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帐暖,又回了那兰亭殿。
里畔不挑旁的宫殿,也不登十重天踏上昔日她曾与少君住过的真神殿,而是挑了这兰亭殿,讽刺意味十足。
当日崇明要将里畔赐于东篱做个玩物,禁足兰亭殿,今日里畔布军戒严,没有她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出入兰亭殿,就连长生大帝也不例外。
她将东篱囚在这殿中,清醒的时候,她不来这兰亭殿,唯有醉了乏了,才会走到这儿来。便是来了,她亦只字不与东篱交谈,床幔飞扬,尽了鱼水之欢,便挥袖离去。
东篱既希望她来,又不希望她来,似乎只有让世人知道,昔日受九州三界敬仰的上神少君,而今只不过是她帐中的玩物,方才令她舒心。
“尊上……”
殿外的守卫和奴仆恭恭敬敬地跪了一地,今夜里畔酒意格外浓烈,行路踉踉跄跄,东倒西歪,众人见着她临幸兰亭殿,纷纷下跪行礼,连头也不敢抬,大气不敢喘地紧盯着地面,直到那浮动的衣摆带着酒气,自眼前拂过,众人方才慢慢地起身,眼观鼻鼻观心地退了出去。
寝殿内未点灯烛,里畔粗鲁地推门而入,脚下一阵虚浮,险些栽倒。她一手撑着墙,借着月华的余晖,才勉强看清那床榻上的身影,清瘦单薄,正侧身背对着她。
里畔仍是一句话未说,径直上前,掀了床幔,便要伸手去掀东篱身上的那层薄衾。她的手未触到那柔软的材质,那床榻上的人,便忽然翻过了身,一手扣住里畔的手腕,在她皱眉之时,一阵天旋地转,便令里畔背后一软,面朝上地倒了上去,那单薄的身影,便覆在上头。
“阿畔,够了。”
东篱太虚弱了,即便是这样一番动作,亦令他喘息不已,他臂上支撑的力气不足,跌了下来,在里畔耳边低喘,艰难发声道:“这不是你想要的。”
“这是我想要的。”
这是那日里畔攻上金銮殿,强迫众仙继续了婚典,将东篱囚进兰亭殿后,与他说的第一句话。
也不知是真醉了还是假醉了,若是假的,何以她此刻觉得空虚得很,唯有东篱,能让她感到自己还活着,让她情不自禁?若是真的,何以眼中云海翻腾,该记起的,一样也忘不掉?
闭上眼,便是那肆虐的记忆,一桩桩,一件件,变得清晰无比。
天帝不仁,对旧神后裔赶尽杀绝,里畔自立为魔,杀上九天,誓与天族不两立。
当年的她飞扬跋扈极了,天族那些酒囊饭袋,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唯有少君能令她另眼相待,里畔每每在他那儿吃不着好处。
天魔之争消停了,她不再觉得攻破九天才能令她产生快感。她答应了少君,唯有胜过他,否则旧神一脉不得再掀战乱,他亦承诺对魔族既往不咎。
“我还记得,那日你身披战甲,戴着的就是那面银色面具,眼睁睁看着崇明率军埋伏,趁我不备,龙锁穿心,要置我于死地。”里畔翻身,将东篱重新按在了下方,她眸如黑曜,狠狠地将东篱的肩膀啃出了血。
她看不清那顶面具下,东篱昔日到底是作何神情,崇明高高在上,满天仙家的声浪一声高过了一声,呼喊着:“杀了妖女,杀了妖女!”
东篱一动未动,直到崇明祭出金龙锁,穿透她的肩胛、膝盖、腹部,他才一步一步,来到了她的面前,背对着她,对天帝崇明道:“此人毕竟是旧神血脉,魔族之尊,今日陛下便是杀其肉身,亦无法泯其元神,早晚会卷土重来,请陛下将人交给我,能弑神的,唯有同为神脉的我。”
“既然如此,你应当恨我。”东篱任由里畔折磨着他,面色变也不变,反而温柔地将里畔拥在了怀里,轻声呼唤她的名字,“阿畔。”
“那日,你可知天族设伏?”
“我若说不知,你可信?”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里畔没有说话,良久,她在东篱怀中紧绷的身体才一松,轻叹了声:“我信。”
若是要止干戈,他分明已经做到了,何必再命人设伏,激怒她?若是要斩草除根,他又何必要向崇明扯谎,将她带回了十重天,封印她的记忆,还命人悉心照顾?
那时,她缠他缠得很,天性犹如稚子,东篱那时亦还是性情淡泊的少君,谁也不敢亲近他,唯有里畔,总是没心没肺地飞奔向他,向少君讨要这,讨要那。
“阿畔,当心些。”他时常无奈地站在那儿,目光紧随着飞奔而来的她,等她奔进了他的怀里,他便温柔地笑了,指责她一句,“上蹿下跳,哪有个丫头的样子!”
后来,昱曦率军寻上了九天,万年前的那场战役,令天地色变,血流成河。魔尊未死,天帝崇明盛怒,众仙上奏,要少君即刻给三界一个交代。
就在那座堕仙台,终于,他将她缚于刑柱之上,默然看着那刑柱上的少女,一声声哭喊着:“少君,我错了,阿畔错了,你饶了我吧,自此我再也不淘气,听执教姑姑的话……”
任凭她如何哀求,那九天众仙,仍是声声喊着,要少君在九州三界面前,处决了她。
直到被抽神髓,散修为,碎根基,锁元丹的那一刻,里畔醒了,彻底地醒了。
魔尊一死,昱曦所率魔族大军顷刻间土崩瓦解,败于少君手中。
里畔沉沉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眼底仅有的那点缱绻和旖丽,荡然无存,她的酒,忽然便醒了,浑身冷得可怕,大脑也清醒得可怕。她忽然一把推开了东篱,掀起床幔,自榻上起身,背过身去,头也不回地便往外走去。
“阿畔……”东篱猛然阵阵咳嗽,强撑着身子,目光始终紧紧盯着里畔的背影。无论今时今日,她何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她的背影,在他眼中,始终是清瘦单薄的。
“与其互相折磨,不如……放过你,也放过我。”
混沌劫避无可避,纵使今日里畔强行将他禁于此处,但东篱一日不承受那混沌劫,劫数不消,落于三界,九州大地,便一日有如焦土,生灵涂炭。
果然,里畔的脚下一顿,身形明显一僵,她没有回头,声音却决绝得很,不容得半点质疑。
“休想。”她足下向前迈出,不再停留,“苍生于我何干?我不杀他们,亦不会救他们。但若你死了,莫忘了我昔日的话。”
她会以天下为祭,以慰她心头之恨。
“阿畔!”
里畔的身影消失在那朱红色的寝殿大门口,她不再回头,也不再犹豫,只轻飘飘地落下了一声似有若无的轻叹,“况且,那日你并未杀我。”
任何人,哪怕是神仙,坠下了那堕仙台,皆要灰飞烟灭,不复存在。即便她是神脉,但那日处决她的,是少君,天底下,无人会怀疑,便是生性多疑的崇明,亦对此深信,信她真的被处决了。
……
九重天上,昔日庄严肃穆的金銮殿,如今却沦为取乐里畔的戏台子。
原属于天帝崇明的龙座,此刻却是里畔懒洋洋地坐在那儿,她一手支着头,身侧的宫娥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大殿之上,正在唱折子戏的,是昱曦专门从下界带上来的几只唱戏唱得极好的小妖。
尽管下头的戏曲精彩得很,但上座的里畔看起来却仍是兴致缺缺,面无表情地看着,眼神空洞,充满了乏味感,眼见着,便要大发雷霆。
空虚,为什么心里总是空落落的?她已有许多天不曾踏足兰亭殿了,难道没了东篱,她便不能填满自己的这颗心吗?
就在此时,大殿外忽然有妖魔恭恭敬敬地捧着一个托盘上来,这些妖魔都是昱曦派来侍奉里畔的,他们手里捧着的,也不知是什么东西,用红布盖得严严实实的。
蜷在殿角睡觉的伏尤抖了抖背上的黑火毛发,醒了,摇着尾巴,滴落着口水,似乎已经嗅到了那托盘上头的是什么。
“尊上,吾王命小的将礼物呈上。为了令您展颜,王可是花了好些心思呢。”
里畔闻言,终于有了些反应,懒洋洋地抬了抬眉,随手一挥,示意他们掀开红布。
那四个妖魔并排,相继掀开了面前的红布,那上头,赫然便是四颗人头,里畔的目光落在那上头,只认出其中一颗人头,恰是那日在洗髓池中鞭笞过她的紫阳仙君。
“这些,都是昔日不长眼的东西,王命小人砍了他们的脑袋,将他们挫骨扬灰,给您泄愤。”
哪些人得罪过里畔,哪些人没得罪过,里畔大多记不清了,也懒得再辨认剩下的三颗人头是谁的,她微微皱眉,面上并无喜悦之色,一挥手,不耐烦地打发他们退下。
伏尤见状,眼巴巴地盯着里畔,讨好地摇着尾巴,终于,里畔满不在意地瞥了它一眼,随口吩咐道:“随你吧。”
伏尤听令,当即乐了,巨大的身影扑了上来,一口将那四个脑袋全吞了下去。
“阿姊为何不高兴?”就在此时,大殿之外,一身红袍的昱曦径直入内,见那四个妖魔并不能讨里畔欢心,那一殿的折子戏也不曾令里畔展颜,顿时不耐烦地挥手,“都滚下去!”
“是!”众人闻言,如蒙大赦,战战兢兢地退了下去,就连刚刚饱餐一顿的伏尤,也因畏惧昱曦,跟着逃了出去。
“昱曦,你来了。”里畔抬眼看他,昱曦率魔军一路攻上九天,如今在各界斩杀异己,手下又是如何占地为王的,里畔一概不曾过问过。
只一点,不许脏了九重天,昱曦一向顺从她,无论外界如何犹如炼狱,这第九重天,仍是歌舞升平。
“听闻阿姊近日已不再宠幸那位东篱……不,那位少君,是否是他不知好歹,冲撞了阿姊?昱曦这就杀了他为你泄愤!”
里畔终于有了反应,皱起了眉,正了身子,神色冷了下来,“昱曦,你不许动他!”
昱曦闻言,瞳眸燃起嗜血的猩红,咄咄逼视着里畔,“即便昔日他那样伤你,欺侮你,于九州三界面前处决你,阿姊仍是下不了手吗?!”
“他并未杀我……”里畔脱口而出,当即神色一冷,“昱曦,我不想再谈这件事。”
“阿姊,为什么……非他不可吗?”
“我不过是恩怨分明,他之于我,有怨,也有恩。”里畔闭上了眼,一副不肯再多说的模样,“我不杀他,仅此而已。”
之所以东篱的混沌劫提早到来,那是因为,他以半身修为与骨血,凝聚她的神魄,瞒天过海,将她藏匿于阴司。
自此,天下无魔尊畔离,唯有里畔。
如今她冲破封印,东篱再遭反噬,已是一身修为尽失……
她恨他,恨他视苍生始终重于她,可她又无法恨他,她唯一过不去的,仅仅是自己心头的那道坎罢了。
无私,最是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