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天空，厚重的云层压在人的头顶上，半天不动。
冷风如刀，寒彻入骨。
街道上没有几个行人，即使不得不外出，多半也是步履匆匆，只是低头急着赶路。
西城，柳树巷，吴嫂家。
室内生了炭火，温暖如春。
桌上摆了四样小菜，两个酒杯，卜足道与路不平坐在桌子两端对饮。
正是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自从搬到南城住以后，吴嫂家的小院就空了出来，路不平就让卜足道，暂且住在这里，谁都不知道，包括小鱼也没告诉她。
路不平端起酒杯，说道：“爷爷，这杯酒算接风洗尘也好，还是乔迁新居也罢，我敬您！您就放心地住在这，只是少不得委屈您老，以后少出门，免得节外生枝。”
卜足道哈哈大笑，也不推辞，一饮而尽。
说道：“好孩子，你也甭跟爷爷客气，现在能有这么个容身之处，挺好，我已经是心满意足了。”
卜足道说的是实情。
自从路不平与小鱼走后，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一直是居无定所，四处漂泊，或在深山老林的山洞中，或露宿在荒郊野外，或躲在谁家的牲口棚里……
即便这样，他身后依然还有甩不掉的“尾巴”，五道司衙门的暗探，与绣衣营的高手们，阴魂不散，如影随形，直到后来，没办法，进了玉香楼，但还是被绣衣营的四大高手尾随而来，直至打得他们落荒而逃，才算罢休。
“胡大麻烦”虽然现在不敢对路不平怎样，但他不知道路不平与卜足道的关系，自然也不能对手下人发号施令，放弃对卜足道的追稽。
当初，“胡大麻烦”带人上山时，卜足道就知道自己的行踪，已经暴露了，如果当时，他带着小鱼和路不平一起走，很有可能，会被一网打尽。
他斟酌再三，决定冒一次险，为了让小鱼和路不平，能顺利脱身，只得自己做饵，吸引所有人的注意，若即若离的与之周旋，还要不着痕迹，这是个专业性很高的技术活，凭着艺高人胆大，他让自己身处险境。
岂料，半路竟遇到路不平，带他躲到西郊石屋，知道他们一切安好，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此次劫后重逢，卜足道感慨万千，却不料，竟会因祸得福，路不平初出茅庐，带着小鱼独闯江湖，虽然也是危机四伏，凶险无比，但每每最后却都逢凶化吉，转危为安。
到现在，在这庆元府中，也算有了一席之地，站稳脚跟。
路不平道：“爷爷，现在这屋里没别人，就咱爷俩，我想咱们能好好说说知心话。”
卜足道说道：“好，爷爷也正是这个意思，有什么话尽管说。”
路不平喝了一杯酒，问道：“那好，当初，咱们在山上的时候，五道司衙门抓你，还有前几日，玉香楼上你与绣衣营的交手，究竟是怎么回事？”
卜足道惊问道：“你从何处得知，五道司衙门和绣衣营的事？”
他万万没想到，路不会竟会知道，五道司衙门和绣衣营，这么机密的事情，听他口气，不但知道，还对内幕了如指掌，岂不惊人？
路不平就把那日在“七碗斋”茶坊，意外听到两名暗探的话，和后来收服“胡大麻烦”的事，简单说了一下。
卜足道叹道：“后生可畏啊，这才几日工夫，你做的事，竟胜过我这几年来的苦心经营，可喜可叹啊，看来日后要仰仗你了。”
路不平连连摆手，说道：“爷爷，晚辈惭愧，实不敢当此谬赞。”
卜足道连饮三杯，沉吟半晌，方才说道：“时至今日，我也就不瞒你了，小鱼确实是先帝的遗孤，我是前朝卧虎司的司隶校尉，掌管京师七郡的刑狱、稽查、审讯等事务，皇帝身边的侍卫，均是选调卧虎司的精锐所担当，我还是监督大禹国京师，以及各地方官员的秘密监察官。
路不平不由惊呼道：“那……您岂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吗？”
卜足道点头道：“差不多吧。”
路不平喃喃自语道：“小鱼……是皇帝的女儿，也就是……”
卜足道替他说道：“对，小鱼是大禹国的公主。”
路不平：“啊……那怎么会沦落到今日的地步，这中间又是怎么回事？”
卜足道连饮了几杯后，方才说道：“哎……这事说来都怨我，是我没能及时揭开金道阁的画皮，才致今日之祸……”
……
路不平劝道：“爷爷，事到如今，您也别太自责了。”
卜足道说道：“当初，据暗中安插在各处的卧虎密报，当时的兵马司大元帅金道阁，多年来处心积虑，广揽军权，早有不臣之心，他秘密联络各地将军，调防军队，贿赂官员，并收买了一批武林败类，图谋不轨。”
路不平问道：“那……您怎么不深查他呢？”
卜足道叹道：“我怎么会不想呢，我更想为国锄奸，先后派出十几名卧虎，去查他证据，怎奈那金道阁为人阴险狡诈，行事老谋深算，正所谓大奸似忠，外似朴野，中藏巧诈，他一直隐忍不发，苦于没有实据，我也没及时把此事奏报给皇上。”
路不平闻听此言，不由叹息道：“爷爷，有句话本不该说，但不吐不快，有什么得罪之处，还望爷爷海涵。”
卜足道说道：“今儿就咱爷俩，有什么话尽管说就是了，我这人没别的，还不至于老糊涂到，连好赖话都听不出来。”
路不平说道：“古人有云，慈不掌兵，情不立事，义不理财，善不为官，爷爷您当时身处要职，当初若杀伐果决，何致有今日之憾。”
卜足道呆了半天，喟然长叹道：“刚才你一席话，当真是一针见血，点中死穴。这正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哇，咱爷俩，还真是相见恨晚呐。”
卜足道端起酒杯，说道：“自古道，英雄出少年，爷爷敬你一杯。”
路不平慌忙站起身来，说道：“爷爷，晚辈不敢当，孙儿有言语不当之处，还望您老雅量。”
卜足道说道：“哪的话，刚才你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呐！那年上元夜，金道阁起兵反叛，他们先是在皇宫内外放起了火，那漫天大火烧了起来，映得池水通红，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冒出两三丈高。”
“因事发突然，喊杀声震天动地，响彻在皇宫的上空，皇宫内外全是叛军，一队队人马把皇宫团团围住，围得是水泄不通。其他人全被他或事先收买，或重兵布控，或直接杀戮，皇帝身边只有，我率领的一千五百名卧虎侍卫，拼死血战，当真是死尸如山，血流成河，无奈敌众我寡，渐渐不支。”
“当时情势危急，先帝一看无力回天了，就把还不满周岁的小鱼，托付给我，让我保住这皇室的嫡亲血脉，逃出生天，等待时机，积蓄力量，以图日后东山再起，报这亡国之恨。”
“我那一千五百名卧虎亲卫，俱是骁勇善战之士，他们以一当百，生生从十万叛军中，杀出一条血路，拼死助我突出重围……”
说到此时，只见卜足道已是老泪纵横，满脸悲怆之色……
……
路不平说道：“爷爷，过去的伤心事不提也罢，来，喝酒。”
正说话间，在这寒冬天气里，竟有苍蝇在“嗡嗡”地飞着，此时，卜足道筷子里正夹了一粒花生米，竟看也不看，只听“嗖”的一声，那花生米钉入墙内，那“嗡”声也没有了，耳根顿时清净了许多。
路不平一看，不禁拍手叫好：“好功夫！”
卜足道却微微摇头，眼含热泪饮尽杯中酒，接着说道：“唉……最后随着我杀出来的，仅剩七人，现在他们散落各处，亡命天涯。”
路不平问道：“爷爷，那你们有联络吗？”
卜足道说道：“自此一别，各自天涯海角，多半音信皆无。”
路不平道：“此事也急不得，待日后慢慢寻访就是了。”
卜足道叹道：“眼下之际，也只好如此了，但愿……”
路不平道：“爷爷，您老日后作何打算？”
卜足道长叹道：“唉……爷爷已是老朽残躯了，心有余而力不足，怕是要愧对先帝的重托，看来日后小鱼，就得托付给你照看，大禹国的未来，也将寄托在你身上。”
路不平连连摆手，说道：“不行啊，爷爷，这么重的担子，我可担不起，再说，我现在还小，也没什么本事，恐怕要辜负了爷爷的重托。”
卜足道忽然豪气地说道：“年龄小才有希望呢，从今以后，只要你看得起老朽，我就把毕生所学全部传授于你，你看怎样？”
路不平一听，忙“噗通”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谢道：“多谢爷爷，只是我已拜了丐帮九袋长老邓东栋为师，不能再拜您为师了。”
卜足道问道：“你说的可是，追命三通鼓邓东栋么？”
路不平答道：“正是他老人家。”
卜足道笑道：“哈哈……还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啊……哈哈……”
路不平惊问道：“怎么？你俩有仇？”
卜足道笑道：“哈哈……没有，我俩有缘，三十多年前，我俩有段孽缘……”
路不平不解道：“孽缘？你俩？”
卜足道点头说道：“恩……三十多年前，我俩……同时喜欢上了……一个人，可惜……”
看着卜足道欲语还羞的神情，路不平一看，大概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没那么八卦，也没那么多好奇心，既然爷爷不说，自己也不好继续追问下去，幸好两人之间不是什么深仇大恨，否则，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