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落，桑落！日上三竿了还不起，凤妈可要来了！”
耳边传来咚咚的拍门声，桑落猛地坐起，飞快地掀起被子下床，一边走向水盆架一边用手把头发胡乱笼在脑后，撸起袖子洗了把脸，然后走到门边。开门的一瞬，还有水珠捋着耳边的碎发滴落到淡青色的里衣上。
“我要是你，我可睡不下，今晚如果能被哪位爷看上，帮你赎身，抬进府去做小妾，可就是翻身仗呢······”
“平儿，快别说了，你是偷了说书人的话本子不成。”桑落叹了口气，耸耸肩，看着眼前比自己矮一个头、穿着不合身的灰色杂役旧服的小丫头，瘦窄的肩膀几乎托不住她的脑袋。
平儿笑笑，目光略过斜靠在门上的桑落，向屋里看去，一眼就发现了梳妆桌上放着的灰色包袱。她立刻窜进去，神气地指着包袱说道：“我就说姐姐都准备好了，即便没被富家公子哥儿们挑中，也有萧公子帮你解围。看来，以后想见你就难了。”
桑落不说话。她在红凤楼呆了十五载，见惯了人来人往。有被红轿子抬出去的，也有用白粗布裹了门板抬出去的，人各有命。从被送到这里开始，她就策划着离开，为此她翘掉饭点儿，去跟凤妈请的乐坊师傅学琵琶，把每月发的胭脂水粉找人到集市上偷偷卖掉一半儿，换成碎银子，还买了一柄不起眼的短剑防身，放在包袱里；就连在红凤楼陪达官贵人们饮酒的时候，也不忘仔细留意着各地的风土人情，给自己物色一个栖身的好去处。
“萧公子算什么，穷酸书生一个，他那点家底儿，别说赎人了，打碎咱们这儿一个茶碗盖儿都赔不起。”
门外不知何时又站了一个女子，绯红的脂粉涂得毫不吝啬，天生一双含情脉脉的眼，虚势碰了碰桑落的手臂，又冷笑着说道：“我劝妹妹，别跟那个萧郎走了，最不济留在这红凤楼，还有口饭吃，有得曲儿听。宁为富人妾，不为穷人妻的道理，你可懂？”
桑落还是保持沉默。直到满身穿得金光灿灿的凤妈走上来，骂走了徘徊在屋里的两个“闲人”。她才走回屋里，一边换着裙子，一边听着凤妈的教导：“桑落，你可是知道我有多宝贝你，十几年的花费都够置办一套宅子了。你悟性好，又通情理，今晚一定把宾客给我哄开心了。若真有好心人要带走你，我也不勉强，把账结清了走，还欢迎你回来看看姐妹们。若是没有，你也安心，有我一口吃的，就不会少了你的。”
扭头看着凤妈那镶在肉脸上的双眼瞪大，桑落点了点头：“凤妈，你的养育之恩我怎么敢忘呢。”这才把这尊金灿灿的肉球打发走。
这红凤楼的规矩，是凤妈李凤一手建立的。李凤本是扬州一渔户之女，年轻貌美时被盐商看中娶回家，也曾有过仆从随身、锦衣玉食的好光景。只是没料到多年无所出，盐商给了一笔慰劳费休了她，无奈之下转行做起皮肉生意。红凤楼的姑娘一半是身世不济，中途走了烟柳的行当，比如凤妈自己，另一半则是穷人家卖了年纪刚能干得了杂活的女儿，比如平儿。
这一群姑娘中，选出一小部分姿色上乘、又听话顺从的，可以不去做那些“粗活儿”。她们只负责陪人谈天、抚琴，维持着“纤尘不染”的样子，满足“风雅文人”的喜好。等到了合适的时机，办个宴会，推出个“头牌”，或许能让被迷得被魂不守舍的贵人买断，做成一笔大买卖。即便买卖做不成，也能打出名声，这是李凤经营多年的生意经。这么些年来，她的楼里，出过县令的三夫人，富商的妾室，也有京城的人专门来挑选女子入京献歌献舞。
就这么尖尖儿上的一撮姑娘，自然是要好好护着，胭脂水粉，首饰衣服不能缺，还得请人教习，学艺识字，弄得比普通人家的女儿还要娇贵。赎身的时候，“聘礼”足以养活一户农家三年。
桑落换完衣裳，锁了门下楼。今天的商品既然是她本人，自然是要精心打扮一些。即便她素来不喜艳丽的颜色，也在凤妈的千叮咛万嘱咐下，换了点缀着金色绣纹的桃粉色外衫，外面罩一层淡灰色的纱衣。这让她走在哪里都仿佛身处一团淡紫色的雾霭之中，走动中虚虚实实漏出的桃粉色则支持了一份妩媚的风韵。她头上戴了只银簪，上面缀了几颗浆果般大小的紫色宝石，颇像一串微型的葡萄，一行一摇。眼角比往常多扑了点金粉，把她脸颊的红晕衬得更动人了。
一楼的宴客厅已经布置妥当，占去一半面积的戏台下面是设好的座位。最靠近戏台中间的，是贵宾的雅座，黄花梨木的桌椅上面瓜果点心都已摆好。周围又设了五桌普通坐席，再往后是三排长条板凳，供不够阔绰的来者蹭个眼福。
桑落往戏台右边的一角望去，嘴角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戌时刚至，夜色漫进红凤楼里。下人在指示下点亮了烛火，把整个空间照得灯火通明。戏班子的乐声已经断断续续地准备起来了，坐在戏台屏风后面的桑落却有些心绪不宁。她一动不动地透过纱织的屏风盯着台下走动的人影，落座的客人。直到一阵不知从哪儿溜进来的凉风把她的魂儿吹了回来，扭头看见平儿掀了帘子进来。
“落姐姐，这是魏公子让我转交给你的。”平儿匆匆忙忙往桑落手里塞了一个小纸团儿。
“魏公子？和他一起的萧公子呢？”桑落并没急着打开看，而是透过屏风仔细辨认着刚刚在右侧一桌落座的几个人影。
“萧公子好像还没来呢。”平儿来不及说什么就又被使唤着去了厨房备茶。
桑落的心猛地一沉，打开纸团，看到上面几行小字。
“待小生考中功名，再来替姑娘赎身，谢过月姑娘借的盘缠，失约之罪，望姑娘海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