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自己的佛陀传
曾经也是那样,你独自一人,斩断世俗,挥别牵绊,走向想望已久的解脱之路——就像佛陀传记里佛陀当初那样。
若干年以后。
某时某处,想蕴骤起,在比刹那更急促闪灭的心念横流里,你回望来时路,反思自己这些年来的修行。
也算是有一些成果的。
从受、想、行、识与色的分别开始,你历经了观察缘起、非我、无常、苦,某次定中起观,你还仿如小时看露天电影般,看到了身心的生灭相续,就像被突然丢进一个高速离心机中,身和心先是弥散,继而分离······
你知道受想行识中,没有一个“我”。
佛陀果然是如语者、实语者,从未说过妄语与假话,原来这不是谁的受想行识,也不是属于谁的色,这一切的发生没有主宰者。
“此生故彼生,此灭故彼灭”。
那个时候的你,以为发现了什么天大的秘密,色受想行识只是源源不断依照缘起自然幻现,幻现又湮灭。
就像小时候,你在你的“秘密森林”里躺着望天,一阵风吹过,枝叶轻飘,阳光散漫,大地平沉,虚空凝然。
“世间诸法,根尘生识,唯识所缘,唯识所现”。
自从你觉知到了这一切,你感觉不动心常在,身如琉璃,物如云水,世间如同无尽且与自己无关的某种透明镜像,甚至有时偶入色界定,清净了能所黏着,还看到过光,那光也不是光,但极明亮,透彻身心,内外清凉。
你以为见了道,解脱了,即将证果了。
然而,错了。
真正的修行还没有开始。
接下来的行路难,大大超出你对修行的最初想象,以及复杂丰富,远远多于经文里轻描淡写的那几句。
之后的一段时间。
有时,你开始厌恶自己的身体,肉大身沉,又脱不去、绕不开,感觉身体如蛇蛆溺屎,你厌恶肉体,厌恶欲望。
有时,你还厌恶自己的心,甚至你每动起一个心念,都认为那是妄想,是执着,藏着业魔的阴谋和鬽影。
幻现无由,湮灭无处,怎么可能?
即使这是佛法的真实与世间的实况,那么一切生灭,竟然不是那种有最初的生,更不是有结局的灭,生灭之间没有一个主题去连接彼此的情节,那这场大戏的意义又何在?
为谁辛苦,为谁忙?
这其实不是一个意外发现,但却令你陷入了更深的绝望。
如果那时,你终止了你的修行。
或者自此之后,你选择“大多数的他们”是怎么说怎么办的。
你将再也无需继续费力无偿地把握心念的幻起与湮灭,眼前的境界发生了转化,曾牢记在心的经文片段开始散乱,这将意味着你过去长久建筑出来的整个修习框架可能悄然剥落了·······
但你,依然选择,前行。
拖着这副你不得不拖着的臭皮囊,你仍然坚持着刹那生灭的观照,心念的幻起与湮灭,只是如同日月的升平与落下——什么时间,什么方位,什么价值,什么概念,恰恰都是另一种更隐秘而伟大、深密而牢固的“我”!
每次入定,又出定时,就像你从一个门走出,又进入另一个门,刹那生灭在背景中,如同极夜山巅上的星芒堕落,却再不觉得炫美,某种阴影一直并没散去,连成一片,无始无终,无边无际。
——是不是有谁跟你开了一个玩笑?
——或者,从开始,我就是在拿自己开玩笑?
没事没事,业已如此,不如继续。
即使之后的修行过程中,你还会不时遭遇种种。
你以为肉身无碍,但肉身真正切切的不适时,你更不适。
你不得不请教“善知识”,然后“善知识”教你引气吐纳,竟然还有效。
还会厌恶自己的身心,但不会厌恶到厌恶让身心得病。
偶尔犒劳一下紧绷的身心,放纵一下,歇息一会儿。
虽然整个世间都是刹那生灭,还是心生畏怖,但再恐怖,也不会寻死。
更想要逃,即使找不到逃脱的方向。
你看到的生即使不是生,你看到的灭也不是所谓的灭,世界不是你眼前曾经的世界,这身体,还有自己的内心,熟悉又陌生,综合而成为一种巨大的不可知包裹着你,像一场噩梦,无法逃脱——“真像一场梦啊!”,你从座上舒张了板结成石的腰腿,“要是一场梦该多么好”,即使你现在已经能够一坐几个时辰,但还觉得只是梦一场。
勇猛精进,只能勇猛精进。
有些苦,是必须要承受的,也必须要经过,也只有经历过,才会发现,苦确实是苦,仍旧是苦,但苦也是无常,只需寂静等待。
而且都到了这个地步,即使从“过程即是意义”的哲思角度,也该继续。
寂然不动,勇猛精进,就像佛的传记里写的那样。
晨起静坐,午后经行,中夜诵经,后夜稍息,再静坐,再经行。
只能不断努力,既然决定了这条江湖解脱路,那不管路的尽头是什么,也要走到底,你对自己如此说。
从最初的、最简单的,重新开始,重复练习,二六时中检视扫描自己的修行,观触观内外,观心观能所,以身观身如身,以心观心如心——各种各样曾经出现过的,该出现的还是会出现,该怎么样还是会怎么样,有些湮灭了,有些不再出现,有些会进一步幻化
身受心法,习以为常。
唯有“为度愁烦、为灭苦忧、为得真谛、为证涅槃”,还是没有变。
唯有“持戒、精勤、正知、正念”,还是没有变。
但这时,除了佛经上的警句,你现在甚至还会用原来所鄙夷的鸡汤话去化慰自己了,比如“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
偶尔,心底也还是会冒出,或者好像是背后头上,虚空中传来的一个声音:
“这是唯一的解脱之道吗?”
你在座上,回过头来,凭着这个冥冥之中,但不似冥冥的声音指引,你诵出不是回答的回答:“我必会今生見道,证得涅槃,作证传记!”
之后,你继续四念住,继续观呼吸······
是为序。
释尊子嘱我为他的新书章回体佛传《佛陀时代》写一篇序,我还未看完书稿时,就草率写下了这篇不像是序的序,因为面对这部巨作,如此庄严宏大广伟如古典建筑一般的写作,我读后忽又有一种个人微小但真切沉浸的感受,记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