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空寂,人鸟声俱绝,只有那雪却越下越大。
正在这时,山道中又疾驶上来一辆马车,不一会儿,马车便进到庙中,在殿门外停了下来。
揭开帷帘,马车上缓步走出一位妇人,只见她身披一袭淡青色长衫,罩了一件大红纱面的羽毛缎斗篷,头上罩了个雪帽,约莫四十来岁年纪,相貌颇为娟秀。
那妇人低了头,走进殿内,对着众位长老款款就拜了下去,说道:“未亡人冯门柳氏,参见众位长老。”
众位长老们一见,此人正是已故冯帮主的遗孀,忙还礼道:“嫂嫂,有礼!”
执法薛长老咳嗽一声,说道:“今日盐帮宋帮主,漕帮杨帮主,尊驾光临鄙帮,丐帮上下均感不胜荣幸,柳夫人,有什么话,只管从头说起罢。”
柳夫人道:“先夫不幸亡故,多承帮内众位知交故友照料丧事,奴家好生感激。”
只听得,她虽说话声音略低,但音色清脆,一个字一个字的传入众人耳里,甚是动听,她始终眼望地下,见不到她的容貌。
邓东栋料想柳夫人,必是发现了丈夫亡故的重大线索,这才亲身赶到,但帮中之事,她不先行禀报帮内长老们,却去寻盐帮的宋帮主和漕帮的杨帮主,其中实是大有蹊跷,不由地回头向执法薛长老望去。
执法薛长老也正向他瞧来,两人的目光之中,却都充满了异样神色。
于水良说道:“嫂嫂休要客套,殿内众人皆是帮主兄弟,冯帮主健在之时,谁不是承蒙帮主提携眷顾,今日我等为嫂嫂分忧解难,亦属理所当然。”
那柳夫人一直垂手低头,站在殿前,背向众人,此时,听到于水良的说话,这才缓缓回过身来,低声说道:“先夫不幸亡故,奴家只能自怨命苦,尤为可悲的是,奴家并未为先夫育下一男半女,为冯家延续香火……”
她说到此时,话中略带呜咽,微微啜泣,大殿内帮中群丐,心中均感难过。
她拿出手绢擦了泪,继续说道:“奴家自殓葬先夫之后,便心如死灰,每日里只是念经礼佛,不作他想。”
“不意数日前,奴家收拾先夫书房时,竟然从他收藏的拳经剑谱中,抖落出一纸信笺,见有一封用火漆封缄的书信,封皮上写道:余为帮内奸人所害,死因尽在信中,此信即交本帮诸长老会同拆阅,事关重大,不得有误。”
柳夫人说到此时,大殿中一片肃静,当真是一根针落在地上,也能听见。
她顿了一顿,继续说道:“时隔数年,偶然见得这封书信,我见先夫写得郑重,知道事关重大,当即便要去求见诸位长老,呈上这遗书,谁知帮里诸位长老,却在此处议事,因而便去求了宋帮主,与杨帮主一同前来,也好一起来做个见证。”
宋道山说道:“在下与冯帮主相交多年,舍下并藏得数年来往书信多封,当即便和杨帮主、柳夫人一同赶到舍下,检出旧信比对,字迹固然相同,连信笺信封也是一般无二,那自然是真迹无疑了。”
杨帮主在一旁点头道:“不错,果然是冯帮主的手迹,柳夫人将此信交到我手中之时,信上的火漆仍然封固完好,无人动过。”
执法薛长老咳嗽几声,扬了扬手中的书信,说道:“这封便是冯帮主的遗书,他的笔迹我是认得很清楚的,这信封上的字,确是冯帮主所写无误……邓长老,你也来鉴别一下真伪吧。”
说着便将书信递将过去。
邓东栋接了过来,就着大殿的灯火,只见那张信笺上写道:“字谕丐帮诸长老:邓东栋外表忠厚良善,实则阴伪奸诈,好色无耻之徒,今日被我撞破奸情,见识其狼子野心,这无耻小人便对我暗下毒手,我命悬于须臾,晓谕全帮,见字即行合力击杀,不得有误。下毒行刺,均无不可,下手者有功无罪。冯满天绝笔。”
下面所注的日子是“大朔朔元三年七月初五日”,邓东栋分明记得,那正是丐帮帮主冯满天故世之日。
邓东栋看得清清楚楚,这几行字确是已故帮主冯满天的亲笔,如此一来,他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他看到这里,眼光便向柳夫人瞧去,说道:“这么说,诸位铁定认为就是在下,害死了冯帮主,对不对?”
宋道山道:“冯帮主的亲笔书信在此,邓长老,你还有什么说的?”
邓东栋笑道:“冯帮主故世已经三年有余,为何时至今日才拿出这书信来?”
柳夫人本一直背转身子,低头向地,此时突然抬起头来,望向邓东栋,但见她一对眸子莹亮如剑,于夜色中发出烁烁光彩,邓东栋不由的虎躯为之一凛。
听她说道:“奴家是无知无识的妇道人家,而今万般无奈之下,不得不出外抛头露面,为夫昭告雪耻,又安敢乱加罪名于他人?只是先夫死得冤枉,奴家恳请众位知交故友念着故旧之情,查明真相,替先夫报仇雪恨。”
说着盈盈拜倒,竟对着邓东栋磕起头来,她没一句话,说邓东栋是凶手,但她所说的每一句话,俱是指到他的头上。
邓东栋眼见她向自己跪拜,心中不由得激愤难当,却又不便发作,只得跪倒还礼,说道:“嫂子请起。”
蓦然间,一条身影闪动,只见一人手持短刀飞身而至,直攻邓东栋的后心。
猝然间,邓东栋猛听得身后劲风袭来,想要转身躲避,无奈敌人身法实在太快,已然来之不及,只得身形一矮,反足踢出,正中那人手腕的内关穴,那短刀倏地飞出,只听“卜”的一声,短刀竟自深深钉入大殿的横梁之上,紧接着他翻手上托,挡开了这一记绝杀。
那人轻轻高跃,自半空中如鹰隼般扑了下来,却见,原来正是于水良趁机偷袭。
邓东栋怒极反笑,朗声喝道:“还有谁?一起来!”
说话间,他离于水良已不过三尺,更不转身,左手反腕扣出,右手擒拿,正好制住了他胸前的膻中和巨阙两处大穴。
于水良武功之强,实不逊于四大长老,岂料,一招竟也无法还手,便被制住。
邓东栋手上运气,内力从于水良两处穴道中倾注进去,循着经脉,直至他膝关节的膝眼、阳台两穴,他瞬间便感到腿软膝麻,不由自主的跪倒在地。
大殿内诸人,无不大惊失色,人人骇惶,仓促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此时,邓东栋不禁仰天长嘘了一口气,郁结在心中半天的疑团,直至此时方始揭破。
他向于水良问道:“于水良,你早已知道有此一封书信,是以处处与我作对,是也不是?”
于水良倒也光棍,说道:“不错。”
邓东栋又问:“丐帮众家兄弟,听信你言,而欲杀我,也是你挑唆的?”
于水良道:“不错,只是他们将信将疑,拿不定主意,事到临头,又生畏缩。”
乔峰道:“此信的来龙去脉,你又从何处而知?”
于水良道:“此事牵连旁人,恕在下难以奉告,须知纸里包不住火,任你再阴险诡诈,终究会真相大白于天下,执法薛长老便早已知道。”
邓东栋见此情形,不禁思潮如涌,料想这于水良必是早有图谋,恐怕事先收买下帮里不少的人手,趁着今日聚会之时,借机发难,除了自己,然后他再借此上位……
但转念一想,他们心生嫉妒,捏造了种种谎言,诬陷于我,纵然势孤力单,亦当奋战到底,不能屈服。
方才,群丐听了宋帮主、执法薛长老等人的言语,心情也十分矛盾。
有些人先前,已然听说他毒杀了帮主,便有些将信将疑,旁的人则是直至此刻方知,眼见证据确凿,仿佛铁证如山,但邓东栋素来对帮中诸人,极有恩义,才德武功,更是人人钦佩,此时待说要将他逐出丐帮,却是谁也说不出口。
一时之间,大殿中一片静寂,唯闻众人沉重的呼吸声。
这时,柳夫人突然说道:“各位知交故友,先夫不幸亡故,到底系何人所下的毒手,此时已是铁证如山,但想先夫生前忠厚待人,拙于言词,江湖中亦并无仇家,奴家实在想不出,还会有何人要取他性命?别人莫不是怕他泄漏什么机密,坏了大事,因而要杀他灭口?”
柳夫人说出这几句话的用意,其实再也明白不过了,直指杀害冯满天的凶手,便是邓东栋确认无疑了。
邓东栋缓缓转头,望向柳夫人,冷冷说道:“你是说,是我害死了冯帮主?”
柳夫人道:“我只叹,人死如灯灭,人走茶便凉,偌大的一个丐帮,徒有虚名,竟无一个英雄豪杰,敢站出来,为他们的老帮主报仇雪恨……”
此时,执法薛长老望向外面,只见一钩残月,冷冷得挂在天际。
邓东栋朗声说道:“各位还有什么话,要说?”
他冷眼从柳夫人,看到执法薛长老,看到于水良,看到陈长老,看到宋帮主……
一个个望将过去,众人皆默然无语。
邓东栋等了一会,见始终无人作声,说道:“老叫花子不想与诸位兄弟为敌,但谁若是认定在下,就是杀害冯帮主的凶手,尽管来取了我这条性命,只是邓某不想任人构陷,往我身上泼脏水,此事我断然会查个水落石出,给大家一个交待。”
说完,邓东栋抱拳,向众人团团行了一圈礼,说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众位好兄弟,咱们有缘再见。”
说罢纵身一跃,手掌“啪”地一声,拍在大殿的横梁上,只一下,把刚才钉入梁中的短刀,便震了出来,他用两指夹住短刀,右手的拇指扳住中指,往刀背上弹去,只听“当”的一声脆响,那短刀便断成两截,刀头飞出数尺,刀柄却仍在他手中。
邓东栋说道:“等我取下真凶的人头,再来祭奠冯帮主的在天之灵,以此来告慰他在九泉之下的冤魂,得以安息,若违此誓,有如此刀。”
说完,掷下刀柄,扬长去了。
正当殿内众人,相顾愕然之际,跟着便有人大呼起来:“邓长老,千万别走!”
“丐帮全仗你主持大局!”
“不要中了别人的圈套,邓长老快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