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西沉,残阳落在路上,如铺开一层血。叶延淮慢慢从航校走回昆明城,也走进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
他仍能记起第一个死在他手底下的人的模样。
至多不过十七八岁,眉眼之间尚有少年的稚气。他抬枪,他的眉心多了一个血洞。
血流了满脸,那少年满脸不可置信。
狂风平地而起,竟似卷来那日的硝烟。叶延淮站在尸山血海之中,听见心里有个声音尖啸,“你也配为人医?”
他失魂落魄地走着,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满眼都是鲜血刺目的红。冥冥之中似是有人叫他,他茫然地看了一眼,又移开目光,继续往前走去。
“叶大夫?叶……叶大夫……”
济世堂前,一个年轻男人被他扫了一眼,不自觉地打了个冷战。
这人的打扮很奇怪,身上穿的衣服像军服,又不是军服,上衣上缝了许多口袋。他把手揣进兜里,眼睁睁看着叶延淮从他面前走了过去。
蒋秋仪从济世堂出来了。
“怎么了?我不是说叶大夫下午有事,一会就回来了吗?”
那年轻人摸摸后脑勺,“他……他刚回来了,可他怎么不理人啊?”
蒋秋仪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
天高,云彩碎,余晖躲在碎云之后,如同崩裂的赤色锦缎。叶延淮顺着文林街往云的尽头走,单是背影也能看出来恍惚。
她知道叶延淮今天下午去见冼巍,心里起疑,转身和那年轻男人说:“你换个日子来吧。这次回昆明,什么时候走?”
对方有点焦躁,“礼拜三,滇缅公路那边缺人,我等不了太久。”
说话这人叫吴慷,是滇缅公路的一名机工。
随着东南地区的大片沦陷,沿海港口均被封锁,援华物资的运输全依赖于这条起于昆明止于缅甸腊戍的公路。为支援抗战,上千名青年华侨回国应征货车司机,史称“南洋华侨机工回国服务团”。
滇缅公路横跨澜沧江,山高路险,瘟疫横行,不少机工都是带病上阵,吴慷也不例外。走了没几趟,他便觉得肺里颇不舒服,找了几个大夫都没用,还是被人介绍到叶延淮这里才有了好转。
此后,但凡他路过昆明,总要到叶延淮这里开几服药,路上随身备着。来的次数多了,连蒋秋仪也与他认识了。
看他是真着急,她劝道:“你明天下午再来。他但凡露面,我就帮你留住他。”
吴慷急忙道谢:“那太谢谢你了,我队里还有事,我得先回去一趟。”
她“嗯”了一声,看见吴慷急匆匆地朝运输处的方向跑去。再转过眼,冼青鸿出现在了文林街的尽头。
说是去见家长,这一个两个的怎么都往这边跑。蒋秋仪站到叶延淮的医摊前,瞥了一眼那挂着“济世”的布幅,朝冼青鸿卖力挥手。
“秋仪姐!”冼青鸿大步走来,“延淮呢?他没回济世堂啊?”
“他是去见你爸爸,你怎么问起我来?”蒋秋仪更奇怪了,“刚路过,没停,直接往家那边去了。青鸿……我怎么觉得,他不太对劲啊?”
冼青鸿一怔。
方才他从冼巍的办公室里出来,手里捏个信封,看着也是春风和煦的,照常和她道别,说回文林街看看有没有病人。
冼青鸿当下没觉出奇怪,反倒是进了办公室,冼巍茶一杯又一杯地喝,最后竟甩出一句“你俩不是一路人”。
她这才想追出来问个究竟。
“秋仪姐……”她有些慌乱,“我去看他一眼!”
叶延淮家中,光线昏暗。
他把照片磕到手心里,一张又一张,仔仔细细地看过去。尸体堆成山丘,血水倒流,画面之中竟似传来万人哭号。
手边有个柜子,常年锁着,他鬼使神差地把锁打开。
然后从里面拿出一把枪。
他开始回忆那个少年的样子。浓眉,圆脸,肤色很白,应当是上战场不久。完完整整的一个人,一眨眼的工夫,眉间多了道血洞。
他揉了揉枪管,把枪抵上自己的眉心。
是这里吧?
不对,要再偏左一点。
外面有人砸门,他神思恍惚,声音也听不太清晰。大约是没人去开门的原因,对方着急,竟一脚将门踢开。
冼青鸿闯进屋子,大惊道:“叶延淮?你要干什么?”
她一个箭步冲到他身边,卸了他的枪,胸膛剧烈地起伏。转眼看到他手里的照片,她夺过来翻了几翻,神色中有些震惊。
“这就是……”
“是。”
“我爸给你看这个做什么?!”冼青鸿将照片狠狠掷进炉子,火舌窜起,照片瞬间化为灰烬。
她又检查了一遍那柄手枪,声音嘶哑,“你呢?你又在干什么?你可别告诉我,就因为这么几张照片,你要以死谢罪?”
叶延淮寂静得像一株植物,过了好半天,才开口反问:“死?谁说我要死?”
他竟然笑了笑,“要死早就死了,活着才比较煎熬吧。”
冼青鸿慢慢握紧拳头,指甲陷进手心,“叶延淮,不就是杀了几个人吗……”
“不就是?杀了几个人?”叶延淮转头看她,神色里有种悲凉的惊讶,“或许吧。哪天我死了,落在别人嘴里,也就是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这些年,人命是越来越不值钱了。”
照片被烧完了,屋子里有种煤烟升腾的气味。
冼青鸿说:“所以这些年,你活着,就是为了赎罪吗?”
叶延淮点点头。
她说:“遇到我,也没有让你好一些吗?除了赎罪以外,人生,没有别的意义吗?”
他本是很笃定的样子,此刻却迟疑了。
冼青鸿走到他面前,弯下腰,轻声说:“你抬头,看看我。”
下一刻,她吻上他的额头。
她从外面一路赶过来,身上挟着股寒气。叶延淮感到那片冰凉从眼睛划过,落在鼻梁上,又落在他的唇角,最后抵住唇齿,一丝一缕地蔓延开。
漫天的火光逐渐熄灭,白雾腾起,山河落雪。
她轻微地抽开身,在他耳边说:“延淮,那个被战争影响了的人不是我,是你。你不能一直活在亏欠里。”
他慢慢睁开眼,眼底的血开始消散。
他说:“是吗?”
她说:“是呀,你的人生除了赎罪,还有很多很重要的事。”
叶延淮被她的气息吹得耳边发痒,稍稍偏了下头。
他说:“比如?”
冼青鸿说:“比如我。”
——
再回航校时,天都黑了。
冼巍的办公室仍亮着灯,冼青鸿也不敲门,伸手一推就闯进去。气势汹汹地在屋子里站定,才发现沙发上还坐了个霍副处长。
冼巍把几封文件推到手边,眉头深皱,“还有没有规矩!”
父女二人都脾气不好,四目相对,火药味十足。霍副处长觉出异常,识趣地站起身。
“长官,我先回去了,您和冼教官慢聊。”
门关上的瞬间,冼青鸿声音拔高,“爸,你把那些东西找出来干什么?!”
那些东西,自然就是指那些照片了。
冼巍冷哼一声:“我干什么?你这是来干什么?兴师问罪?”
他站起身,把批完的文件放到一边,没批完的放到眼前。窗外夜色浓重,他看了一眼远处停放的专机,声音里有些疲惫。
“青鸿,非要嫁那个叶延淮?你俩可不是一路人啊。”
冼青鸿有点不耐烦,“怎么不是一路人,我看顺路得很。”
冼巍破天荒地没发脾气。
他给自己倒了杯茶,语气里甚至有些自嘲。
“我这父亲做得失败,连女儿的婚事都张罗不好。你啊,爱喜欢谁喜欢去吧,我没精力,也没时间管这些儿女情长了。”
冼青鸿听出他话里有话,不禁追问:“爸,你……”
“我今天晚上走。”
“今天晚上?”她错愕,“不是下周吗?”
“来不及了,”他呷了口茶,“这几份文件批完,我天亮前得赶回重庆。从飞机到飞行员,空军这仗……”
他很深很深地叹了口气,“根本没法打啊。”
他身上的忧愁太浓重,当下便将冼青鸿感染。
“爸,要不把我调回前线吧。还有航校那伊16,战斗机不够,你们怎么也不见召回……”
“不是一直没修好吗,命令下了,过段日子就有人来交接,”冼巍回答道,“至于你回前线这事,青鸿……”
他苦笑一声。
“我是个长官,也是个父亲。叫我送女儿赴死,我没那么伟大。”
屋子里一时寂静下来。
航校地处荒郊,一到晚上就阴风哭号。冼青鸿在这刺耳的风声里,头一次品出冼巍的不易。
“去你霍副处那儿吧,”冼巍示意她出门,“最近别的教官都有事缠身,有件事,得你跟着办一趟。”
冼青鸿点点头。
她最后看了冼巍一眼。
她印象里的冼巍,似乎还是他三十多岁的样子。高大魁梧,骂起人来中气十足,拿棍子追得她满屋乱蹿。
怎么一眨眼,就这么老了呢?
风吹得门一瞬间关上了,只剩两道细长的光,从缝隙之间透出。
她走向政训处。
霍副处长将门半掩,她隐约听见屋里传来不太标准的中文。打开门,果然站着两个身着美国空军制服的男人。
两人闻声回头,一老一少,竟都是认识的。
冼青鸿笑道:“富大力,你跟吕医生在这干什么?”
富大力时刻精力充沛,看到冼青鸿,激动得吱哇乱叫。他转身握住霍副处长的手,抑扬顿挫道:“是冼少尉吗?冼少尉带我们去滇缅公路接货?”
冼青鸿愣了愣。
“滇缅公路?接货?”
霍副处长向来擅长长话短说,不过三分钟,冼青鸿便知道了自己这一行的任务是什么。
滇缅公路可分为两段,昆明至下关为东段,下关至缅甸为西段。美国空军初抵云南,有一批军内物资即将在最近几天抵达下关路段。
富大力去接收物资,是他精力过剩,主动请缨。吕医生则是因为兼具美国空军背景和华人面孔,被指派和富大力一同前往。
航校于情于理,也得派个人作陪。
冼青鸿非常合适。
前线回不了,教练机被打得没剩几架。堂堂女飞鹰,飞机没得开,沦落到给人做司机,冼青鸿嘟囔了一句:“您不如把我编去陆军。”
“你说什么?”
冼青鸿立正敬礼,“保证完成任务!”
“明早六点出发,休息去吧。”
“是。”
她从办公室出来,走到一半,折返方向,往学员宿舍走去。
一群半大小子,想要他们老老实实睡觉,那是不可能的。灯一熄,打着手电筒看书的,抽烟的,说小话的,宿舍里窸窣之声不绝于耳。
冼青鸿站在门口轻咳一声,门内立时寂静了。
她把门推开,闻见一股烟味。
“胆儿不小啊,谁抽烟呢?”
当然没人答应。
她抱起手臂,又说:“冼之衡?”
最里面的床位一阵晃悠,“到!”
“出来。”
小衡一脸心虚地跟在她身后出了宿舍。
冼青鸿做学生的时候,偷鸡摸狗的事干得太多了,眼睛一转就知道这臭小子干了什么亏心事。
她也不说破,清清嗓子,先讲正经的。
“明天晚上有事吗?”
“没有。”
“去趟济世堂,帮我带个话。”
“啊?”
“和叶延淮说,我明天一早去下关。本来要去找他的,让他多等我几天。”
“下关?”冼之衡诧异道,“滇缅公路那站下关?姐,你去那干什么呀?”
“美国人接收物资,我陪着,”她嗤笑一声,“要不是这身衣服穿着,我都快忘了自己是空军了。”
“哦……”冼之衡挠挠后脑勺,“行,我帮你和他说。叶大哥伤好了我也没看过他,正好去一趟。”
说完,晃悠悠地要回宿舍。
“哎,这就走了?”冼青鸿挑起眉。
冼之衡好不容易放松的脊背又一次僵硬起来,“兜里那鼓的什么呀,交出来我看看?”
冼之衡转过身,哭丧着脸,“姐……”
冼青鸿拽他裤腰,他赶忙往起提。一来一回,兜里的烟盒被她摸出去。
“你就不知道学点好?”冼青鸿柳眉倒竖,“滚,回宿舍,再给我撞见我打死你!”
冼之衡提着裤腰往回走,对她这种严于律人,宽以待己的处事原则敢怒不敢言。
烟被收了,他回宿舍倒头便睡,第二天清早被发动机声吵醒。几个战友挤在窗前,冼之衡把他们扒拉开,看见冼青鸿倚在一辆运输车的驾驶位上,副驾和后座各载一名美国空军,慢慢驶离航校。
——
冼之衡到文林街时,叶延淮正给那叫吴慷的机工看病。
他这段时间昼夜颠倒,病情愈发严重。叶延淮开了几样药,最后还是叹息道:“吴先生,这些东西你再吃,也比不上休息个十天半月有疗效。”
“哪有十天半月给我休息啊,”吴慷苦笑,“叶大夫,你以前开的那些都很管用,就按以前那样来吧。”
“休息不好你也少抽烟,毕竟是肺里的毛病。”
“哎,不瞒你说,从怒江一路过来,都是山路。赶上半夜行车,不抽烟就犯困,我也没办法。”
叶延淮没好气地把药方拍到他面前。
“你这病我真是没法治。”
吴慷笑笑,一转头,看到冼之衡满脸惆怅地望着他。
“小兄弟,你这么看我干什么?”
冼之衡问:“机工大哥,滇缅公路真的这么难开呀?”
吴慷就职的是机工第一运输大队,虽非军籍,但对部队的事也有所了解。他打量了冼之衡一番,大概认出他是航校在读的空军。
“是不好开,可跟你也没关系啊。你们空军,开着飞机翻山越岭,操这门子闲心干什么?”
冼之衡转向叶延淮,忧愁道:“叶大哥,我姐让我来告诉你……”
叶延淮下意识地皱起眉,“她带美国空军,走滇缅公路,去下关拿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