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你还记得那天午饭都吃了啥菜吗?”江女士拿我刚喝椰汁那只杯子到厨房冲了冲,回来之后仍把它放在桌上,倒进了半杯热水。
“还真记得。公司食堂是中午十一点半开餐,将近下午一点时一般没剩多少菜了,我就要了点山药,一杯牛奶和一盘蔬菜沙拉。”
“那你记得他要了些啥吗?”
他?好像喝了咖啡,盘子里肉类多一点,其他还有什么?我抬头问江女士,“妈,这重要吗?”
“没什么,只是刚听你说了半天,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你在表述中揉进了些情绪,听起来,他的温柔像是对新工作伙伴的拉拢,而你对他哪怕心里有好感却也表现得客套疏离,一点不像当年我和你爸,初次见面就红着脸彼此试探,对方眨巴了几次眼都记着,像极了高中生。大概是时代和环境都不一样了吧。你接着说,后来呢?”
初次见面就红着脸彼此试探?试探也许没有,脸红却是不少。恍悟,原来,脸红便是那怦然心动的瞬间。
后来……后来也没什么类似偶像剧的桥段,都是些细枝末叶,不起眼,却被散落在岁月的神秘水滴把它们凝聚在记忆深处,也甩不掉了。
2017年,姚如意52岁,有丈夫,没有孩子,易怒,微胖,日常穿着很朴素,并不如传说中女强人那般打扮得雍容华贵,做事用“雷厉风行”来形容,却有过之而无不及。所幸,一直以来她对我还算慈祥。
不然,她真正动气骂人的时候,整层楼都能听到她的声音。她经常批评下属,偶尔也会批评品善哲。只是在批评品善哲时,教导和关爱会多一些。毕竟品善哲是她亲侄子,这是我进公司第二天知道的。因为姚如意是跟奶奶姓,所以姓姚。
“没良心……”又一次品善哲被骂,我站在旁边觉得氛围竟还有些温馨时,嘀嘀咕咕地小声骂了句自己——今天会议材料弄错了数据信息我也难辞其咎,可品善哲全揽在自己身上了,进来之前还和我打招呼说,事情发生了要找最简单办法去处理,所以不要多说话。
他这么厚道,我竟还在这种时候回味这种无聊的八卦……真没良心。
“你认错儿?你可真行啊品善哲,这件事始末你还没弄清楚是吧?快30了你白活这么多年了吗?”
“安吉,”姚如意转向我时语气柔和了些,“打电话给市场部胡经理,请他来。然后请你帮我买两包那啥来,买上次那种,长的。”
“明白。”
走到公司楼下,右转,走200米,再右转,再走200米,横穿过一个广场,我踩着3厘米细跟小皮鞋,走进常来光顾的这家高级日用百货,为更年期女老板选购卫生棉,上次那种长的,是46cm……46、47、48……真是神奇,寻找“46”这个数字竟让我突然想起,江女士今年也49岁了,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江女士也会一天一天老去。
“嘿,美女,量这么大啊?每次都……”店员年轻帅气,嘴也调皮。我拿出手机扫二维码结账,没搭理他。
他没能把话说完是因为他主管在旁边说,“人家那是给她妈妈买的,上次她陪她妈妈去医院我看见了。”
我抬起头看看她,礼貌地笑了笑,“那是我老板。”然后点头致意,转身走了。
按照品善哲的交待,姚老大用的纸巾、洗手液等一系列办公室用品均是由我从这里采购,转眼我也在希普入职三个月有余,他们记住了我不奇怪,只是陪老板去趟医院也能遇见,真是巧。
这世界上巧合还真多,比如,昨晚,从来都提前半小时下班的市场部胡总竟然留在公司加班,然后我和品善哲重复对了很多遍的数据今天一早就出现了问题。我心想着,姚总今天教育品善哲时话中有话,处理完这件事,如果结果不好,说不好我又得陪她去医院了——平日里姚如意对胡经理称赞有加,非常信任,他若真做了什么手脚,姚如意得气炸了。
然而我回去之后看见姚总心平气和地坐在沙发上喝茶,这就意味着,已经摆平了胡经理。
“谢谢安吉。”姚如意接过购物袋站起来穿外套,心情似乎不错,“安吉,市场部胡经理周一起不来公司上班了,以后那边送来什么材料要看仔细一点。从明天起我会休假一周。公司事务由品善哲处理,我不在你就是他助理。我先走了。今天本就是周六,你收拾一下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好的,姚总再见。”
胡总不来上班了?姚总,休假?愣神的功夫,姚总大概早就走到公司楼下了,我这才想起来把总裁办公室的门窗电关好,走出办公室锁门。
“你刚竟然连‘休假愉快’都没和我姑说吗?”
声音是在身后响起,我正在检查门锁,被吓了一跳,一个踉跄,手背在门框蹭破了点皮,我收了收,品善哲也没发现。
“她又在你桌上放零食了。哎其实我觉得你挺呆的她咋这么喜欢你,以前那些姐们儿可都没享受过这待遇。”
虽然,只要是女生都不怎么爱听这种话,但是,这是他第一次对我说话这么活泼,何况,他是品善哲。所以我只淡淡笑笑说,“my pleasure”,然后回到办公桌开始收拾。
“你家不在Y市,周末都怎么过啊?”
“好像……我入职以来也没休过几个周末……”都贡献给了公司,这品善哲应该知道,他也经常加班。
“那确实……这次有了,一天半呢!一起去吃饭?”
“啊?”
“你想吃什么?”
“我不挑食。”
“行。”
最后去了一家普通餐馆,点菜时他问我意见,我说只要有蔬菜就行。他点点头,点了三个菜、一个汤。菜色看上去倒是不错,却也没什么特别,品善哲却是赞不绝口,说自己经常来,不过细想起来,他好像倒是极少挑食。我喝了口清茶,在他的招呼下,也动起了筷子。
“上次听说你和市场部张希是大学校友啊?”他喝着汤,吐音有些含混。
“啊,是,他还是研究生毕业,大我好几届呢。”
“是好几届。那天他去我办公室送结婚请柬,还说你和他未婚妻大学关系挺好的,经常在一起欺负他。”
“哦,哈哈,那不敢,朋友夫,不可欺。我和他未婚妻大学都在学校戏剧团写剧本,然后,哈哈……然后经常一起调侃张希长得像蜡笔小新。”
“写剧本?你简历上咋没写你大学时还能写剧本呢?”
“都是闹着玩儿的半吊子,难登大雅之堂。”
“蜡笔小新……”
从同事张希的话题开始,终于打破了从公司出来后一路沉默的尴尬,你一句我一句说着,氛围竟有点像是普通好朋友出来吃顿饭一般自在,我放松了警惕,状态也慢慢松弛下来。所以在他提议去看个电影时,都没过脑子,“好啊”脱口而出。
他状态似乎也很松弛,兴致勃勃地选了个科幻片。电影院在商场五楼。我们在一楼吃饭。周六,直梯爆满。品善哲说了句“走扶梯”,真的转身就走。
不得不说,品善哲真的是个非常接地气……不,非常富有平民百姓生活气息的公子哥。我站在他身后两步,朝下看着男男女女来来往往。
“姑!”
“嗯。”
没错,在三楼拐角处,我们遇见了姚如意。她提着些购物袋,挽着丈夫,眯着眼睛看着品善哲笑。
“刚就看见你们了,看你们在吃饭,没叫你们。”
你,们。
这下完了,本只是出来吃顿饭,倘若被姚如意误会了,把钱砸在女主角脸上说,“拿着这些钱滚,离开我侄儿”这种事不会发生在我身上吧?或者连钱都没有,直接被打发走?想远了,先把眼前应付过去再说。
“姚总好……呃……”纵然我入职以来还没被什么事难倒过,可此刻……姚总家丈夫我该怎么叫呢?总不能叫“夫人好”吧?
“安吉,不在公司也不必如此拘谨,这位是我丈夫,姓张,你喊张叔叔就行。”姚总笑着,眼睛眯成一条缝,样子很慈祥。
“张叔叔您好。”我笑着微微欠身。
“你好。”姚总丈夫转头看向姚总,“都买好了那咱就走吧,回家收拾收拾,明天可以起晚一点,不用赶。”
“行。”
我跟在品善哲身后,一直把他们送到商场门口,才重新踏上去五楼的漫漫扶梯路。
“哎,你怎么不问我,万一我姑妈误会了咱俩是男女朋友怎么办?”品善哲站在我前面两步,我需要仰起头才能跟他直接对话。
“啊?”
“我姑妈的上上个秘书,搬家前让我帮她挑装饰,因为我也不怎么擅长这方面,所以在商场待了很久,之后就碰巧遇见我姑妈了,那女孩儿就这样问我了。”请一个外行直男来帮忙挑装饰,那女孩的邀请只是单纯的求助还是别有心思,确实很难说。
我笑了一下说,“所以等她和张叔叔度假回来,真的会准备一笔钱砸在我脸上,然后说‘你可真行啊安吉,你还没明白怎么回事?竟然连我家品善哲也敢招惹,这二十多年白活了吗?滚吧’?”
品善哲憋了半天,一直走到五楼电影院门口了,才咬牙切齿地说了句,“安吉果然是安吉……”
其实于我而言,科幻片真的很难看懂,因为不喜欢,看不进去,想睡觉。只是坐在身边的品少爷看得兴致勃勃,我也不好闭上眼睛就睡,困得不行时只能嚼几颗爆米花提一下神。
中途,荧幕上出现了稍有些恐怖的画面,前后情侣座的好几个女孩子捂着脸往男朋友身上倒,这一刻我突然意识到,单身男女,一起吃饭看电影是一件暧昧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