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排歌舞旧笼灯,昨日容妆今时景。
相逢一刻应不识,风雨摇落故人情。
极目远眺,断云峰近在咫尺,却又是遥不可及。
今日适逢白露,时辰尚早,孤贤山一片云雾缭绕。山路逼狭崎岖,三人五马正拖沓的逶迤而行。前面领路的是一个年轻汉子,身旁领了两匹马,身型魁梧挺拔,虽然风霜满面,目光里却有一种掩不住的豪侠光彩。后面一人书生打扮,马背两侧各置一木匣,正在左右顾盼,想是第一次踏足孤贤山,面对这雄浑险峻的景色正在心中感叹不止。中间马上是一中年男子,身材略矮,身着青色素服,鬓角满是白发,脸上似有颓唐之色,给人心事重重的感觉。长庚渐隐,日光微微浸到雾气中来,已是行得数十里山路了。此时人马都已疲乏之极,一行三人很想找个避风处休息一下。
又行得数里,视野似乎变得开阔起来,不远处传来鸡犬之声,大概终于碰到一个村镇。众人一时振奋,循着嘈杂声加鞭催马。等来到近前,都是吃了一惊,转而互望一眼,大感意外。中年男子更是欣喜,心中暗自言语,莫不是已经到了密信中约定的地方?
原来这里竟是一处集市,虽然不大,但是一应买卖倒是周全的很。三人赶忙下马,一边领马前行,一边探看,终于找了一个有吃食的摊位坐下来。让摊主安顿了马匹,点了两盘牛肉,数碟小菜,一壶米酒,慢慢将饮起来。饭菜粗劣,味道也不佳,好在几人已是饥肠辘辘,倒也吃的尽兴。等到酒足饭饱,这才慢慢打量起这个市集来。
虽不比上京和南川集市的繁华,此处的市集却也是人流涌动,熙来攘往。全长不过数百米,路边楼亭稀落,集市主道凹凸不平,布满了尘土。烟贩果农、花匠铁匠,渔人樵夫、鞋工茶商......禽笼肉摊、农具杂货,书画玩石、童趣酒饮,......都杂乱起伏的列在道路两侧,间或传来叫卖的吆喝声,加上赶集的乡邻穿行不断,煞是喧闹。
书生和年轻汉子被这淳朴热闹的乡野集市所吸引,慢悠悠牵马前行,那中年男子突然加快脚步赶到最前,不断观瞧,似乎在寻一处要紧的地方。两人正在纳闷,却听到数丈外传来喊声:“你二人在此处等我,我去买点附礼,一刻就好。”等二人来到近前,中年男子已进了一家杂货店铺。门店外廓看起来极为简陋古旧,牌匾却是新挂上去的,上书互文杂铺四字,写的龙飞凤舞,甚不规整。年轻汉子这就要进去寻人,书生却拦住了他,指着牌匾上的四字问到:“景闳兄,你看这牌匾上的字写的如何?”
年轻汉子停步抬首,审了一会儿,言道:“互文杂铺,这几个字我认得。笔画粗细不匀称,字迹潦草的很,除了形貌丑陋,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语气之中满是不以为然外,竟多了几分鄙夷。
书生微微一笑,略微沉思了一下,右手扶颏,说道:“我倒是有不同观点。这字写得虽然乍看貌似潦草,但是运笔转峰、顿错连断都是暗藏了不凡的气韵。尤其这个杂字,看上去左右部分极不对称,仔细品味你会发现此字写的是厚实不失奔逸,繁复又藏了九分规整。妙的紧啊!四字虽然只是个小店铺名字,明眼人看去就会觉得大大撑了场面。虽然没有落款,我没猜错的话,这定是粟仓郡守柳自成亲笔所书!”
听闻是柳自成真迹,年轻汉子满脸惊诧的再抬起头来看看牌匾,旋即哈哈大笑起来,指着书生骂道:“暝远书呆子,你真能忽悠人啊!这穷乡僻壤的一个小杂货铺,莫说是书法大家的真迹,就说是小有名气的书法家写的也没人会信!而且柳自成的字谁没见过啊,大人府上就挂了好几副,体例都是一水儿的小篆,谁听说过柳自成还写草书?你骗鬼呢!”
书生见自己的眼力受到了质疑,也不着急,语气如常的解释道:“不知道了吧?这柳自成虽然和平远侯一样,都是师从篆书大家乔潜,也都是靠篆书爆得大名。可后来柳自成却突然决计不写一个篆体字,所以你见到的都是他年轻时写的作品。”
叫景闳的汉子知道柳自成和平远侯都精于篆书。平远候的书法在市面上更是一字难求,单从书法名望上来讲更在柳自成之上,不过二人虽然师出同门,在朝廷上却是死对头,政见多有不同,可以说是势同水火。只不过没听说过柳自成为何弃了自己的专长,不再写一字篆书,发问道:“难道是因为自认篆体书法不如平远侯,所以就负气不写了!这未免太可惜了,要我就......”
“恰恰相反!“不等景闳说完,暝远书生便说道。
“恰恰相反?什么意思?”景闳疑惑的问道。
暝远道:“世人只知道平远侯的字金贵无比,比柳自成的字贵很多,但极少数顶级的行家却喜欢收藏柳的篆书甚过平远候的。先王穆公在位的时候每三年在灵英殿举行一次书画大赏和武法比试。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可先王却偏偏反其道而行之,每年决出的书画名次明晰无比,每个名次都是单人独占,而武法比试却成了团体赛。唯独崇华五年的比试中武法照例团体领奖,而书画大赏破天荒的将头奖给了两个人。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居然遭到两人同时弃奖,气的先王直接取消了书画组所有的奖项。猜猜获得头奖的二人是谁呢?”
“不用说了,肯定是平远侯和柳自成了!别再用这种痴呆的语气来提问我了啊!小心我扁你!”景闳愤愤说道。
“不错,正是二人。彼时,我泱泱季国征伐乌陀,备战了三年,崇华五年是最后一年,没想到豺林之役竟然......”言道此处二人同时面露黯然的神色。“......听父辈讲,头奖争夺阶段只剩下二人,二十五个主试官多数倾向柳自成胜出,临近宣布结果,先王却决定不再评定二人优劣,让二人同时夺魁。柳自成本认为第一已是囊中之物,没想到最终要和平远侯共享。年轻气盛的他断然拒绝领奖。平远侯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碍于颜面,也拒绝了书画桂冠。后来二人同时被罚了俸禄,平远侯还好;柳自成本来已是辅政院要员,可以说一只脚已踏进了内阁,不久却因为此事被贬到粟仓郡去做了郡守......”
“那后来柳自成为何不再写篆书了呢?”景闳问道。
“这就是柳自成自负和狠辣之处。柳自成觉得虽然先王是为了讨好身为远征乌陀总参首领的平远侯,而刻意打压自己,可他认为在书法造诣上胜负已决,而且自己宣布转向其他书法体例,在篆体书法上算是封笔了。他宁可舍弃自己所长,也不给对手留有再次挑战的机会。平远侯为此咬牙切齿,继承了乔潜的衣钵后更是将柳自成排挤出书画界......“
中年男子走进大堂,却不见一个伙计店家,招呼了两声,也没人回应,于是趋步往里走。出了大堂,是一处宽阔的小院,周遭有四五间偏房,都上了锁。与货物杂乱的大堂相比,这里要干净整肃了许多,南北两墙角各有一棵梧桐树,枝叶繁茂,南墙角又有一凉亭,建的虽然十分简陋,但与这小院规格很是融洽,给院子平添了几分味道。刚要去到凉亭,这时伴着下楼的脚步声,从二楼传来一浑厚的问语:“客官可要铁犁?”
“霜寒遍地,何处可以耕种?”中年男子看了一眼来人,眼光扫到那人腋下衣服上好似蛇首的补丁,反问道。
来人听到答复,几步跃到近前,又言道:“北芒山上英雄骨,”
“魂散沙场无归途。”
暗语丝毫不差,来人赶忙跪倒在地,道:“在下范羽,参见肖大人!”
中年男子将范羽扶起来,说道:“范大人不必多礼。桓广经常提及范大人,说范大人智勇过人,行事缜密,是可托事之人。老桓所长甚多,识人的才能更是天下皆知。既能被桓广所推赞,范大人自是有大才之人,今日我肖抗有机会在此遇到范大人,真乃幸事哉!“
范羽赶忙拱手,急促说道:“大人真是折煞小人了!两年多以前,桓大人特意将小人遣到此处,千叮万嘱务必要看管好断云峰的物品。自从接到指令,我在此处已经恭候大人一年有余。眼下局势紧迫,各方是蠢蠢欲动,恐怕不测之事随时会发生。小人已经获得情报,至少还有一方势力要于近日动手。这些天在下是惊忧交困,日夜不能安枕,生怕不能担负起大人交给我的职责,幸好今日肖大人来了,我这心里的大石总算落下大半......”
肖抗轻叹一声:“国是糜烂,出此下策也是势不得已。中枢奸贼当道,再要秉持愚忠的旧愿,恐怕不远的将来我季国偌大疆土都会沦落到蛮夷之手。到时天下苍生皆为齑粉,你我在九泉之下更没脸见列祖列宗了。想必桓广已经将计划告知与你,如果失败,你我二人必然会人头落地,桓广也会陷入绝境。事情已经到了今天的地步,南川和此处都已经做了破釜沉舟的准备。情报我也获知了一些,情况紧急,希望你也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范羽慨然道:“肖大人放心,我范家世受桓将军大恩,先父临终将我托付给桓将军,将军视我于己出,我在心中早已将桓将军看做亲人。二十年来惜无机会报答,今日就算赴汤蹈火,定不会付了二位将军!“言罢从怀中取出一长约寸许的小石瓶交到肖抗手中。
肖抗盯着范羽道:“我要的是万无一失!”
范羽道:“大人放心吧!我已拿它试验了百遍,效力十分了得。出了纰漏,我自会将项上人头交给大人!”
肖抗脸色稍暖,说道:“希望如此吧。其他东西可准备妥当?”
范羽点头应答,引着肖抗来到大堂,从隐秘处把东西悉数拿出。肖抗见其中有些还是特意添加的应急之物,对范羽做事的谨慎细致大是赞赏。二人又将计划推核一番,肖抗便招呼景闳和暝远进到大堂。
景闳见大堂地上堆满了物品,一边心中暗赞肖将军办事周到大方,一边瞧着“店家”,心想这次你可碰到了大主顾!暝远却知内情,也不言语,便和景闳俯身收拾起来。把东西都收拾好了,两人便要将它们搬到门外,其中一个大箱子严严实实的包裹了一层薄布,只留了提手在外,想是装了最贵重的礼物。等两人准备合力将箱子抬起,上手却是轻便无比,好似纸做的一般,硬是晃了待要发力的景闳一场。景闳心里正在纳闷,这时突然门外传来呼喊声:“抓贼!有人偷马!”
堂中数人跑出门外,只见不远处拴马桩上凭空少了两匹马,而且丢的还是随肖抗久经战场,浴血相随的两匹最好的。三人赶忙问了目睹马贼的摊贩,原来那贼人虽只有一个,贼心可又大又贪,竟偷了两匹好马下山而去。肖抗朝下坡望去,与上坡市集依旧拥堵不堪的场面不同,道路中心果然露出一条窄窄的通道,一眼已能看到集市尽头,显然偷马贼还未跑远。心爱之物被偷,肖抗心头无名火起,给范羽简单交代几句,跨上一匹马便下山追去。景暝二人也不敢耽搁,各取了一匹马急追肖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