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帝都与她说了什么……
“没什么。”里畔偏过了头,神情有些躲闪,随即“哼”了声,不满道,“他老人家不过是道出了你的真实身份,好一个天帝义子,还要将我赐你做妾呢!东篱大人如此身份尊贵,纵是阎君宝座,怕也入不了您的法眼,早晚是要重返九天的……”
故作轻松的口吻,但任谁都听得出里畔的“故作”。
东篱的眼底几不可见地闪过一抹异样,随即坦然笑道:“无论我是谁,都是你所熟知的东篱,阴司才是你我该待的地方。便是以后,这处兰亭殿,也与我无关。”
他此言,仿佛在说……他会陪她在阴司,一直待下去,永远待下去……
“可你早晚要离开阴司,你是天帝义子,不可能永远在那清苦的阴司……”里畔垂下了眼帘,令东篱看不清她面上的表情。
顿了顿,里畔忽然嘴角微微勾起,笑得有些勉强,“我是否,像谁?”
东篱的手落在里畔的头上,眼神蓦然温柔下来,那温柔,来得十分克制与隐忍,仿佛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缘由。
忽然,他的嘴角一扬,悠然散漫地摊了摊手道:“你可知这天上有多少位皇子,多少位帝姬?义子不过是占了好听的名声罢了,你可曾在天上,听到哪位仙君唤我‘殿下’了?况且……你不像谁,你就是里畔,也不必像谁。”
正说话间,殿外的宫娥便端着衣物恭恭敬敬前来拜见二人,请示道:“是否请里畔大人更衣?”
呵……里畔还是头回听到这里的宫娥正儿八经地如此唤她,果然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在哪儿都不罕见,东篱面前,连带着她都长了面子。
东篱见状,便背过身去,作势要走出,临出寝殿前,他脚下微顿,嘱咐道:“此番我回来,掐着时辰,此刻天帝想必已经得知消息。你换上衣服,随我见天帝吧。早些完事,我们早些回家。”
早些完事,我们早些回家。
里畔嘴角一抿,随即忍不住向上悄悄翘起了一道弧度,点了点头,在东篱身后用比蚊子还小的声音,小声地回应了句:“好。”
他自然会陪着她,护着她,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在那之前,他会让一切恢复原样,回到起点。
身后传来动静,东篱知道是里畔更衣梳洗罢了,他的神色一敛,眼底的思绪荡然消逝,嘴角微扬,便回过身来,向里畔伸出了手。
里畔愣了愣,眼前的东篱凤眸微挑,宽袖坠地,那等候她的掌心宽厚,指节修长,清风浮动,撩摆他的衣袖。
里畔如被蛊惑了一般,想也没想,抬起自己的手,交入东篱的掌心中。
只见东篱眉峰微挑,似笑非笑道:“我是让你交出所系腰牌。”
里畔这才低头,见自己的腰带上系着一枚出入兰亭殿的身份牌。
此物虽对被下令禁足兰亭殿的她半点用也没有,但近日起居饮食皆由仙娥准备,她也不曾留心过,此刻当即面色涨红,触电般迅速收回了自己的手,解下自己的腰牌,气呼呼地“啪”的一声拍在东篱的手上。
“我们既然要回家,你自然不需要这玩意儿。”东篱随手将腰牌一丢。
本恼羞成怒的里畔,再一次被东篱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给抚顺了毛。
近了天帝崇明召见他二人的凌霄殿,便有殿前侍官远远地相迎,里畔抬头望着不远处那高高悬于上方的“凌霄殿”三字,龙气缠绕,犹如梦境中那自九霄降下的腾龙。
里畔的脚下不由地一顿,竟生出了几分退却的冲动。
此番面见天帝,与先前面见天帝,里畔的心境已然发生变化……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做了那可怕的梦的缘故。
尽管里畔所见到的天帝,看着和蔼可亲,并未以君王声威为难她,他应该是仁慈的君主吧,九州三界才会在他的治理下,尚可相安无事。
可那梦中身带杀气、要置畔离于死地的天帝崇明,此刻在里畔的脑海中挥之不散……是那样的真实。
东篱似乎察觉到了里畔的不对劲,放缓了脚步,拦在了她的面前。见里畔面色略微有些苍白,紧抿着唇不太肯上前,东篱淡淡一笑,宽慰她道:“怕什么?天塌下来,有本阎君替你扛着,你只管像过去那般,将我推出去就是。”
里畔的思绪一断,抬起头来。
她自然知道东篱拿她调侃,是想缓和她紧张的心情,她不由地深吸了口气,对上东篱笑意吟吟的眼眸,心底没来由地安了下来。
“是是是,有你在,够我在哪儿都能横行霸道了。”
里畔低眉顺眼随着东篱踏进凌霄殿,拜见了天帝崇明。可见她是能屈能伸的主儿,心中再怎么恨不得逃离此地,面上功夫却做得极好,安分老实得俨然一个小媳妇。
见东篱此番上天,是来领人走的,天帝崇明自大殿宝座上走下,来到东篱的面前,面目慈祥,笑道:“怎么,对本君的安置不满意?难为你看上这位姑娘,依本君看,留她在兰亭殿侍奉你,也未尝不可。”
“陛下仁慈,只怕你我君臣之间,似有什么误会。”东篱瞥了眼身侧头也不大敢抬的里畔,面不改色地微笑道。
“哦?误会?”天帝崇明似来了兴致,若有所思地将这一对人儿上下打量了一番,点了点头,“外人所传,近日你长宿下属屋子,是误会?原想着,若是你喜欢,留在这儿讨你欢喜也好,既是误会……”
“确属误会,此番东篱前来,乃是以上司身份,将我这属下领回去。省得误会加深,乱了阴司一众仙职风气,也免我这下属回了岗位,不好抬头做人。”东篱一本正经笑道,“再者,便是要做妾,这孩子怕是也未必会愿意,便是她愿意,东篱也从未有此意。”
一侧低眉顺眼的里畔只觉得眼皮一跳,微微挑了挑眉,方才东篱对着她可是一番甜言蜜语,此刻又将她撇得一干二净。
好在她里畔是个知进退、明事理的,任东篱在天帝老儿面前胡诌,亦一副混不吝的模样,毫不在意,仿佛他们所说的人儿,和她半点关系也没有。
她自然是知道,东篱为了把她领回去,别说睁眼说瞎话了,怕是再说下去,连她乃男儿身这样的胡话都能诌出。
天帝崇明见东篱面不改色,又见里畔的面上并无不满与醋意,便也不再为难他们,慷慨道:“罢了罢了,本以为是替你拾掇喜欢的物件,既是误会,领回去便是。”
东篱眉峰微挑,终于作揖拜谢道:“多谢陛下,陛下仁慈,但我这下属离岗旷工的时日已久,便不再耽搁,这就领她回去受罚。”
东篱领着里畔告辞,天帝崇明也不拦着,可见是极其纵容他。
里畔心中想着,便也亦步亦趋地尾随东篱身后,眼见着要走出这座压得她险些闯不过气的大殿,身后忽然传来那天帝老儿的一声轻叹。
“少君,你已游历一段时日,早些回来吧。纵然这个孩子再像那个人,但始终不是她,你已亲手杀了她,该放下的,始终要放下。”
里畔的身形蓦然一顿,足下竟犹如顷刻间灌入千斤铅一般,动弹不得。
她不可思议地抬起了头,面色苍白,思绪纷繁复杂得很,乱成了一团。
少君……亲手杀了她……方才天帝唤东篱什么?谁又亲手杀了谁?
里畔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被东篱领出殿的,甚至后来东篱又与天帝崇明说了什么,她也一概不记得了,只知自己回过神来时,已被东篱带上了腾云,将要下界。
“里畔……”
东篱欲伸手触她,直到此刻,里畔才如梦初醒一般,触电似的避开。东篱的眼底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欲触她的手,尴尬地顿在了半空中。
里畔的眼底终于有了些焦距,她的嘴唇微颤,发觉此刻自己竟声带发麻,好半天寻不回说话的本事。
“无论我是谁,都是你所熟知的东篱,阴司才是你我该待的地方。便是以后,这处兰亭殿,也与我无关。”
“你可知这天上有多少位皇子,多少位帝姬?义子不过是占了好听的名声罢了,你可曾在天上,听到哪位仙君唤我‘殿下’了?”
“早些完事,我们早些回家……”
“我们既然要回家,你自然不需要这玩意儿。”
“你不像谁,也不必像谁。”
那字字句句犹在耳边,此番回想起来,竟觉得讽刺得很。
里畔的面色发白,好半天,终于从那僵硬的声带里,艰难地发出了音节:“你可是,骗我的?”
里畔究竟忆起了多少往事,是眼下东篱不可把握的?他垂下了手,言辞小心地问道:“我是东篱,亦或是少君,重要吗?”
里畔犹如听到了莫大的玩笑话一般,“重要,自然是重要!你若是少君,那我是谁?!我是像她……还是……昱曦说的都是真的?”
可无论是哪一样,里畔都无法接受!
“你留我在身边的目的是什么?是怀念她?睹物思人?还是……想再一次杀了她?”里畔脸色苍白,连连往后退了几步,险些要跌下那云头,“我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东篱,你到底是谁?”
东篱欲伸手握住里畔的手,谁知里畔竟犹如遭遇洪水猛兽一般,下意识地运起了仙气,朝东篱挥出了一掌。
只见光芒一闪,东篱的面色竟然一白,那束冠的青丝闪过一抹苍白,但仅瞬间,便又恢复如常。
东篱凝神驭好了腾云,一抹嘴角溢出的猩红,试图像往日那般哄着里畔道:“你这丫头,有什么事,我们回家再说,不好吗?”
只见里畔茫然地看着抹去嘴角鲜血的东篱,又茫然地低头看了看自己悬于空中的掌心。
何时自己竟有能耐伤他了?
“我不知道,我的思绪乱得很……”里畔茫然地摇了摇头,她该怎么办?她是谁?他又是谁?
眼见着里畔的眉心同样的裂痕若隐若现,东篱只觉心下一揪,抬手将里畔劈晕,又稳稳地接住了倒下的里畔,神情之中,再也不掩饰的疲惫之下,交杂着无尽的温柔。
他喃喃低语道:“想不通,就别想了,阿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