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点多钟，客车走走停停，晃晃悠悠终于到了县城，乐T县人民医院就在客运站斜对面。等车停稳，毛辉背着爹跟在娘后面进了熙熙攘攘的医院，这里简直比赶集还热闹，毛辉娘排了二十分钟队才挂了骨科的号。
毛辉又背着爹到门诊二楼，找到了门口挂着骨科的牌子，敲门进去。
“大夫，我家男人摔着腰了，你给看看吧”，毛辉娘弯下腰诚恳的对着一个戴眼镜穿白大褂的男医生说。
“哦，先放床上。让病人爬着，对。”医生说。
眼镜男医生站起来，戴了一副白手套走了过来，揭开毛辉爹的褂子，又往下拉了拉裤腰。
“腰摔着了是吧。”
“这里疼吗？这里呢？什么感觉？能坐起来吗？”
医生一边用手在毛辉爹的后背揉摁，一边开口问，毛辉爹一一作答。
“先拍个片子，看看情况。”医生走到办公桌哗哗几笔，撕下一张单子，“一楼缴费，三楼CT室拍片”。
“片子出来得下午了，你们先找个地方歇一会，下午两点上班你们拿着片子再过来。”医生又交代了几句。
“谢谢大夫。”
“下一个。”
毛辉背着爹哼哧哼哧又去了一楼，放到了休息椅上，娘哆哆嗦嗦的去收费窗口缴费。
等交完费，毛辉背着爹哼哧哼哧又去了三楼，两腿酸软的跟面条似的，额头渗出密密的细汗，这时候才反应过来，从二楼出来直接爬三楼就不会这么费腿了。
CT室门口围着二十多人，休息椅上瘫坐着五六个人。
“哎呀，人不少啊！”毛辉很惊讶，还以为今天看摔伤的就爹一个。
“听你兰芬婶子说，咱们县有四十多万人呢，每天生病的能少了吗，”毛辉娘娓娓道来。
有四十多万人口的乐T县辖区，每天都会有各种伤病的，拍片的病人有这样的概率也是可能出现的，毕竟今天是周六空闲时刻，看病的人也相对集中。
毛辉和娘把爹放到了休息椅上，等着CT室的医生叫号。
百无聊赖的毛辉盯着医院墙上的钟表发呆，一直到上午十一点，毛辉把爹背进了CT室。
过了十来分钟，CT室的门打开了，毛辉进去把爹背了出来，娘一直默默地跟在后面。
“咕噜咕噜”肚子不争气的叫了起来，毛辉今天出力比较大，早晨的食物消化太快，这时候肚子闹起了革命。
“饿了吧”，毛辉娘从进医院就忐忑不安，现在才缓了过来，说话语气平静了。
“也快十二点了，咱们先垫吧垫吧”，毛辉娘说着从布包里掏出一堆东西。
“娘，你这是百宝箱吗，怎么啥都有”，毛辉看到了一瓶咸菜，一瓶水，还有三张烙饼。
毛辉的肚子叫的更欢了，“先给爹吃吧，从家里带的水还温和。”
“儿子，你先吃吧，爹还不饿，给我喝口水就行。”毛辉爹有气无力的说。
“辉子，你先吃吧，水喝完再接，医院有热水箱。”娘也劝着。
瓶子是过年吃罐头的玻璃瓶，毛辉喂爹喝了半杯水，又去接满，就着咸菜吃了一张烙饼。
毛辉吃完烙饼，靠着休息椅俩眼皮开始打架，不一会睡了过去。
爹娘在毛辉午睡时也吃了点烙饼，坐在椅子上有一腔，没一腔的说着话。
下午一点半时候毛辉清醒了过来，又苦苦等待到三点多才拿到爹的片子。
毛辉背着爹下到二楼，走到骨科的门诊，把爹放到床上。
这时候前面有一个瘦巴巴的汉子拄着拐杖，正在让医生给看腿，毛辉和娘等在旁边。
“唰唰”同样潇洒的字体出现在一张单子上，“去三楼拍片吧”。
“大夫，看看我爹的片子，他是腰受伤，坐不起来”，毛辉忙不迭的把爹的片子递给医生。
“你们上午来过，是吧，我看看。”医生拿着片子对准光亮的窗外，目不转睛的看起来。
“嗯”，医生皱起眉，摇了摇头，又叹一口气。
“看你们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我就不拐弯抹角了，跟你们直说吧，情况不太乐观。患者腰椎第二节有开裂需要手术，腰椎第二节和第三节错位压迫神经。神经被压迫，严重的话可能导致下肢瘫痪。”
毛辉脑袋嗡的一声，差点站不稳，他实在没法想象爹以后瘫痪在家的日子。
“大夫，这怎么办，你救救我男人”，毛辉娘带着哭腔拽住医生的袖子。
“大姐，别着急。这样吧，先把骨裂治好，再观察观察，进行下一步治疗。”
“希望神经没有断裂，咱们县医院可没有核磁共振的设备，需要到省城才能检查。”医生喃喃自语，说话的声音很轻。
“去办一下住院手续，准备手术，先交五千押金。”
“多少？大夫，能不能通融一下，少交点。”毛辉娘惊呆了，战战兢兢的说。
“治疗费用我这已经是保守估计了。”
毛辉娘眼里含着泪花。“大夫，求求你。”
“好吧，我最见不得可怜人了，你带了多少钱？”医生问道。
毛辉娘哆哆嗦嗦拿出一个手绢，打开后，露出十元二十元五十元的一叠零钱“大概一千八百多”。
“好了，先交一千八，我给你办住院，不过你要想治好，治好骨裂，至少五千，回头赶紧想办法筹钱，才能安排动手术。”
“我只能帮你们到这了，尽快筹钱。”医生又不放心的交代一句，谁家没个热心的富亲戚。
医生不能见死不救，患者也不能道德绑架，毛辉知道自己碰到一个有良心的好医生，娘拿出了家里所有积蓄还不够治疗费用，医生给予了充分的信任，先给安排住到了医院。
于是毛辉背着很不顺利的爹顺利的爬到了住院楼二楼，把爹放到了三号病床。
“兔崽子，放我下来”，毛辉爹听到医生说的治疗费用时很震惊，当着医生面没敢闹，当着他娘俩就是一顿折腾。
“我不住院。”
“瘫就瘫了，我不治了。”
“住院费都交了，闹腾啥。”关键时刻，毛辉娘强硬起来。
“你不想好了，这日子还过不过。”
毛辉爹垂头丧气，无言的低下头。
“不就几千块钱吗，咱两三年就挣回来了，有什么大不了的。”毛辉娘开始宽慰他一句。
“我去找我哥借点，小辉他表姐不是嫁到县城了，男方家里还开着个饭店，我哥家里应该宽绰点。”毛辉娘接着说出自己的想法。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毛辉很早就知道自己家里的窘境，囊中羞涩脸皮要厚，否则没法活了。大舅家里房子就比自己家漂亮多了，前两年翻新的，还贴着瓷砖，在乡里绝对排名前十。
“娘，你明天去我舅家吧，我自己照顾爹。”毛辉说到，办完住院手续天色又晚了。
“好。”毛辉娘舒了一口气。
“对了，娘你让月茹给我请两天假，等爹做完手术我再去上学。”
“不会耽误学习吧。”
“不会，才刚开学。前面学的都是基础知识，我都预习过了，再说就两天时间。”
“孩子，那就辛苦你了。”娘欣慰的抚摸着毛辉的头，满怀愧疚，爹在床上不能动，身边哪能缺人。
这一夜，毛辉和娘爬在爹的病床上凑合了一宿，天蒙蒙亮娘就坐车回乡里了。
这一天是周日，毛辉攥着娘留下的零钱去买了早饭，午饭。
直到下午四点多，毛辉娘走进了病房，勉强的露出笑容，“辉子，怎么样，给你爹治了吗？”
“娘，就是输液，都是消肿止痛的药水，我看治标不治本。”
“哦，我借了你舅三千块钱，把手术费交了，白医生说明天上午就安排手术，真是太感谢他了。还有也和月茹说了帮你请假，她让我转告你，那两天的课有不懂的地方，她给你讲解。”
“我会找月茹的，白医生人也很好，今天过来查好几次房。”
白医生就是给毛辉爹看病的骨科医生，有时候坐诊，有时候查房。
娘带来了好消息，毛辉心里悬着的石头终于落地了，心里默默祈祷希望爹赶快站起来。
一晚上悄悄地过去了，周一上午，毛辉爹被推进手术室，这次时间有点长，一个多小时后手术门打开了。
“医生怎么样，我爹手术还顺利吗？”毛辉问，毛辉娘也在旁边焦急的望着。
“先推回病房，咱们边走边说。”
毛辉推着带滚轮的病床朝住院的病房走去。
“患者的脊柱骨折已经复位，开裂的部分也得到固定。现在就看以后的伤口愈合，然后进行康复锻炼。”
“真是太好了，谢谢大夫。”毛辉和娘赶忙表示谢意。
等回到病房，毛辉和娘合力把爹抬到的三号床，四号床今早已经出院了，两人坐着空床位休息着。
“辉子，你爹手术做完了，你今天下午坐车回家吧，明天去学校上课。”毛辉娘还是关心儿子学业。
“不了，娘，我请了俩天假，明天再走也不迟。爹行动不方便，我再照顾他一天。”
“这孩子，你娘我就不能照顾你爹了，你是怀疑我的能力呀。”
“哪能！我娘是大力士，是个拯救地球的盖世英雄。”
“就会拣好听的说，你嘴上抹蜜了。”
“这不是跟娘学的吗，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
最后在毛辉的软磨硬泡，舌枪唇剑攻击下，娘最终答应他再呆在医院一天。
自己努力争取的机会，永远不后悔，一切的痛苦改变永远不落泪。纵然伤心，也不要愁眉不展，因为你不知是谁会爱上你的笑容。
周二，也就是毛辉请假的最后一天。这天上午，白医生翩翩而来，当然是查房。
“大夫，我爹的病啥时候好？”看到白医生，毛辉激动地站起来。
“我一会看看。”
“一号（床上病人）你这几天要多下床走动，勤加锻炼。”
“二号，你胳膊消肿以后再活动，这几天不要用力。”
白医生看完病房里另外两个床的病人，走到毛辉爹的床前，用手摸摸，打开腰上缠的绷带，开始换药，因为要固定开裂的脊椎，在背上拉了个口子。
“三号，有个好消息，还有个坏消息，你要听哪个？”白医生偶尔也俏皮一回。
三号，当然指的是毛辉爹。
“什么好消息？”毛辉抢答。
“好消息就是，你爹腰椎完好复位，骨裂也在慢慢愈合，外面伤口也没有发炎，这么看要不了多久就能出院。”白医生沾沾自喜的说。
“坏消息是，住院费不够了，你这病情至少住院半月，才能回家养着，可是现在你家交的费只够用药三天。”也不等人问，白医生开门见山的往下说。
“你们再想想办法。十天的用药大概一千二。”白医生好心的提醒。
听到又要筹钱，对于全家不异于一个晴天霹雳，真是“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上次毛辉娘朝舅舅借钱，虽然不至于把舅舅家借个底儿掉，但是短时间内再借第二次就开不了口了。
等白医生走出病房，不出所料毛辉爹又开始闹腾了，他不是聋子筹钱的话都听见了。
“我要出院，现在就出院。”
毛辉的心里冷冰冰的，人穷不如鬼，茶淡不如水，如果自己有钱，何至于到此地步。
“我要有钱，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钱”毛辉在心底暗暗的呐喊。
“我要出院，我要出院...”毛辉爹还在床上喋喋不休，毛辉娘还在站着望着窗外发呆。
“出院，出院，我这就给你办出院。”毛辉娘被爹吵闹烦了，赌气的说。
“出院，现在就出院。”毛辉爹一点不示弱。
“你们冷静点，不要说话不过脑子。多大的人了，还像小孩一样撒脾气。”毛辉劝解道。
“有你说话的份吗，为了供你上学，咱家的钱都花你身上了。”毛辉娘急了，口不择言。
“我上学花的，以后会还给你们。”毛辉据理力争，口气也有点生硬。
“还，你拿什么还，呜呜呜”毛辉娘放声大哭。
毛辉爹长叹一口气，也有点哽咽。
一颗种子在毛辉的心里，生根发芽，贫穷真的太可怕了，站在贫穷的最高峰，岌岌可危，一不小心，会摔落到永不可翻身的黑暗深渊。
经过一家三口沉默的协商，毛辉爹一锤定音“出院”。
白医生周二上午通知续费，毛辉一家下午就办了出院手续，签字承担风险，与医院无关。输完今晚的最后一次液，明天就可以回家了，白医生专门交代了在家的注意事项，开了一大包促进骨骼生长和其他辅助的药物。
第二天是周三，毛辉一家连背带扛，踉踉跄跄的走出了医院，坐着客车经过慢悠悠的颠簸，回到了桃凹村，熟悉的泥土气息扑鼻而来，熟悉的房屋越来越近，熟悉的炊烟，熟悉的饭菜...
毛辉爹回到家里修养，当然比不了在医院伤势会恢复的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