你给林锐打一个?这么晚了,郑懿一个人在外面怎么办!”程悦欣激动地说。

电话那头响了两声,被挂断,进了语音信箱。林锐的声音一如往常吊儿郎当:“我是雷伊,我现在不在,有事请在‘哔’一声后留言。”

“哔”一声之后留什么?张思禹脑袋一片空白。想了想还是给胡金柱打电话,谁料胡金柱还在实验室没回家,一问三不知。郝会会只会翻来覆去说:“我也不知道啊,就听他们在房间里吼了几句,后来没声了。再过一会儿就听到大门‘砰’一声,我一看郑懿拖着个箱子走了,我要追锐哥还拦我。”

“吵架发脾气离家出走,也很常见哦!”程悦欣问。

“郑懿不是那种没事发脾气作一作的人。”张思禹抓了抓头。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程悦欣噘起了嘴:“你什么意思?谁是那种没事发脾气作一作的人?”

张思禹懒得解释,好在程悦欣的追问也被郑懿的电话打断了。

“我没事,你们放心吧,”郑懿的声音有些嘶哑,但语调一如往常的平静,“我住回学校里去了,同学房间刚好有空。”

“你现在到宿舍了吧?”

“嗯,到了。”

“那你和林锐——”程悦欣小心翼翼措辞,“你们到底怎么了啊?”

“一句两句说不清楚,反正就先分开一段时间大家冷静下吧。”郑懿淡淡地说。

窗外树影婆娑,月亮只剩细细的一弯。程悦欣在床上翻了个身,摇了摇张思禹:“你说,他们会不会真的分手啊?我听郑懿的口气很认真啊。”

“谁知道呢,希望不会吧。”张思禹叹了口气。

“他们分手也太可惜了。你记得那次在大峡谷吗?郑懿为了救林锐命都差点豁出去了。他们要是分手了,我就不相信爱情了。”程悦欣的手指绞着被子。

张思禹翻了个身,手搭在程悦欣的手臂上。月有阴晴圆缺。那一弯细细窄窄的月亮,照过那么多悲欢离合,又有什么是真的不可能的呢?

“你说,他们为什么吵架啊?”程悦欣的手臂冰凉,在张思禹的摩挲中抖了一抖,然后一下抱住了张思禹的腰。

程悦欣的脑袋在张思禹的怀里,声音似有若无:“我们要是哪天吵架了,你不能离家出走,好不好?”

张思禹的心也跟着抖了抖。

同一轮新月下面,林锐瞪了一晚手机。他幻想了无数次,等郑懿电话打来,他就把来电摁掉。摁掉三次,非等到第四次才接。接的时候还要装作在梦中被吵醒,充满不耐烦的口气:“什么事儿啊?东西忘拿了吗?我明天给你送过去啊。”

哦,不不不,计划有疏漏,不能摁掉电话,要让电话响到自然停,这样才能显得自己毫不在意。摁掉是赌气,赌气就是在意,在意就输了。林锐一边想一边气血翻涌,随手就摁掉了一个来电。摁掉之后心里“咯噔”一下,定睛一看,还好还好,只是张思禹。

手机寂静。林锐把手机在两个手里来回倒。他忽然开始担心,这么晚,一个姑娘在外边会不会有事?她到底去了哪里,怎么还不回来?连电话都不打一个?林锐开始穿外套。又想,这不是自己先服软,江湖道义都不应该让一个姑娘半夜流落街头啊!

正在这时,郝会会打电话的大嗓门传进了屋里:“你到宿舍啦?那就好那就好,那你跟林锐说一下呗——”于是“蹬蹬蹬”的脚步就近了,林锐一开门,看到郝会会尴尬的脸。她举着手里的电话:“挂—挂掉了。不过锐嫂没事,到学校宿舍了,跟同学一块住。”

林锐心中冷笑一声:“果然,她早都安排妥帖了啊。”

郑懿要去纽约实习的事是决定了才告诉林锐的。那天林锐特地去学校等她下课,两人看了场电影,吃了顿快餐,吃完开始抹嘴的时候,郑懿轻松地说:“对了,我接了一个暑期实习的录取通知,纽约的一个中型律所。”

林锐笑起来:“那好啊,喜事啊!恭喜你啊!”但心底到底掠过一丝不悦。多多少少,他也期待着,女朋友得到好消息时能第一时间通知他,当他说:“那还犹豫什么啊,赶快接啊!不接别人接啦!”她才如梦初醒般雀跃地去回复E-mail。但这样的郑懿只存在于想象中。现实中,她怎么找的,什么时候面的,林锐统统不知道。只有在她一切搞定事事安排好之后,才会不经意地通知他一声:“哦,我接了纽约一个律所的offer。”

林锐再吸了一口面前的可乐,不甘心地问:“那你以后是不是要留在纽约工作了啊?那我还得去纽约找工作?”

郑懿想了想:“我争取看看吧,吴昊说这个职位只是暂时的,正好他们有一个中国客户……”

林锐顿了一顿——吴昊这个名字听着很耳熟。他望着郑懿,郑懿居然依旧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林锐不可置信地问:“就是你那个前男友?”

林锐刚认识郑懿的那个暑假,郑懿是有男朋友的,一个叫吴昊的律师。以前是纽约大学的法律博士,毕业后还经常回学校接学妹,在论坛上一副过来人的样子,给刚申请上的学生答疑解惑。林锐死缠烂打要来了郑懿的MSN,每次看到郑懿秀恩爱的照片,就会暗暗吐槽:三角眼花心,嘴唇薄薄情。意大利西装金丝边眼镜,演斯文败类都不需要化妆啊!好白菜怎么都让猪拱了!

有一晚,郑懿的MSN签名档换了“你既无心我便休,从此,我便要用双倍的心来爱自己了。”

林锐直接从电脑前蹦起来了,此时不动,更待何时?

故事很老套,郑懿法硕要毕业了,那段时间比较迷茫,不知道该找工作还是再念个博士,结果喜欢搭讪新生的吴昊又搭上了更新的新生。回国出差时两人把房也开了。不太老套的是郑懿的处理方式,直接全部通信方式拉黑,连博士也不在东部念了,隔了5个小时的时差,来了硅谷。

“就是你那个前男友吴昊?”林锐又重复一遍。很多年没有听过这名字了,仿佛郑懿从来没有过前男友。

“你不要那么激动。”郑懿看了一眼快餐店里其他的人。

“他又联系你了?”林锐不甘心。

“我联系他的,”郑懿顿了顿,低下头没有看林锐,“我需要一份工作。”

“他那时候那么对你!你还去找他?”林锐难以置信。

“这是两件事情,你不要混在一起。”郑懿难得有点心虚。

林锐冷笑一声:“我不要混在一起!那他呢?他混在一起了吗!你这样千里迢迢去投靠前男友是什么意思?我林锐养不起你吗!”

声音太大,快餐店里一片侧目。郑懿对朝这里探头的店员挤出一个笑容,以示两人没事,免得好事者报警。

“我们走吧,出去说。”郑懿缓缓道。

最冷的冬天是旧金山的夏天。5月的天气,晚上阴风凄冷。

林锐在停车场抓住郑懿的肩:“我不希望你去纽约,哪怕你毕业找不到工作,没关系!我陪你回国。你不想回国,你说香港律所容易找,那我陪你去香港。总之,我不希望你接受这份实习,别再跟那个姓吴的有任何联系!”

郑懿的肩膀被抓得有点痛:“林锐,你成熟一点好不好?你博士都没毕业说走就走了?”

林锐嚷起来:“我他妈这个博士不要了,我拿个硕士走,行吗!”

郑懿难以置信:“你怎么对自己的前途那么草率?你辛辛苦苦读了那么多年,就算了?”

“我不是为了你吗!不是你他妈把我逼到这份上的吗!”

“我没有逼过你啊!”郑懿声音也高起来,“我希望我们都对自己负责,好吗!你跟导师有矛盾,就去解决,你不要拿我当借口来逃避。”

林锐的眼中闪着怒火——为什么有那么不知好歹的女人?他怪叫了一声,一拳打在旁边停车场的柱子上,旁边的几辆车警报声大作。

保安闻声赶来,一步挡在林锐和郑懿中间,问郑懿:“小姐,你没事吧?”郑懿脸色煞白,点了点头:“我很好。”西裔的保安人高马大,比林锐高出半个头来,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对郑懿说:“小姐,你车在哪,我送你过去。”

郑懿走了两步,回头对林锐说:“等你冷静下来我们再谈这件事情。”

林锐说了这晚让自己最后悔的一句话:“呵,真是好一个不需要靠男人的独立女性!”

郑懿的眼睛里一闪而过的失望和愤怒,然后渐渐地,恢复了平日里的严肃。她的风衣在风中摇荡,高跟鞋的踢踏声就此远去。

第十三节 三月风筝

林锐和郑懿的冷战就像三月里的风筝,近在眼前,都以为扯一扯就能收回,但不由自主的,越飞越高,越飞越远,手上再用力,都改变不了挣脱的方向。

程悦欣隔两天就上QQ问郝会会:“他们有没有和好?”“林锐有没有去找郑懿?”郝会会总是回答:“还没有吧,我看林锐这两天还是黑着脸。”

程悦欣一嘟嘴:“林锐是不是男人啊!吵架了哄一哄女朋友嘛!这点身段都放不下,我要是郑懿也不理他。”

但在林锐看来,这不是普通吵架哄一哄就过去的事。他夜里辗转反侧,牙根咬碎,觉得郑懿十分现实,而自己不过是在她的现实面前,失去了雄性竞争力。好强也是女人天性,贪慕虚荣也好,逼老公回国创业也好,现实的女人根本不在乎你掏心掏肺和哀求的泪水,只能用金钱、名誉、地位让她们乖乖就范。所以归根到底,他和郑懿之间的问题,是两人之间根本的权力关系失衡。

为了一个实习的机会,郑懿可以回头去找吴昊;那么只要自己手里有郑懿想要的东西,她当然就会主动回来。林锐熬得满眼血丝,只望到昏蓝的天边渐渐出现一抹红晕,这是太阳初升前的最后一刻。呵,律师,不就是个乙方吗!做上市,不就是跟在投行后面喝点汤吗!

天渐渐亮了,林锐干燥的嗓子里有生痛牵扯。他去厕所洗脸,对着镜子里那张胡子拉碴的脸说:“去他妈的博士,爷不念了!”

程悦欣并不知道林锐的大计,还是一遍两遍地着急:他们怎么还不和好?她前一天还在MSN上给郑懿大段留言:林锐不认错你千万不要先理他!现在就敢跟你横,以后结婚了还不知道怎么样呢。你看张思禹,结婚前对我多好,现在还不是天天板着张臭脸!男人都一样,千万不能惯着他们。隔了一天,课上到一半又要发短信:林锐真的没找你啊?你要不借口回去拿东西,去看一看啊!柱嫂说他脸色不好,他是不是病了啊?肯定是想你想的,好可怜啊。

皇帝不急太监急。程悦欣就是那个只想看大团圆结局的“太监”。终于拉着郝会会商量决定,趁郑懿放春假的那周一起去旧金山找她,务必让她和林锐破镜重圆。“否则多可惜啊!”程悦欣感叹,她一直记得大峡谷边郑懿那只血肉模糊的手。郝会会扭捏道:“行,我也正好有件事情想告诉你们。”

程悦欣去旧金山,就像中学生去春游,欢欣鼓舞,筹划良久。早上张思禹把她在轻轨站放下,叮嘱半天:“你不要坐过站了,先换Caltrain(加州火车),再坐Bart(湾区快速公交),到Civic Center(市政厅)那站下。”程悦欣摸着她那个装满零食鼓鼓囊囊的双肩包:“知道啦,知道啦,你都说了八百遍了,烦不烦啊!”张思禹看她一眼,叹口气:“我今天早上开会,你自己当心点。”

项目马上要收尾,今天是在副总裁和大组面前汇报。张思禹加了一个星期的班,汇总数据,做PPT,去合作的各组要反馈结果,心里憋了一口气,一定要把那个冷敏比下去,把该属于自己的功劳抢回来。进会议室前,他深吸一口气,博士答辩时都没这么紧张,现在竟然为了办公室斗争这点破事坐立难安。

一进办公室,只见冷敏正和副总裁谈笑风生,她的笔记本电脑已经连上了屏幕。张思禹跟着自己的经理坐下,瞥了一眼半娇半嗔满脸挂笑的冷敏。她今天穿了条墨绿色的针织裙,曲线妖娆,外面套了件剪裁精良的白西装,在一群穿汗衫拖鞋的男工程师里,确实是得天独厚的靓丽。张思禹摇了摇头,和身边同组的马克核对两个昨天还不能确认的数据。

人陆陆续续到齐,不一会儿,大会议室里人已经坐得八分满。副总裁微笑着感谢了两个组为这个项目做出的努力,然后眼睛晶晶亮地朝冷敏望了一下:“格洛丽亚,你先开始吧。”

冷敏开始放PPT,英语流利,口音地道,举手投足都有职业风范。但张思禹看着她的PPT,忽然脑中“嗡”地一震。他难以置信地望了一眼马克,马克也望了他一眼。

虽然PPT格式背景全部不同,但这些表格,这些数据,这些图表,和张思禹做的,一模一样。

张思禹震惊地望着冷敏,眼神渐渐愤怒起来。但冷敏浑然不觉,还顺口开了个竞争对手的玩笑,引得会议室哄堂大笑。

张思禹问马克:“怎么回事?我们PPT上的数据怎么都跑到她那里去了?”

马克依旧一脸狐疑:“格洛利亚上周说我们两组负责部分不同,但有一些小数据是重合的,希望核对一下,我就把我们PPT的初稿给她了。但我真的没想到她就这样直接拿过去用了。天啊,这个女人!”

张思禹用力握住面前的桌子,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不可能,那几个数据上周还没有,是前天他刚刚放上去的,这绝对不是初稿。他很想拍案而起,立刻站起来质问冷敏:这根本不是她负责的部分!这些都是他们组辛辛苦苦做了两个月的成果!血冲大脑的那一刻,突然,办公桌上张思禹的手机响了起来。

来电显示——“Yuexin(悦欣)”。

如此响亮、刺耳,把张思禹满胸的愤怒戳了一个窟窿。

张思禹手忙脚乱摁掉电话,对着一屋子人尴尬笑了笑,从喉咙里拽出一个“sorry”。副总裁耸了耸肩,示意冷敏继续,冷敏刚开口说了半句话,张思禹的手机又执着地响了起来。

“Yuexin。”

张思禹的脑袋忽然炸了。

程悦欣缩了缩肩,让一群嘻嘻哈哈的男女从自己面前经过,她抹掉了眼泪,第三次执着地给张思禹打电话,但这次连响声都没有,直接按了语音信箱。程悦欣“哇”一声在语音信箱里哭了出来:“张思禹,我迷路了,我找不到Bart站了!刚刚有个人好吓人,浑身都是臭的,在我身边绕了好几圈,手上还拿着个针筒。你快点来接我吧!”

但语音信箱只有自己呼吸的回响,程悦欣颓然地挂掉了电话。抽泣着想了想,又给郑懿打了电话:“郑懿,我迷路了,我找不到Bart站了。”

郑懿“扑哧”笑了出来:“我就知道。你现在在哪儿啊?你Caltrain下来下早了啊!张思禹没跟你说哪站下吗?F打头的站多了啊,是个F你就能下啊?你原路走回去,再买张票,坐两站,两站啊!你快点,郝会会早就到了,我们就等你了,保证你看到我们的时候吓一跳。”

在Caltrain又等了20分钟。程悦欣在心里咒骂美国的公交系统。国内的公交车,5分钟一班,10分钟一班,美国倒好,30分钟一班,还要拿张时间表在那里对,每次坐公交车回家,都像过雪山草地。早上张思禹开车20分钟的路程,下午放学两辆公车一倒,起码花掉1小时。

心里骂着骂着又开始对刚才那个流浪汉心有余悸,渐渐地所有怨气都指向了张思禹。越想越气,越气越想,一个接一个电话打过去,语音信箱里劈头盖脸一顿发火。挂了电话觉得没发挥好,重新再打补充一下。想想或许又有点过分,再留言修正一小部分之前自己说过的话:“好好好,我先收回是你没说清楚那句,但是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竟然挂我电话,到现在都不回我电话!张思禹,你就是这样对我好的是吗!如果不是郑懿,你老婆可能都不见了你知道吗?!你就没老婆了!”

张思禹未来会不会继续有老婆这件事程悦欣并没有纠结太久。当她看到站在路口的郝会会又鼓起来的肚子,只想马上抓住张思禹的肩膀摇:“天啊!天啊!”

郝会会有点羞涩,重复了一遍对郑懿已经说过的话:“二胎肚子松了,其实才3个多月。”

“胡金柱要死啊!你不是剖宫产吗?你不要命了啊!”程悦欣眼珠骨碌碌转,“我姨妈说,剖宫产要养三年的啊!三年!你这才多久!”

郝会会又解释一遍:“美国跟中国不一样,妇产科医生说了,没关系,隔半年以上就行。”

程悦欣愣了愣:“美国医生心真大。”

郑懿“哼”了一声:“不是医生心大,是他们心大。”

郝会会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三个多月,圆鼓鼓的,蕴含着无限希望的小生命。郝会会的眼睛温柔了起来,伸出手在肚皮上摸了摸。

其实都没在旧金山好好玩过呢。读书的读书,打工的打工,不会开车的也没有去学。三个人叽叽喳喳围着地图,坐着当当车,爬过九曲花街,去世博会遗址看建筑。程悦欣从背包里掏出一包又一包零食:“吃不吃薯片?”“话梅糖要不要?”“柱嫂,你爱吃甜的,是不是这胎又是女儿?”

郝会会的脸色变了一下,把糖从嘴巴里吐出来:“不是,我想吃酸的。”

渔人码头广场上有人变魔术。把自己五花大绑,然后点燃了绕在身上的绳子。火苗慢慢蹿高,越烧越快,明知道魔术师最终会逃脱,但围观的人心不由得提了起来。程悦欣和郝会会看得眼睛都直了,在魔术师解开最后一根锁链时,由衷欢呼起来。

哪怕你知道结局,过程依旧可以惊心动魄。更何况结局未卜呢?

“郑懿,你真的不打算跟林锐和好了啊?”在海边吹着海风看海狮时,程悦欣终于找机会问了出来。郝会会把脸凑过来,一脸期待地听郑懿的回答。

“很多事情,不是你打算怎么样就能怎么样的。”郑懿看着两只海狮正为一块浮板打架。败者轰然入水,继续伺机而动。

程悦欣和郝会会对视一眼,咕哝了一句:“我怎么觉得你不大爱林锐呢?”

但要是不大爱,为什么又能拼命去救他呢?

郑懿的眼睛有点迷离。什么是爱,什么又是不爱呢?

生死关头,一个人可以为另一个人挺身而出,却未必愿意在生活里迁就他,是爱吗?一个人愿意为另一个人事事迁就,百般委屈,但同时也爱着别人,是爱吗?一个人希望另一个人生活顺遂,但却不愿意停下自己的脚步,是爱吗?

爱是什么呢?是像郝会会这样愿意一个接一个给老公生孩子,自己低到尘埃里仰望他?还是程悦欣那样可以理直气壮地在一段关系里予取予求?

郑懿的思绪回到很久很久以前,那间小小的房,昏暗的客厅,黑白的遗像。窗外本来汽车轰鸣,楼下摆龙门阵的笑声嘈杂,但那一刻,忽然安静了。

重庆的夏,日头毒,蒸笼一样,汗从身上滴滴滚落。

“一一,你同意吧?”郑懿记得她妈妈问她。这个问话里有不容辩驳,目光里有期盼。

她记得她爸爸最后几个月里夜夜呻吟,这种呻吟仿佛依旧弥漫在屋子的角角落落,但是,那张薄薄的相片却要消失了。

“嗯。”郑懿缓缓点了点头。

初中以后她就住校了。每次回家,房间似乎比从前更小,客厅似乎更暗。只有一家三口的全家福刺眼地挂在沙发上方——妈妈、继父,和她同母异父的弟弟。郑懿在一家三口的注视下,在沙发上辗转反侧。翻得久了,仿佛那咿咿呀呀的疼痛和呻吟还会从角落里钻出来。那些疼痛和呻吟都是属于她一个人的。黑暗中,郑懿独自打了个冷战。

第十四节 当时明月

林锐的脑子里,现在只有毕业一个念头。

当年申请的时候,林锐的老板还是一个在拼终身教职的预科生,做的方向由于太前沿,毫无市场应用价值,毕业去工业界的学生还要改换门庭,所以门下冷落。林锐出国前是不知道这些的。现在回想,高考填志愿,出国选方向,重要关头的人生大事,永远是两眼一抹黑。

人的一生,仿佛像一场闯关游戏,永远觉得幸福就藏在这关的高手之后。小时候觉得高考完就幸福了,结果没有;大学时觉得出国就幸福了,结果没有;读博士的时候觉得发文章毕业就能幸福了,现在发现,依然没有。博士,能卖多少钱一斤?比得上华尔街的翻云覆雨吗?比得上人模狗样的律师搞几个上市公司吗?你有身份吗?你有工作吗?有钱吗?

要有钱,要有很多很多钱。

林锐把自己的决定告诉老板之后,犹太老板的反应很激烈:“雷伊,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做这个决定?你已经博士第6年了,你不觉得可惜吗?”

林锐坚决地问道:“不管我做什么决定,这6年都已经过去了,我现在要做对自己最有利的决定。”

老板耸耸肩:“你确定?据我所知,现在就业市场并不理想。”

林锐下意识握了下拳:“《圣经》里不是说了吗,上帝尚且养活一只飞鸟,何况我一个大活人?我们中国有句俗话,车到山前必有路。”

老板身体往后一仰,挑衅地看着他:“如果我不同意呢?”

林锐的火一下子蹿了起来。6年了,卖命卖了6年了。为了他评终身教职,忙项目忙论文忙经费,但好事从来没自己的份。业界实习机会不给,去欧洲开会的机会不给,论文在读第4年时就发够了,不行,不给毕业,必须发顶级会议。

气急攻心的那一瞬,林锐忽然想到那次被入室抢劫后自己买的一把枪。

“那我无话可说。”林锐咬着后槽牙,磨出了一句话。

走出办公室的那一刻,背后传来一句:“雷伊,我很失望,非常非常失望。”

林锐砸门而去。此刻感觉天旋地转,楼间的风灌满了夹克。心像在火上煎烤着,翻来覆去的炙热,可手心里全部是冷汗。有一股气顶着他向前,嗡嗡声、嘈杂声从左耳传到了右耳,还有巨大的咽口水的声响。

心怦怦跳,脑袋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开的车,怎么回的家,满脑袋只有那把枪,那把锁在床头柜里的枪。

砰!脑海里一声巨响。林锐颤抖着拿出了枪。

郝会会正在给艾玛做辅食,见到风一样进家的林锐,只觉得他面色白得吓人。冯品芝坐着看电视,瞥了林锐一眼,挪屁股过来问郝会会:“吓人吧?跟他打招呼都不睬,怎么了啊?”

郝会会放下手上的搅拌机,正想跟上去看看,只见林锐又风一般地下来了。

郝会会对他笑:“这么快又要出去啊?”

林锐没转脸,也没有回答,目光冷冷地直视前方。

满地爬的艾玛正在按玩具,林锐的夹克带风,被冯品芝一拉:“当心!小孩啊!”

林锐一顿,夹紧的腋下松了松。一把枪掉在了地上。

就像炸弹被点燃了引线,空气里满是火药味。

郝会会扑上去抱起了艾玛,冯品芝下意识退到了沙发的角落,林锐愣了愣,捡起了枪。

“锐哥,你要干吗?”郝会会的声音里有哭腔。

林锐没有理她,继续大步往外走。

“锐哥!”郝会会尖叫着。被紧紧抱住的艾玛几乎在郝会会胸口喘不上气来,“哇”一声大哭了起来。

林锐终于回头朝郝会会看了看,哑着嗓子说了句:“跟你们没关系。”

“林锐,”冯品芝的声音颤抖,“你想想你爸妈啊,你爸妈把你养大不容易啊!你做什么要死要活的啊!”

林锐站住了,像有一根针从头到脚钉下来,把他钉住了。

这天,郑懿眼皮跳了一早上。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她一边觉得幸好自己跳的是左眼皮,一边心里又七上八下的。宪法课上到一半,光头教授正在讲建造华盛顿时没有造法院,最高法院整个机构在地下室办公,所有人都听得津津有味,这时郑懿的手机响了。

上课时她手机一直调成静音,但偏偏今天忘了。郑懿本来想按掉,竟鬼使神差按了接通。手机里传来郝会会夹着哭腔的大呼小叫:“郑懿,你快来呀!”

郑懿赶到的时候,林锐已经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了。冯品芝在念阿弥陀佛,郝会会抱着艾玛在转圈,看到郑懿立刻两眼放光,像遇到救星一样敲门:“锐哥,你快开门!锐嫂回来了!”

里面没有一点反应。郑懿转了转门把手,从背包里掏出枚硬币来。家得宝统一采购的三夹板门,一拳一个窟窿,用硬币能直接开锁。

林锐坐在书桌前,正在打实况足球的游戏。

“枪呢?”郑懿问,声音无悲无喜。

林锐不理她,继续按着手柄,梅西中场长传。

“林锐,你想干吗?”郑懿沉默了一会儿问道。她从教室跑出来的时候,室友抓住她的手:“你不是去自投罗网吗?”郑懿呆了呆:“自投罗网?”她并没有想过林锐的目标可能是自己。“真的,失恋男人杀前女友的新闻还少吗?”但郑懿抽出了手:“不可能。”

不可能,林锐的目标不可能是自己,那是谁呢?

“你也想学卢刚吗?”郑懿忽然提高了音量,“好,就算你不杀人,拿把枪吓唬吓唬他出出气,这也是重罪你知道吗?!”

终场哨声吹响,1:3输。林锐再开一盘。

“林锐,我好累啊。你什么时候能成熟一点!你什么时候能像成年人一样解决问题?”郑懿坐到床边,觉得每一节脊椎都在酸痛,力气像被抽走,一点点要瘫软下来。

裁判吹哨,红牌罚下,点球进球。郑懿突然哭了,那呜咽声听在林锐耳朵里,那么奇怪,那么陌生。

林锐从电脑机箱上摸出那把枪,扔到了床上。他依旧没有回头看郑懿一眼。

林锐刚买枪的时候,神气活现地对郑懿说:“以后那群孙子要是再来,来一个我灭一个。”他们周末去靶场打枪,郑懿10个飞碟能中6个,林锐只能打3个。林锐可怜巴巴地对郑懿说:“以后那群孙子来了,还是你去灭吧。”

郑懿抽泣着把枪放进了背包,最后,四处环视了这个房间,还有那个背对着她打游戏的人。

“林锐,我们分手吧。”她轻声说,然后带上了门。

程悦欣和张思禹已经冷战很久了,自从上次迷路打了张思禹几十个电话不回,程悦欣就真的生气了。她生气地端着架子,张思禹回家时她狠狠地“哼”了几声,故意不吃张思禹做的饭,自己泡方便面,晚上睡觉拿屁股对着张思禹,还用脚把张思禹踹到床的另一边去。

“你是不是不爱我了?!”程悦欣憋着这句话,在心里默默演练了很多遍。想着张思禹若来求饶时,自己该用什么气势什么情绪说。

但憋久了,这句话就变成了一个空荡荡的问号。张思禹依旧回家做西兰花炒牛肉,盛两碗饭,但见到程悦欣吃方便面也不说什么。睡觉的时候,他小心地只睡床的半边,让程悦欣找不到机会踹他。早上送程悦欣上学,周末去中国超市买菜。一切平静得跟没事一样,但这一样,让程悦欣心里七上八下。

冷战到第四天,程悦欣实在忍不住,把泡好的面倒了,坐下吃饭;到第七天,见到张思禹回家不“哼”他了,晚上试探着把脚伸到另一边;第九天,装作若无其事地对张思禹喊:“我作业忘带了,你送我回去拿作业!”

他们渐渐又和好了。该说的话,该做的事,又跟从前一样。但程悦欣心里像裂开了一个窟窿。

她知道,有些事情不一样了,她知道,张思禹不是那个捧着玫瑰花说“我养你一辈子”的人了。程悦欣想,如果这里不是美国,如果还在国内,该有多好。她可以跑去娘家,她可以不要吃他的饭坐他的车刷他的卡花他的钱。她可以理直气壮地朝他大喊:“张思禹,你这个大骗子!你这个大混蛋!”

张思禹,你这个大骗子,大混蛋。你说过一辈子对我好的。你说过老婆说的话都对,老婆发脾气也好看。你说过我是高维修女孩,但你就是愿意维修我。

程悦欣夜里辗转反侧,那些甜言蜜语、海誓山盟仿佛依旧在耳边回响。窗外的那轮明月似乎与一年前刚来时一样,但现在,她已经没有望着月亮哭着思乡的机会了。

哭,是要有人哄的。可她现在不确定还有没有人会来哄她。她猛地坐起,望着身边那个人——我到底为什么会在这里?

张思禹并没有太领会到程悦欣在这场冷战里的心情起伏。鹏叔教他御妻术——敌进我退,敌疲我扰。“这个婚姻啊,跟职场一样,哪有什么相敬如宾。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说到底都是权力斗争,主动权必须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鹏叔顺利换组,新经理对他不错,之前PIP的阴影散去了,中午吃饭时又活跃起来。

倒也不是想东风西风,张思禹想,可总不能自己开会时候手机上有几十个未接来电吧?事业上已经颇不顺心了,家里总要太平一点!

果然不出意料,基于上次冷敏的优异表现,冷敏组的印度经理顺利踩掉了张思禹的经理,抢到了一个核心项目。经理对他冷言冷语了几天,但见到印度经理,两个人依旧谈橄榄球谈度假,非常热络。

这一点张思禹是佩服老外的。中国人吵完抢完,总是有我没他,老死不相往来,而老外这种相互捅完刀还亲亲热热的,真的就是职业素养了。没有职业素养的张思禹心里松了一口气——项目被抢就被抢吧,总算不用再跟冷敏这个女人打交道了。

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这天中国同事又在一起吃午饭,只见冷敏捧了一个饭盒走了过来。

“聊什么那么开心?我能加入吗?”冷敏笑得一脸温和。

所有人都听张思禹抱怨了几个月冷敏,此时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张思禹脸上。

张思禹对冷敏怒视了一下,愤愤地说:“我们快吃完了。”

“哦,没关系啊,我吃得很快的。”冷敏拉了把椅子,很自然地坐了下来。从午餐饭盒里拿出一碟切好的香肠:“我自己做的腊肠,你们要不要尝尝?”

伸手不打笑脸人,冷敏旁边的女同事伸筷子夹了一块。

“哇,真的好吃唉,你自己做的啊!”女同事由衷地夸了一句。

一群吃货的眼睛亮了,没人再看张思禹。鹏叔率先站起身:“我尝一尝,好久没吃腊肠了。”

“大家都吃啊,我做了好多呢。”冷敏干脆拿着盒子站起来,绕了一圈每人分了一块。绕到张思禹身边的时候,凑到耳边说了一句:“还生气啊?”

第十五节 人在屋檐

一顿饭吃完,又到了吹牛闲扯的时候。股票房子升大学,硅谷华人的经典老三样,翻来覆去覆去翻来,说的人如打鸡血,听的人津津有味。张思禹冷眼望了望对面的冷敏,出乎意料,分完香肠后她并没有想象中那样活跃,只是安安静静听着别人的高谈阔论。

张思禹预感来者不善,冷敏估计是冲自己来的,不知道又要耍什么鬼花招。可散场的时候冷敏什么也没说。中国同事带饭,统统乐扣乐扣罐子里饭菜合体,外边用超市塑料袋一装,讲究点的装个无纺布袋,但冷敏饭有饭碟,菜有菜罐,干干净净地归置到一个小碎花的野餐饭盒袋里。她掏出湿纸巾认真地擦了手和面前的饭桌,看到张思禹的注视,微微笑了笑。

不在一起做项目了,冷敏反而经常出现在了张思禹身边。有时是中午吃饭,有时会议室擦肩,有时遥遥望见她和别人谈笑风生。这是故意挑衅吗?还是又在酝酿什么阴谋?

“你说,这个女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张思禹吃了一口日式便当问林锐。林锐瞥了他一眼:“关你屁事,她爱晃就让她晃呗。”

林锐千辛万苦,终于拿到了硕士的文凭。学院、院长、各种委员会、写E-mail、到门口堵人、找别的教授说情。虽然老板最后依旧臭着一张脸,管他呢!总算赢了这一局。当然,很多年后,一篇微信文章爆红。作者旁征博引讨伐中国教育体制,鞭挞中国学生心浮气躁,便引用了这位已经成为副院长的犹太教授的评语:“我对之前招过的一个中国学生很失望,不管他现在多成功,我都不确定招这样的学生是正确的决定。”遥相扳回一局。

不管怎样,2009年,林锐终于可以拿着OPT(专业实习)许可开始找工作了。没有了身份障碍,举目四望,真实的焦虑这才浮出水面。

金融危机后,多米诺骨牌效应才刚刚展现。招聘冻结,股市腰斩,百业萧条。房价跳水,市场上越来越多被银行收回的法拍屋,新闻里被赶走的屋主在房子里喷猩红的漆。在无数次希望失望的起伏循环后,林锐去华尔街的愿望渐渐落空。不得不接受现实,开始刷力扣(LeetCode)题库,频繁来南湾面试。

“你这次去面了哪家公司?”张思禹问。自从上次替林锐内推失败后,张思禹总觉得欠兄弟一份工作。

“一个小公司,不提也罢。”林锐叹口气,有种虎落平阳的感觉。

“面得怎么样?”

“还行吧,这公司我都忘了什么时候投的简历,反正就这样了吧。”OPT只有一年,一年找不到工作,办不下工作签证,在美国的前途就判了死刑。林锐的心里开始焦急,感觉那本“瞎了你的狗眼,老子如今发达了”的脚本正渐渐从指缝里溜走。

“上次的Google没消息了?”张思禹再问。

“没,肯定是被那个老中黑了。”林锐愤愤然,“你看人家老印,多抱团,进来一个就把三姑六婆全带进来。中国人就会内斗,同胞坑同胞,什么玩意儿!”

张思禹不说话,想到了坑自己的冷敏。但他好歹比林锐幸运,早一年毕业,至少现在有份工作。这一丝侥幸让张思禹对林锐的处境添了一分没必要的愧疚,于是转移话题:“对了柱哥柱嫂怎么样了?”

“别提了。”林锐翻了个白眼。

自从父母走后,二房东胡金柱一直着急找下家。现在这任房客,是胡金柱当年科技考察时回国结识的某部长的儿子。送出来读语言,语言读完读大学,钱不是问题,问题是老爹不放心,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就怕儿子在国外撒野。

胡金柱赶紧胸脯一拍:“包在我身上!”部长再往上升一升,胡金柱衣锦还乡的愿望就更进一步。

官二代詹姆斯,就这样住进了原来张思禹那间屋。

“我就没见这小子好好上过课!什么玩意儿啊?拽得二八五万,看人都从鼻孔里看。还半夜放摇滚,我有次差点没憋住报警,”林锐愤愤然。

可无奈胡金柱点头哈腰伺候得欢啊。伺候大肚婆从来都没那么上心,尤其做完B超,得知又是一胎女娃。

胡金柱先是帮詹姆斯写作业,渐渐詹姆斯那群狐朋狗友的作业都到了胡金柱手上。胡金柱也不恼,教育郝会会:“这就是咱们结交的人脉,这都是我们以后回国的资源!”有时半夜还会接到詹姆斯的催魂夺命call,当车夫去旧金山的酒吧里接人。从来没尽情花过钱的胡金柱,这小半年眼界大开,把旧金山大大小小的酒吧、脱衣舞俱乐部、夜总会都跑了个遍。到家后躺在床上扳手指,啧啧回味:“老外真会玩。”

林锐感叹:“你说柱哥这是图啥?堂堂博士后,给这种小屁孩当狗腿。”

张思禹道:“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柱哥,柱哥就喜欢掺和这些事,结交些有头有脸的人物。”

林锐不屑:“结交结交,咱俩平起平坐才叫结交。你没有利用价值人家会正眼看你?做他的春秋大梦去吧!”

从找工作谈到经济形势再谈到朋友近况,这顿午饭一直吃到下午两点,这时林锐才恋恋不舍地往回开。回去,就是回到睁眼闭眼刷题写代码的日子,回到对着日历数自己还剩多少时间可以合法留在美国的日子,回到越来越没自信能拿钱砸郑懿的日子。

张思禹回到公司,狭路相逢,在门口见到了冷敏。本来想装没看到,但冷敏忽然叫了他一声:“张思禹。”张思禹顿了一下,事情过去那么久,一起吃饭吃了那么多次,难道就这么装没听见么?就这么一迟疑,冷敏赶了上来。

“你见到我就想躲啊?”冷敏笑了笑,专注地看张思禹的表情。

张思禹脸微微发涨:“哪里。”

“我知道,上次做项目是得罪你了,跟你道个歉吧。”冷敏继续说。

没料到冷敏这么单刀直入,一瞬间,张思禹倒尴尬起来:“没有的事。”

“真的没有?”冷敏凤目凌厉,射得张思禹躲闪。冷敏笑起来:“生气也应该,要是别人这样抢我的功劳,我可做不到像你一样大度。”

伪君子碰到真小人,倒是吃亏的那个落了下风。张思禹的心思被点破,心虚得脸红。

“所以还是要跟你道个歉,”冷敏诚恳地说,“你知道,我不像你们,在美国有学历有文凭,我是国内调过来的,要是PIP被淘汰了,连退路都没有。好不容易有机会出来闯一闯,就这么回去,真不甘心啊。”

“你在PIP项目上?”张思禹震惊了一下。

“是啊,”冷敏叹口气,“原来调我过来的老板走了,一朝天子一朝臣,现在的经理看我不顺眼很久了。人在屋檐下,怎么办呢,只好抓紧机会抱大腿表忠心。误伤你了,对不住啊。”

冷敏的表情云淡风轻,张思禹却从中读出了无数的百转千回。他心里微微起了一些波澜,说不出是敬佩还是感慨,只回答了一句:“算了,你也不容易。”

“害你们组丢了那么大个项目,光嘴上道歉太没诚意了,这样吧,明天晚上我请你吃饭吧。”冷敏眨了眨眼睛,还没等张思禹表态,冷敏又补充道,“说好了啊。”

张思禹这天回家看到程悦欣时,没来由地心虚起来。晚饭后不但殷勤地洗了碗,还主动带程悦欣去看了场电影。一部爱情轻喜剧,程悦欣笑得前仰后合,抱着张思禹的手臂又敲又拍。张思禹望着那张一团欢喜的脸,忽然发现,原来程悦欣英文已经进步那么多了,可以看得懂电影了。

他不由得伸出手在程悦欣的鼻子上刮了刮。程悦欣转过脸问:“怎么了?”张思禹摇头:“没什么,看着你高兴。”程悦欣娇嗔地瞪他一眼:“你今天有点奇怪。”

晚上辗转反侧,张思禹开始了内心的斗争。要不要去呢?孤男寡女去了,还是晚饭,总感觉有些不好;但换个角度,不过是顿赔罪饭,光明正大为什么不去呢?不去反而是心里有鬼。

第二天送程悦欣上学,程悦欣下车走出几步,忽然三步两步跳回来:“老公,今天发上次测验的成绩唉!我觉得我上次考得很好,你猜我这次拿不拿得到A啊?”

程悦欣的眼睛晶莹闪亮,一派天真。张思禹不由得心里一软:“没问题。你拿了A,晚上我们庆祝一下。”“怎么庆祝?煎个牛排好不好?”程悦欣摇着他的手。“好,”张思禹温柔地点了点头,“你买好等我回来煎。”

这天上班,张思禹总是心神不宁,敲着敲着代码,心里就会怦怦跳,然后下意识默念:“哦,不好意思,晚上答应了跟老婆吃饭。”随着下班时间的临近,张思禹的思绪更乱了:她会失望么?她会说什么?如果她坚持要吃饭,我应该怎么拒绝?

真的到了下班时间,没等来冷敏,倒等来了鹏叔。

“还不下班啊?”鹏叔笑嘻嘻。

“啊,马上走了,还有点活没干完。”张思禹匆忙回答。他不太想让鹏叔看到等下冷敏会来找自己。

“别干了,明天再说了。走,冷敏请大家吃饭,一起去。”鹏叔拍了拍张思禹的背。

张思禹愣住了:“什么?”

“冷敏请客,江苏江(Jang Su Jang)烤肉,一起去啊,就等你了。”鹏叔一脸吃白食的兴奋。

张思禹的心像坐了一次过山车,极力掩饰着脸上的尴尬:“不去了,跟老婆说好了回家吃饭。”

“老婆天天能见,冷敏请客不多见啊。”鹏叔撺掇着,“听说他们经理这次给她发了好几千股股票,还不是你的功劳?你怎么能不去?”

鹏叔一路推搡,张思禹心里就更烦,拎包走到电梯口,却看到了冷敏和一群同事。

鹏叔笑起来:“正好,张思禹说他回家陪老婆不去。”

“难得聚一次啊。”“我给你老婆打电话,保证只是同事聚餐。”

盛情难却,张思禹也拉不下脸一走了之。在餐厅等位的时候,冷敏忽然凑过来问:“我都请吃饭了,你怎么看上去还是不高兴?”

张思禹脱口而出:“我以为你说我俩一起吃饭。”

冷敏笑起来,目光逼人:“原来你想的是我俩单独吃?”

张思禹一时语塞,接不上话来。

程悦欣接完张思禹同事聚餐的电话,气冲冲走到厨房,就要把两块煎焦的牛排倒了。锅还在冒着烟,烟雾警报器被抠掉了,电池躺在水槽旁边。程悦欣在垃圾桶前停了一下,望了一眼橱顶上的泡面。肚子咕咕叫,觉得手上的两个盘子好沉。最后,她沮丧地倒掉了煎得黑乎乎的那块,把剩下不那么焦的那块留在了自己的盘子里。

“说话不算话,”程悦欣气鼓鼓的,刀切在牛排上刺啦刺啦,“我好不容易才拿到A!”

第十六节 身份焦虑

林锐收到那家小公司录用通知的时候是上午9点。他昨晚刷题刷到凌晨2点,刚刚睡醒,一边泡咖啡一边顺手打开了邮箱。在浏览纽约时报的新闻时,忽然一封新邮件就进来了。打开后第一眼看到一个“恭喜”,心里突突地跳。他逐字逐句把整封邮件反复念了几遍,然后猛然打开了窗——加州的蓝天真美!

冯品芝正蹲在后院摘鸡毛菜,林锐从二楼兴奋地朝她大喊一声:“早啊!”

冯品芝按住差点吓掉的草帽,看着胡子拉碴的林锐,硬生生把到喉咙边的“太阳都晒屁股了,早什么早!”压了下去。人家是拿过枪的人。冯品芝于是只好朝他笑笑,连连道:“早早早!”

林锐心情舒畅地打开了论坛上的“待字闺中”版,笃定地看着满版的“面经贴”,有种“我已经脱离这个段位”的欣慰,顺手搜了一下该怎么跟公司讨价还价。

就在这时,郝会会脸色仓皇地在林锐门口张望了一下:“锐哥,你有空吗?能不能帮我看个东西?”

林锐跟着她走到了詹姆斯的房间,只见扫把和簸箕旁边躺着一个布包,包里有一个玻璃罐子。圆圆的底,长长的瓶颈,旁边还有个分支。试管不像试管,尿壶不像尿壶。郝会会把罐子捡起来伸到林锐鼻子下面:“你闻,这是什么怪味道?”

林锐皱了皱鼻子:“哪来的啊?”郝会会老实回答:“我扫地时在詹姆斯床底下找到的,我原以为他跟我们家金柱一样是做什么实验的,但今天房间里有股怪味儿,我一闻,就是这里的味道。”

林锐把玻璃罐从郝会会手里接过:“柱嫂,以后你别进这个房间,这个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挺着大肚子,别闻这个。”

“这是啥啊?”

“大麻,听说过吗?这个叫烟枪,里面点着这里吸。”林锐点着两个管子。

“麦什么拿?”郝会会一脸困惑,“怎么那么臭呢?”

“大麻,明白了吗?”

“大麻?!他吸毒啊!”郝会会惊叫起来,把刚端着一盆鸡毛菜进客厅的冯品芝也吸引上来了。

“大麻吧,严格意义上讲也不算毒品,很多老美都用,什么高中生、大学生开party,聚在一起high,挺普遍的。”林锐嫌弃地把那个烟枪放回布兜里,用脚踢回床下。

“大麻怎么不算毒品?!”冯品芝跳起来。从小就被鸦片战争教育的中国人,怎么能允许这种毒品存在自己的房子里!冯品芝一边用手捏住鼻子,一边大叫:“叫他滚!在我房子里吸毒?滚滚滚!你老公呢?把他叫回来啊!什么宝一样的往家里带,带回来一个吸毒的啊!念什么贵族学校,我呸!”

胡金柱被紧急叫了回来。刚进门还没搞清状况,就被冲到眼前的冯品芝指着鼻子骂开了。从拖欠水电费骂到他老爹老娘再骂到郝会会洗坏她的真丝开衫。只要是和他胡金柱有关的,除了艾玛,其他都是来跟她讨债的讨债鬼。

“你现在就打电话!就站在这里打!叫他回来卷铺盖滚蛋!”冯品芝气势汹汹地叉着腰。詹姆斯回来后倒二话没说,箱子一装面无表情就上了停在门外的宝马跑车。胡金柱哭丧着脸扒着车门:“詹姆斯,这真不是我意思,你放心,就两天,我一定去接你。”詹姆斯翻了个白眼:“算了吧,我本来就不爱跟我爸的眼线在一起。”说完吹了声轻快的口哨离开了。

完了,完了。胡金柱感到人生一片灰暗。一张张脸看过去,直看到郝会会,两只眼睛像要冒出火来。败家婆娘啊!败家婆娘!胡金柱恨不得一脚直接踹上去。

胡金柱两个大学同学在国外合伙开了一个生物制药公司,许多通关文牒没要到,胡金柱嘴一张,胸脯一拍,自己和谁谁多熟,他们的孩子都是拜托自己在美国照顾的。就是这么一层关系,胡金柱算是技术入股了,拿了10%的股份。现在好了,詹姆斯跑了,装了大半年的孙子白装了。

他咬着牙经过郝会会的身边,恶狠狠地“哼”了一声:“要你多事!”郝会会浑身抖若筛糠,林锐看不过眼:“柱哥,别拿老婆撒气啊。”

此时此刻,程悦欣正开心地向郑懿发短信:“我们马上要拿到绿卡啦!”

绿卡,一张绿油油的卡,一张学名叫作“永久居民证”的卡。

有了这张卡,无论你是坐飞机头等舱来的还是轮船偷渡来的,无论你是毕不了业还是丢了工作,你都能在美国这个国家名正言顺地生活下去。你能在受压迫时挺直腰板对老板说一句“老子不干了”,你不必去大使馆排队看签证官的脸色,还要小心谨慎地赔笑,你能在进海关的时候不在乎那些审视的目光,你能不用再生活在“哪天卷铺盖走人”的恐惧中。

为了这张卡,人被分成了三六九等,绝大多数中国留学生都被划到了一个叫“EB2(职业类移民)”的格子里,等着自己的雇主花上一笔不菲的律师费,在一个公司兢兢业业熬上六年七年的绿卡监。而张思禹因为是博士,又有导师的推荐信,只用了半年多,就轻而易举地走完了EB1(杰出人才移民)的整个流程。

郑懿收到程悦欣的短信,不是不羡慕的,回复了一句:“恭喜!”没料到程悦欣又回了一条:“你也应该快了吧?你来美国也三四年了。”郑懿被噎了一下,半晌才回道:“我还早呢。我先要找到工作,然后公司要能替我办绿卡,就算开始办我也只能EB2,再排个五六七年都很正常。”

程悦欣拿给张思禹看:“我是不是说错话了?郑懿会不会生气啊?”张思禹叹了口气:“算了,郑懿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张思禹拿到绿卡,公司里的华人同事热闹得不得了。自从上次冷敏请客开了个头,每一两周总有人组织聚餐。不是A又发了一个专利,就是B趁楼市新低买了套房,要么就是C升职。人情,是要转的,这次终于轮到了张思禹。张思禹一口答应下来,但去哪里吃成了一个大问题。不能吃太差,不能吃太好,还要宾主尽欢。还是冷敏提议:“你上次不是说你家那边有BBQ的区域吗?不如我们去你家吃烧烤吧。”大家一致赞成。

程悦欣本来觉得,烧烤应该是很简单的事情。大学时候去森林公园秋游,就是一群人一起烧烤;她周末也在小区里看到别人家烧烤,垫一张锡纸,好像也不是什么难事。无非就是买点饮料水果,还有各种肉。于是定了周日中午的聚餐,早上10点程悦欣还是安心地化着妆。

但没想到,还没等她粘好假睫毛,第一批人已经陆陆续续到了。鹏叔看着贴着蝴蝶的壁纸,开心地说:“张思禹,还是弟妹有品位,你看公寓都布置得这么好,这里搞点花那里贴个粉红贴纸。”程悦欣有点得意,用肩撞一下张思禹:“听到没有,人家夸你老婆呢!”

冷敏到得晚,她提着蛋糕进门的时候,程悦欣正在用电视机给大家放婚礼照片。照片里的张思禹已经有点醉了,满脸通红地笑,一手搂着程悦欣一手端着酒杯。程悦欣娇嗔地说:“张思禹其实不能喝酒,两杯就醉了,喝完两分钟后就去吐了。”张思禹在大家的哄笑中挠了挠头,转头看到靠着门框淡淡笑着的冷敏。

烧烤的时候风大,程悦欣无论站在哪个方向都觉得有烟跑进眼睛里。她嚷嚷着眼睛痛,冷敏替她吹了吹,告诉张思禹:“确实挺红的。”张思禹只好说:“那你拿点饮料出来给大家倒倒。”

冷敏站在张思禹下手,从容地往鸡翅和羊肉串上撒盐和胡椒,缓缓说:“好市多买的羊肩肉吧?精肉切成小块,肥肉也剃下来切成小块,然后精肉油肉相肩串起来,这个人真是好耐心。”

张思禹笑道:“夸我呢?谢谢,我昨晚弄到11点。”

“我还以为你老婆串的呢,一般男人没这么好的耐心。”冷敏看他一眼。

“我老婆……”张思禹刚想调侃两句程悦欣,忽然不安了一下,硬生生扭回来,“我老婆忙别的呢,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冷敏望着程悦欣花蝴蝶一样穿梭在同事里嘻嘻哈哈的身影:“看出来了,你老婆真是好福气。”

张思禹没来由脸红了一下:“我也好福气。”

风又一阵吹来,冷敏别过脸,耳朵上的珍珠耳坠在张思禹眼前晃了一晃。冷敏挥了挥烟笑起来:“那边快焦了,应该熟透了吧?”然后顺势凑过身子,就着张思禹手里的羊肉串咬了一口:“味道不错,就是肉有点烤老了。”

冷敏头发上的香味夹杂在羊肉的焦香里,猛地钻进了张思禹的鼻子。张思禹本能地想往后面退一步,但冷敏顺手接过了那串羊肉串,泰然自若地说:“我有个新疆的朋友教我的,吃羊肉串不用先腌入味,就拿洋葱一切二泡水,然后把羊肉串放在洋葱水里浸,要吃的时候再拿出来沥水,直接烤,烤的时候再撒盐啊胡椒啊。”张思禹听着这普通的话,但一颗心扑通乱跳,手臂上似乎还是冷敏身体靠过来的温度。他想回应些什么,但口干舌燥,一句也说不出来。

程悦欣闻到香味直扑过来:“你们已经开始吃了?我也要吃!”咬了一口大叫:“好吃的!”

林锐抱着两个西瓜姗姗来迟。来了后看见程悦欣在野餐桌那边和一群人有说有笑,张思禹和一个黄色长裙的女人在另一头忙活着。程悦欣一抹嘴:“林锐,你来啦!快来吃鸡翅,这批刚刚烤出来!”

林锐放下西瓜,向张思禹那边扬扬脸:“禹哥跟谁一块呢?”

程悦欣着急四处找刀切西瓜,随口回答:“他同事,叫冷敏。”

林锐“哦”了一声。程悦欣拉着他向大家一一介绍,末了说:“锐哥刚刚找到工作,厉害吧,这个世道,说找到工作就找到了!”

林锐笑了笑:“吹啦,没成。”

程悦欣讶异:“怎么啦?”

林锐耸耸肩:“小公司,没处理过外国人身份问题,连我需要办工作签证都不知道。”

鹏叔问:“那你OPT还有多久啊?”

林锐装作不在意:“一个多月吧。再说吧,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今朝有酒今朝醉,今朝先吃鸡翅膀。”看着愣在一旁的程悦欣,又说:“禹嫂,禹哥叫你呢,快去!”

“叫我了吗?没听见啊。”

“叫了叫了,快去!什么耳朵。”林锐恨铁不成钢地看了她一眼。

第十七节 重新出发

硅谷的冬季阴雨连绵,要滴答到来年三四月,程悦欣的伞在公交站台,开了又收,收了又开,像路边无名的花,无人赏识地绽放,又静悄悄地收场。

到美国的第三年,程悦欣渐渐体会到了这里的不同。国内老的地方,全部是景点,生活里都是匆忙的新。新的商场,新的公司,新的气象,匆匆忙忙,你追我赶,生怕一不留神就错过了什么。而美国不同,到处是五六十年代的老建筑,孩子跟父母是校友,甚至教课老师也是同一个人。电视里播放广告,一个花店店主声称“我们家族三代都在这里开花店,为我们的社区提供了4个就业岗位。”哇,才4个岗位,三代人只不过开了这一家花店,也值得那么自豪?

可渐渐地,程悦欣在这种缓慢中觉出了安全。社区大学里有各式各样的人,同一间教室里,有长了白发的奶奶,也有来修大学预修课程的高中生,但所有人的眼睛都闪闪亮亮,充满了对未来的期望。50岁的同桌说:“我不想再当服务员了,等我英语过关了,我想考个证书换个职业。欣,你之后想学什么专业?”程悦欣愣了一愣。同桌叫伊莎贝拉,来自罗马尼亚,来美国后一直干体力活。程悦欣原来觉得,自己在国内好歹也是大学生,比班上大多数的同学都要“高贵”点。而这一刻,看着伊莎贝拉雀跃的棕色眼睛,她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

50岁的人还那么认真在想自己要开始什么新事业,对生活还充满那么大的热情和希望,程悦欣,你才27岁啊!没当科长又怎么样?奔三了又怎样?和别人比起来一事无成又怎样?你才27岁啊!程悦欣第一次认真地想,自己以后到底要做什么。大学念工商管理,是父母定的;毕业后当公务员,是所有人眼中的“好工作”;工作了就要搞关系升职,是分内应当;精致女人应该吃什么喝什么买什么,是广告规定了的。连嫁给张思禹,都是水到渠成不需要多加思索的人生选择。生平第一次,忽然要想:我这辈子到底要做什么呢?

硅谷的雨季,阳光显得格外珍贵。于是再逢艳阳高照,人们便三三两两出动了。鹏叔提议午饭后散步,浩浩荡荡七八个人绕着公司园区遛弯。走着走着,冷敏和张思禹就慢慢落在了后边,和讨论公司股票到底什么时候能冲到20块的鹏叔一行拉开了距离。

“你有没有参加过创业者沙龙?”冷敏侧过脸,“我有个朋友是斯坦福的MBA,上周末他们搞了个活动,我也去了。你下次要不要一起去?挺有趣的,听听别人的创业心得。”

“创业?我和MBA没什么共同话题吧,我们做技术的。”张思禹笑笑,心底里,觉得冷敏的心思真是深不可测。

“硅谷这里没有技术背景的还不好混呢,”冷敏笑,“就像我这个小本科,还不是美国学历,人家不一定瞧得上。张思禹,你有没有想过也念个MBA?你看我们老大,不就是念了MBA转到销售,然后才创立了公司吗?”

“我哪能跟老大比。”张思禹有点心虚。

“你怎么就不能跟别人比?”冷敏一脸认真,“时势造英雄,但英雄也要看得清时势。你看之前回国的那批海归,查尔斯是麻省理工学院,李是卡内基梅隆的,可伯克利也不差啊。再说了,罗宾不也就是个硕士!”

张思禹一颗心怦怦跳,没想到冷敏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我以前在国内,就想出国,想看看美国什么样,我老公还不高兴。”冷敏笑了笑。

张思禹心里“咯噔”了一下,没想到冷敏在国内还有个老公。但立刻,又为自己的失望惭愧起来。

“你结婚了啊?看不出来,以为你挺年轻的。”张思禹笑容僵硬。

冷敏看了他一眼,眼神似笑非笑,一层接一层的旋涡,抿了抿嘴:“年轻就不能结婚了?”

“但现在,”冷敏朝正在号召大家集资买房做翻新的鹏叔仰了仰头,“你看,华人在美国,生活也就这样了,小富即安,但是……我反正觉得,我这一辈子,应该更精彩点才对。”

晚上,程悦欣把一年前那本选专业的指导书又翻了出来,咬着铅笔在台灯下勾勾画画,问在一边回邮件的张思禹:“你说,我去学教育好不好?我大学时候做志愿者,可喜欢给小孩上课了。”

张思禹抬头:“教育学?博士吗?文科博士可不容易,我有个复旦师姐念社会学,念了9年还没毕业。”

程悦欣吐了吐舌头:“哇,9年,那我不是都36了?也不一定要读博士,念个硕士出来也可以吧?那心理学呢?我出国前差点去上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的课。”

张思禹继续打字,心不在焉:“心理学,好像要学大脑结构什么的吧。”

“社会工作呢?我觉得这个适合我,”程悦欣叫起来,“我觉得我挺喜欢帮助别人的,我去念社工吧!”

张思禹叹了口气,把工作邮箱界面最小化,然后在谷歌上噼里啪啦打了几个字。电脑屏幕一转,对着程悦欣:“老婆大人,你是怎么做到随便一选,就把美国最难找工作收入最低的几个专业一网打尽的呢?”金融危机后十大难就业的专业,果然三者赫然在列。程悦欣的满怀信心被戳了一个窟窿。

看着一脸沮丧和委屈的程悦欣,张思禹凑过去放低了声音:“老婆,你有没有想过回国啊?”

“啊?”程悦欣叫了出来,“我刚刚来美国干吗要回国?!”

“你不是之前一直想回国吗?说美国这里不习惯那里不习惯?”张思禹试探。

“但是,但是……”程悦欣一口气闷在胸口,不上不下。

“但我来了美国什么都没干啊!”程悦欣委屈大叫,“我还没开始上学呢!”

张思禹搂住她:“好好,不回国不回国,我就随便一说。”

程悦欣狐疑地看看他:“你怎么就想起回国来了?你说,是不是胡金柱跟你说什么了?”

胡金柱正在和林锐把酒言欢,连打三个喷嚏。

“没想到啊没想到,不到一个月,你留下来了,我倒要走了。”胡金柱摸着自己的脑袋,志得意满。

林锐的工作offer是最后一刻搞定的。最后一个月,他已经开始打包行李,把台灯家具留给了胡金柱,把红色野马车挂上了Craigslist(分类广告网站),准备卖掉,忽然接到一个电话。某年校友会烧烤时有一面之缘的一个师兄,在电话那头懒洋洋地说:“林锐啊,你毕业啦?到我这来面试一下吧。”

林锐当时已经被打击得心灰意冷:“师兄,你能办H-1B吗?”

“能啊。”

只要这一句“能”,林锐连公司是什么具体职位、干什么都没问,直接开着野马去了。到了之后,那个师兄领着在办公室里转。“原来你都不记得我在哪个公司。我们前年BBQ的时候,你女朋友还问我呢,你觉得你们公司以后怎么盈利?我那时候哪知道啊,当年跟你现在一样,毕业没找到合适的工作,进来就先做起来呗,想着骑驴换马慢慢换。没想到现在还发展得挺好,我都混成元老了。”然后压低声音说,“这几个面试官里有三个是以后组里的同事,你好好面,别给我丢脸。”

天上掉馅饼,林锐有点懵。

面得很流畅,技术题目不刁钻,behavior question(行为型问题)也很正常。最后一个问题,一位叫布里安娜的女面试官微笑问道:“你是我们的用户吗?”林锐点点头:“是,我2006年就用了。是我女朋友……是我前女友让我开的Facebook账号。”

人生中总有很多当年未知的巧合,硅谷总有柳暗花明的传奇。比如,当年哈佛有一个毕业生,实在找不到工作,只能去了一个叫谷歌的小公司;比如,法学院刚刚毕业两年的律师,拿了一个叫阿里巴巴的公司的企业总法律顾问;比如,中年危机的程序员被裁三月,忽然接到了一个叫Netflix(奈占)公司的招聘电话。人生是努力重要还是选择重要?说到底,恰好的时间你恰好在那里,常常并不是因为努力,也不是因为选择,只是巧合。

相比较林锐,胡金柱的故事就励志多了,颇有些“苦心人,天不负”的意味。又一次在中国领事馆组织的某省海外招聘会现场,胡金柱作为硅谷学联代表,发表了一通心系祖国和家乡的感慨,又高度表扬了中国大学对学科建设的投入和建成世界一流大学的决心。

省团西部宣讲完去东部,两周后,胡金柱就收到了面试通知,邀他回国一叙。郝会会替胡金柱收箱子的时候觉得肚子一沉,好像有情况。但看着胡金柱拿着机票意气风发的样子,便什么也没说。

胡金柱回国面试的第三天,郝会会早产,给艾玛生了一个妹妹。胡金柱Skype连线时笑得合不拢嘴,指着日历说,她是周三生的,我是周三面试的,就叫温迪·胡吧。温迪早产,在新生儿ICU里照了一星期的紫光,三个月后天价账单寄来,让胡金柱十分肉痛。

到底是为了逃账单让老婆孩子跟自己回国呢?还是为了保持绿卡身份,先让郝会会和两个孩子留在美国呢?胡金柱和林锐喝酒的时候还没拿定主意。

“真要回国了,心里还是有点忐忑啊!”胡金柱的感慨里未免有卖弄的得意,“希望下次见面,咱们能再喝一次庆功酒啊!”

胡金柱沉浸在自己的喜悦里,吃了把中国超市买的炸花生,“当年来美国,两个大箱子,连炒菜的锅都是千里迢迢背过来的,现在一转眼,就要回去啦。”

林锐横了他一眼:“柱哥,你人还没回国,国内那些官腔都会打了啊。”

胡金柱“嘿嘿”一笑:“锐哥,我现在也算是放弃美国绿卡和高薪,毅然回国报效祖国啦。现在国内刚刚开始求贤若渴,再过两年,我这个资历怕是不行了。不过话说回来,我看过了,他们招的其他那些人,资历还不如我呢。我好歹是发过Cell的人啊。”

子刊,是子刊。林锐刚刚想开口嘲讽一下胡金柱,忽然自己的领英页面跳出个提示,郑懿更新了自己的简历。最高法院见习,排在让林锐沉默的暑期实习之后。郑懿领英的照片看上去职业又高冷,林锐踌躇了很久,还是没有点击那个“恭喜”按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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