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行书院前任总院长陆安国出身季国世家大族。曾经饮马磨刀于北芒山下,又做过当今季国皇帝的老师,后来去了南川狼胥书院做了二十年的院长。十一年前,也就是崇华五年,又被调任笃行书院做了总院长。
陆安国一生谨小慎微,行事规矩有度。古稀之年来笃行书院任职,在众教员眼里,不过是来此养老而已,大家只管按部就班的授书就好。没想到院长大座还没捂暖,就一反常态的做了些大刀阔斧的改革。
一方面放宽了权贵子弟入校的门槛,广开财源;另一方面加大了每年奖学金总额和单个奖学金总数,却严格审核,只授予那些出身贫寒的士子。又借助自己的人脉关系,从其他书院,尤其是四大中其他三家挖来了诸多新援。
寥寥数年,笃行书院变成了天下第二大有钱的书院,富裕程度直逼南川的狼胥书院。学子数量翻了数倍,于此相随的是,院中新建筑也拔地而起,日益变得拥挤。可令原来书院中老教员不满的是,那些从其他书院挖来的教员尤其是从其他三大即狼胥、菩萨岩、天悟门来的教员成了他们的竞争者,资源、位置诸多方面成了三个和尚无水吃的局面。久而久之,笃行书院派系林立,你入团伙我也占山头。
更令老资格们生气的是,有些新来的教员总也不见人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虽然其中颇有些声闻天下的大学者,可领同样薪水,为何工时却不一样?还有一点更令有些人不解和反感,就是陆安国所推行的壮游之学的理论:优秀的学生可以去其他书院学习,更可到远方“考察自学”,这不是胡闹吗?
陆安国又给了院中士子充分的选择自由,自己所学务必是自己所爱学,让士子灵活在各院学习。教员上课有时找不到老学生,有时候又不认识新学生,气的背地里直骂:这鸡飞狗跳,乌烟瘴气的现状,都是那老东西所赐!
现实却是与鸡飞狗跳、乌烟瘴气完全不着边,正相反,此时的笃行书院异常的繁荣,不但名闻天下,而且隐隐有登顶的态势。
可就在书院最最辉煌的时候,陆安国死了。尽管四年前他就不再负责具体的事务,退居幕后,从此闭门谢客,只在自己的住所养鱼种花,过起了清闲的日子。但上天却没给他过多享受惬意的时间,因为他已经太老,足足九十一岁了。
陆安国生前的遗愿是不需举行什么葬礼,只将骨灰撒到慧光河中,这样他的骨灰就会顺着河道,一路南去,在乌陀和季国的交界遭遇北芒山的阻隔,与那些曾经浴血奋战过的战友相聚。但当今天子特许其子孙、旧属及学生为其守灵十五日,并以少牢之礼发丧。众亲朋、故旧和好事者寻思陆安国生前武可领兵拒强敌,文可朝中言比九鼎,是当世一等一的人物,怎能草草了事?况且借着丧礼来此露脸吊唁,也是苍蝇趴在千里马的屁股上,陡添了自己的荣光。于是这丧礼自是被举办的隆重热闹。
天高云淡,地远山青。今日是前任总院长出殡的日子,院中的一众人等,包括现任总院长和各分院长,处理各种事务的负责人,各教员,全体学子,还有前来吊唁的宾客都在忙着准备,暂时没人有功夫去关心昨晚的纵火案。尽管前几日源古楼的园子莫名经历了一场大火,园中的房屋尽数被烧毁,但好在大火被突然而至的雨水浇灭了,火势没有蔓延到其他分院,否则后果不堪设想。里面住的七名女眷包括余端端都不知所踪,怕是都已葬身火海。院中护卫抓了两个纵火嫌疑犯,不知为何都受了重伤,到现在还迷迷糊糊的躺在禁闭室中被牢牢看管着。
灵堂设在家人分院的迎客厅,梁柱上到处都扎了纸花,灵堂置于其中。灵堂上立了陆安国的木框画像,桌子上摆满了点心和水果。三柱长香点在画像之前,那焚香的香炉是用纯金打造,又有数盏鹤型紫铜灯烛放在香炉两侧,烛光打在香炉炉壁上,闪出夺目的亮光。陆安国的遗体放置在用白玉做的棺材之内,着了寿衣,头下垫了玉制枕头。一柄长剑放在棺内右侧,剑柄上嵌着各色宝石,剑鞘乌木材质,上面用银丝缠绕加固。
灵堂外门两侧放了两张长桌,桌上摆满了来吊唁之人所带来的附礼,其中不乏金银打造的名贵的冥器。道路两旁扎了十几个帐篷,离灵堂最近的帐篷内一个跪了子孙辈亲人,皆是男子;另一个帐篷也跪了直系晚辈,皆是女眷。其余帐篷都是学生晚辈,也为了行孝心尽孝道,跪在里面给来吊唁的客人行礼。帐篷再往外侧则到处摆满了纸人、纸马、纸车,上面贴了来客所写的悼文。不远处又摆了两具棺椁,一具用纯黑大理石刻造,另一具更为巨大,乌木材质,显是下葬时用的外层棺椁。棺椁旁又停了一辆没有围布的大轿,乃是用来抬灵柩的木轿,上面涂了红漆,表面到处贴了金箔,轿身各处刻满了走兽,全用名贵金属和玉石镶嵌,煞是显眼。
家人分院园中四处站满了前来吊唁的亲朋宾客。既有狼胥书院的旧部属旧学生、笃行书院的部属和新老学生,也有菩萨岩和天悟门两大书院以及其他书院的师生;有曾经从兵时的战友,也有在王廷时相处的同僚;有远亲近邻,也有从未谋面慕名而来的不相识之人;有季国、大神国、微光国、炎殊国朝廷的代表,也有西海诸邦和忽哲国派出的使者。
一席极为宽大的白色毛毯从院门口一直铺到灵堂前。等现任总院长致完了悼词,各方来此吊唁的客人便逐个或三五成群的行礼致辞。此时行礼的乃是季国兵部侍郎林雍等一行人,都曾经在狼胥书院受教。
林雍致完悼词,跪在那里头部贴地,一边行礼,一边嚎啕大哭,哭的好不伤心,好一会也没有起身的意思,弄得旁边一块行礼的人好不尴尬,也硬着头皮继续行礼。旁人看在眼里,不知道的以为他真的是伤心欲绝,知道的却认为他是在作秀。
有人小声嘲讽:陆老院长未曾亲授林雍学业,况且老院长离开狼胥书院时,林雍不过入院求学数月,恐怕也没见老院长几次面,情义何可至此?有一个会作秀的哥哥,果然会教出一个会作秀的弟弟!
原来林雍的兄长林观猎是季国朝中的大红人,现任库部主政,掌管着国库和一国的物资调配,深得天子信任。只不过民间疯传,这林观猎上位是借了裙带关系,靠巴结皇帝的大舅子才发迹的。朝中各级官员也都知道这林观猎和皇帝大舅哥关系铁的很,这就进一步坐实了林观猎乃一溜须拍马、趋炎附势之徒,要不然一养狗的混混怎么会这么快的爬到皇廷并担任如此高位呢?又因为林观猎处事圆滑,玲珑八面,喜欢作秀,所以朝中有些老派官员极不喜欢他。林雍的兵部侍郎,也似乎是靠了他哥哥的极力提拔才拿到手的,有走后门的嫌疑,所以他也很不受一些人的待见。
顾纵天的父亲顾殿忠和林观猎在朝中是死对头,风言顾殿忠丢了兵马监的乌沙帽就是林观猎背地里使坏弄的。
林雍吊唁完了,讨了一杯清茶站在远处树荫下和熟人还没说几句话,忽听得有人拍着手掌走了过来,定睛一看,原来是顾纵天。
顾纵天轻拍了几记手掌,摇头对林雍说道:“精彩,精彩!林兄果然不愧兵部陈子昂,悼词写的龙飞凤舞,哭的也是文采斐然,这哭声哭相鸡犬见了也定会感同身受,哀嚎啼鸣!”
林雍见他嘲讽自己,面不改色的说道:“哪里哪里,贤弟过誉了。我悼词写的再好,哭得再伤心,也及不上顾贤弟风头劲啊!顾贤弟年纪轻轻,顶着乃父的光环,身着斩衰华服来此招摇,又有院长亲自接待,风光的狠啊!”
顾纵天听了林雍的反讽,似乎不以为意,轻拂了一下丧服,言道:“彼此彼此。林兄和林主政向来是待人真诚,以礼服众。别人赴丧送的都是纸人纸马,林兄送的可是金人金马。此次带来的附礼如此贵重,恐怕没有再超过林兄诚意的了。不过话又说回来,林主政掌管着国库的钥匙,这点小意思也不在话下。”
林雍听他语中暗含自己兄长贪污公产的意思,不禁有些愠怒,说道:“你说话可要注意点!我兄长主管国库,向来勤苦为公,清清白白,不曾有一丝贪赃枉法。再说了,我林家世代经商,祖辈克俭持家,着实累积了几亩良田和几间屋产。今日带来的附礼乃我省吃俭用,攒了数月的俸禄所购而来,怎容你胡说八道,随意污蔑?!”
顾纵天见他动了怒,哈哈大笑的说道:“几亩良田,几间屋产?!笑话!林大人可真会说笑话!据我所知,你林家在上京的确仅有几亩田地。可在南川、燕巢诸郡的田地何止千倾?不计你上京数十处屋产,单说你的老家三阳郡,那数十间的高屋大宅才建起三年,难不成也是你祖辈留下来的?”
林雍听顾纵天掀了他林家老底,强压下怒火,冷冷否认道:“田地千倾?我怎么不知道我们林家有那么多田地?三阳郡老家确有数十间的大宅子,可那是我堂叔所盖。谁不知道他是几十年来郡上有名的富户,这你也算在我的头上,真是荒唐!”
顾纵天又要反驳讥讽,林雍却语气神秘的抢道:“你污蔑我林家取了不义之财,又是良田千倾,又是屋子百间?别说我林家没有,就是有,恐怕也不及你答应送给别人、那河间郡土地的万分之一吧?”
顾纵天听了“河间郡”三字,心中着实吃了一惊:“难道我与多弥坚的密约泄露了?!”转念一想,在此事上自己做的是缜密异常,断无泄密的可能,于是故作镇定的说道:“林兄所说的我听不明白,我顾家世世代代居于太伯郡,整个顾家确有万亩良田。可在河间郡,别说是一亩,就是一分,我们顾家也没有!对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河间的那些铁矿,最大的那几家的确是由你们林家罩着的......“
“放屁!”林雍忍无可忍,这就要动手。顾纵天也毫不示弱,招手挑衅,眼看二人就要殴打起来。
看客中恰有微光国屯粟郎公山楚,是林雍的老相识,忙劝林雍不要与顾纵天一般见识。言说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所谓嘴上无须,欢腾如驴,年轻人行事说话多是荒唐无脑。
旁边多弥坚的谋士空相策这几日不见多弥坚,心中担忧。又怀疑国内支持多弥政的一派官员可能会借此机会对其主公行不轨之举,这公山楚恰是支持多弥政返国的主要鼓动者之一,见他替林雍说话,也针对公山楚抬起杠来:“......说什么年轻人荒唐无脑,有些人倒不年轻,可比年轻人更荒唐无脑!天子已经将国器交给了可担重任之人,还有人欲行越俎代庖的蠢事,非要迎回一个野种,搅乱国家......“
公山楚是暴脾气,听空相策揶揄自己,便破口大骂起来。那空相策也不示弱,亦污言秽语的回骂。到了后来,公山楚骂不过对方,又忍无可忍,还没等旁人拦阻,这就上前朝空相策脸上来了一拳,直打的空相策口鼻流血。空相策见了血迹,也是被激发了血气,回敬了几拳,两人这就扭打在一起。
原来给顾林两人劝架的都转而给空相策和公山楚劝起架来。顾林两个人本来也不想真打架,见空相公山两位真干起来了,也不吵了,都幸灾乐祸的看起热闹来。
西海诸邦来的宾客傻了眼,刚劝完了柳林二人,不想微光国的二位大臣又干起架来,这便纷纷又去劝架。西海各个邦国都是小国,近些年没少受乌陀国欺负,频繁的割地赔款、朝拜纳贡,还是填补不了乌陀国的贪婪。所以经常向季国和微光两国求兵抵御乌陀,两国可是他们的贵宾和靠山。
大神国皇族贵胄措代义高看着公山楚挨了不少重拳,心里解气,在一旁笑道:“狗咬狗,一嘴毛!”
原来微光国盛产凤山玉、黄金、毛皮、木材和美女,一直以来这些奇货往大神国卖的最多。大神国一方面自己消化了一小部分,绝大部分便转手贩往季国、忽哲、炎殊等国以及西海诸邦,尤其是季国的需求最为巨大。没想到那公山楚做了微光国的屯粟郎,主管这些物资的对外贸易,却将大部分的买卖转给了季国,这可损害了大神国那些垄断专营权的皇族贵胄。身为皇族贵胄一员的措代义高看见仇人挨揍,心里怎能不高兴呢?
两人斗得不可开交,双方的手下也不一会加入了战团,四面来的宾客渐渐围上前来看热闹。有劝阻拉架的,有冷眼旁观的,有乱叫助威的,还有低声嘲讽的......一时乱作一团,动静比那答礼的哭声吵得厉害的多。
空相策和公山楚两方斗得尘烟四起,有人拉架拉的也是气喘吁吁。正在焦灼间,两个大佬却停手不打了,直愣愣看着人群前面站着的一个小女孩,脸上都是青一块紫一块。即便是满面瘀伤,也没遮住又浮起来的一脸通红。
只听那女孩说道:“空相伯伯,公山伯伯,你们都多大岁数了?在众人面前拳脚相向,也不知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