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别人说这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能够一直的飞呀飞呀,飞累了就在风里面睡觉,这种鸟一辈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亡的时候。
——《阿飞正传》
1。流泪的父亲
明夏第一次看见父亲流眼泪是在电影院,之前即便是被人殴打或者流血,他也未曾红过眼。当时父亲带她看的电影不是《阿飞正传》,而是《春光咋泄》。关于两个男人的戏。明夏不知道两个男人分分合合的戏有什么好看。她喜欢的电影是跳来跳去却始终抓不到人的僵尸片。父亲带她看完这部电影后,是年只身去了那个丛林国家,最后死在了那里。
当影片里倍感孤独的辉顿悟出“要开开心心地在外流浪,就要有一个地方可以回去”这样的道理时,明夏看见父亲苦笑着留下了眼泪。父亲用手擦眼角的当儿,明夏立即坐直了身子。父亲应该不想她看见自己流眼泪吧。当时她想。
虽然父亲待人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其实他是个充满人情味的男子,这点从他喜欢画画上可以看出。
那时候,父亲经常带着明夏来到边远的小山村,给上了年纪的老人画像。这样的活计照例是不收钱的,只要求给他们一顿饱饭。当时照相机很贵,手机还没有流行,稍微有点钱的人也只是腰中别着一个call机。就是那种可以用来读取来电号码和留言,但不可以复电的MP4模样的机子。这机子明夏也有一个,黑色的,但从来没有响过。因此对于许多一辈子没有走出过山村的老人来说,拥有一张自画像,便是人生一件大事。
暑假或寒假来时,父亲便背起个大背包,带着明夏四处流浪。走到哪算哪。如果是大城市,入夜,父亲便戴着黑色鸭嘴帽,在路边弹唱。无事可做的明夏,不是在街边围砌花圃的大理石砖上走一字路,就是借着街灯跟自己的影子玩,亦或闭上眼睛,在街灯下跳舞。把双手举过头顶,手指交合成心形,双脚踮起,然后在昏暗的街灯下随意地摇摆身体。不知道是父亲唱得好,还是明夏跳得好,这时候路人们总会纷纷解囊表示心意。其实,他们是不缺钱的。明夏从来没有挨过饿,也有漂亮的衣服穿,想要价格昂贵的布娃娃,父亲也会买。但她从不知道,整天无所事事的父亲从哪儿弄来的钱。但不管怎样,从记事起,明夏的童年生活便是在这种特别的流浪式的日子里度过了。直到到她十三岁读初中。
有时,他们会来到不知名的山村,或者渺无人烟的深山,有时是大都市,也到过外国,比如美国、德国、法国。但相对于这些国家,明夏还是最喜欢她父亲的老家,一个偏僻的南方小村落。
那个地方在很高很高的山上,四处是绝壁悬崖。得沿着陡峭的石阶梯走上半天才到得。村子里种有许多柿子树。到得秋天,成片的柿子红熟,巴掌大的柿子叶落满一地,有一种诗意的美。当然,那时候明夏并不知道这种美叫作诗意。她只知道回到这里,身心都感到舒洽,有种被紧紧拥抱般的安全感。或许,这就是故乡给人的感觉。落地归根的感觉。
那个地方的房子全部是用石头做成的。因为年代久远,许多石墙都爬满了绿藤萝,透露出一股让人无限怀念的古朴。明夏家的房子在村子东头,有一个不大的院子,种满了三角梅。由于无人修剪,三角梅散漫的长着,爬了一地,让人觉着很荒废。房子也是很冷清,空荡荡地没有一个人。明夏父亲从小就是孤儿。
不过看到这样的光景,明夏却并不觉得凄凉,她高高兴兴在房子里蹦蹦跳跳,这里摸摸,那里看看。她还问父亲,以后,他们是不是可以住在这里。父亲难得高兴的露出笑脸,说,如果你愿意。
如此,以后每一年他们都会回去住一次。
父亲老家所在的这个村子是一个古村落,沿着山坳里的小河呈带状分布。在河的源头是一个湖。梦泉湖。据说,有缘的人进入湖水中,就可以见到心中所想。当时还不会游泳的明夏,从岸边突出的一块岩石上一头扎入了湖中。
她想见到母亲。
但进入湖水中后她只见到了由蓝变黑的天空。她因溺水而昏迷。所幸,父亲及时将她救起。
醒来后,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趴在父亲肩头,她一边呛水,一边流着眼泪,说,我没有看见母亲。
父亲听见后,簌簌地从眼里流出了豆大的泪水。他什么也没有说,只紧紧的将明夏抱紧。
第一次,关于母亲这件事,她感觉到她跟父亲是同病相怜的。
每个人都有母亲。
先有蛋还是先有鸡只是一个笑话。
但明夏从来没有见过母亲。父亲也很少跟她提起。有一天,她问父亲,母亲去哪了。他面无表情冷冷地告诉她,她母亲已经死了。
那她长什么样?
我忘记了!
总是这样这样冷酷无情。
明夏的父亲有一张冷酷无情的脸。刀削似的的脸颊,密密的胡渣,浓黑的眉毛,忧郁的眼神,冷冷的表情。他的嘴唇很薄,常常干裂着。有一种阴郁的美。无疑,明夏的父亲属于美男子行列。自然,这是一个招惹女人喜欢的形象。他们也常常遇到女人来示意的情形。但明夏父亲从来不予理会。除了那一次。
那是六月的夜晚,原本晴朗的天空下起了瓢泼的大雨。等跑到可以避雨的公车站台,明夏的衣服已经被雨水全部打湿。由于晒了一天太阳,着了雨水后,明夏发起了高烧,脸烫烘烘的。
左右等半天,终于有一辆出租车靠近停了下来。招手的是一位漂亮的女子,却不是司机。
明夏斜着眼睛望了望,以为又是个喝醉了酒故意停车搭讪的女子。于是,软软地闭上了眼睛。
父亲自是求之不得,急忙抱着明夏进到车里。女子直接叫司机开往医院。
试完针,准备打点滴的时候,女子已经将新买的衣服给明夏送上。有那么一瞬间,明夏从这个女人身上感受到了母爱般的温暖。在那一瞬间,她有种这个女人就是她母亲的错觉。其实是她不知道,这个女人将来有一天会代替母亲的位置,成为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这个女人名叫松子,姓夏,中间一个紫字。她叫明夏喊她松子姐。她以前做过街女,现在经营着一家美容院。
明夏不知道父亲有没有照顾过她生意。但即使不涉及生意,这个女人也是男人想拥有的吧。
这个女人有一种渗透时光的美。一开始可能并不显眼,可转过身,却又叫人念念难忘。
但对于她父亲来说,越过女人渗透时光的美,令他念念不忘的却是这座叫N的城市。
她刚才跳舞的这条街,她父亲是熟悉的。
她身后的那盏高高的街灯,她父亲也是熟悉的。
就是街头转角处摆摊卖牛肠酸的老阿妈,她父亲也感到亲切。除了两鬓多出的白发,老阿妈也还是当年的样子,在腾腾地雾气中,热情的招呼着客人。
这条街是一条老街,叫长乐街。所在的这个片区也叫长乐街区。因了街区靠山地方有一座小寺庙而得名。寺庙叫长乐佛寺。
明夏的父亲就是在那里与她母亲结缘的。
这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