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一则笑话在网络上流传甚广,说人总是在两件事上永远觉得自己没发挥好,一件事是考试,一件事是吵架。
但是“觉得自己没发挥好”和考试、吵架发生在同一时刻。在考场上,提笔答题流畅无比,交卷那一刻会觉得自己全都做对了,就算偶尔一两个小题失误,起码也能拿个90分,直到对完答案或者成绩出来那一刻,才会感到失落,说,“完了,没发挥好”。两个人在大街上吵架,都觉得自己说得句句在理,没说出一句话都认为对方肯定无可反驳,之后在路人劝阻下冷静下来,各自把家还,家人问,“都吵了些什么?”这时当事人才两个巴掌一拍,“嘿,刚才怎么没想到这句话怼他?吃大亏了!”
而写出来要拿给别人看的东西,包括写情书,似乎也有同理性。自己刚写完觉得这简直,写得太好了!把自己都能感动哭,还怕感动不了别人吗?
我就是。前一天晚上写完了这封主题为“怦然心动”的情书,想着给温雅发过去,又觉得夜已深,等第二天醒来检查一下错别字、标点符号之类,再发过去。毕竟最后会让品善哲看到,他对文书格式,有些强迫症。
可是,真等第二天醒来,改错别字过程中觉得自己写了一堆垃圾,段落之间缺少衔接,前后情感缺少过渡,用词不够精准……怎么办?再写?
“呦,你醒了啊,我还说来叫你起床吃早餐。早上起来就该出来喝杯水,盘腿坐在床上多不健康,”江女士推门而入,把灯打开,又喊着话出去了,“快洗漱啊,动作快点儿,吃汤面,一会儿面得坨了。”
我把电脑合上,挽起头发去刷牙洗脸,听见江女士接电话的声音。她在厨房,嘀嘀咕咕说这些啥,我在卫生间一句没听见,收拾好了就出去问她,“谁啊?”
“一个算不上朋友的老朋友。年前是说好这几天来咱家一趟,来不了了。打个电话慰问一声。”
“朋友都算不上还慰问。”
“礼多人不怪,才能恭喜发财嘛?”此时江女士在厨房已经煎好了两个蛋,她还想再打蛋,被我一手拉住,“妈,别,凭我今天是看着这煎蛋产出的,我只吃一个,公平起见,以后咱俩一人只吃一个行不?我都长胖8斤了,求放过。”此前,江女士都是煎三个蛋,给我两个,她吃一个。
并不是因为她自己舍不得吃两个,是医生对她的建议摄入量,两个煎蛋稍微有点多。
“行吧,得亏胖了这八斤,你看这小脸儿,被我养得肉红肉红的,多好看!”
“是……是皮肤白里透红吧……肉红是个什么形容词……”
“齐悦是不是和温雅吵架了?”江女士说这句话的时候,脸色也变了些。
“啊?”我从小到大也就只有温雅一个好朋友,我妈爱屋及乌地把她当半个女儿,这一次,齐悦和温雅分手分得太突然,温雅闪婚这件事,在常人眼中似乎也有些不合情理,我们都没有声张,包括江女士……我还没想好怎么和她说,于是选择了闭口不提,不说,“你怎么会这样觉得?”
“看那她怎么不回来?”
“那不是因为她妈妈今年不在……”
“那自从她妈妈改嫁后,从高中到大学,哪次放寒假她回她妈妈家了?不都是在咱家住吗?”
“那你应该推断她和我绝交了,这不是更符合逻辑吗?”
“她不是天天给你打着电话、发着消息呢吗?”
女人,做起侦探来真是比福尔摩斯还厉害。我有些甘拜下风,同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就“呼噜呼噜”喝起汤来。
“外婆怎么教的?前几天还好好的今天吃碗面就这么狼吞虎咽,你紧张什么?”
“老江啊您这牛肉炖得真吃,汤多吗?一会儿我和你出门买菜,多买点蔬菜回来晚上煮火锅吧?”
“昨天买好了,今天不出门。”江女士往自己碗里放了一勺辣椒,“别打岔,继续刚才的话题。”
“我刚回来那几天你怎么不追问,现在才想起来,想她了?”
“齐悦一早打电话问我,说他已经回家二十来天了,今天想来咱家一趟,问我可不可以。我答应他了。”
“什么?”我被一口还来得及咽下的面条呛到,急忙抓起水杯往嘴里灌水。
“干嘛这么激动,你对他还贼心不死啊?”
“妈你说什么呢?这么,这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妈有你这样处处针对自家女儿的吗?”
“我当然知道我女儿现在喜欢的人肯定不是他了。逗你玩儿呢。”
“哪句是在逗我玩儿?”竟然还有这么逗自己女儿的?
“他一会儿要来,是真的。我是老年人,不想接触外人,一会儿去书房继续绣我的《八匹骏马》。他要问你什么,让他速度点儿,他走以后你记得喷喷消毒水儿再叫我出来啊。”
……
这都是些什么事儿?本来心情就颇不安宁,齐悦又来添什么乱?江女士说这番话,倒只是想拿我开几句玩笑而已,习惯了。可提起那些陈年往事……让我突然想起,原来自己的上半生活得还挺憋屈。
说清楚这“陈芝麻烂谷子”事儿,还得回到16岁那年,纯粹得如蒸馏水般的年纪。
为了不去江女士任教的高中上学,更为了能每天都和温雅一起吃饭聊天,我初三那年奋发图强,中考以中上等的成绩考到华中——H市最好的高中,并如愿以偿和温雅分到了一个班。
我们都属于偏文静类型的女孩儿,如果自负一点说,可能也是同学们眼中比较幸运的女孩儿。温雅身材高瘦,眼睛很大,一头黑发被她绑成马尾——她在学校大型晚会当主持、在校际篮球赛当拉拉队队长,都是自己梳一个马尾,也不用任何装饰去点缀,“青春美少女温雅”这个称号成为H中校园广播站纳新的招牌。她没少收到过表白短信,但都是直接删。也不多交朋友,下课了偶尔会和我说几句话,或者趴在桌上看漫画。
而我,出于偶然。第一次作文课,语文老师说,“目前全班作文,也就安吉的还像点样子。”之后我的作文就被很多同学借去看,渐渐日子长了,老师指导我参加中学生作文比赛的次数多了,我也收到了一些学校刊物的邀约,邀我写稿,邀我参与编辑。我从来都是笑着答应他们,稿子嘛,我爱写,也有一些存货,他们看得上就随便用。编辑嘛,我就跟着打打杂。
在华中,我和温雅成绩都在中游,但学校很多老师都会说,温雅和安吉那俩孩子,真乖啊。长得也乖巧,人也乖巧。
分班的时候,我文科成绩好,温雅理科成绩好。我们坐在我家啃着西瓜商量到底一起选文还是一起选理,我说要不就跟温雅一起选理吧,也许物理也没那么难学,温雅说还是跟着安吉选文吧,也许历史没那么枯燥,作文也没那么难写。
江女士朝着我们的肩,一人给了一巴掌,她说,你俩孩子千万别在这件事上迁就对方,你们可是要相处一辈子的,不全靠这两年。万一选了自己学不进去的,到时候怎么一起去好玩儿的城市上大学?
我俩幡然醒悟,我选了文,她选了理。高二那年,她成了广播站副站长,我成了文学社副社长——我们都觉得,加上一个“副”字,跟着做事就行了,不用整天被迫想些有的没的。偶尔我们也会“滥用私权”,比如说在晚自习前跑到实验楼的天台,完成拍摄校园景色这一项任务之后,会站在围栏后面看一看晚霞,或者是犯一会儿花痴……实验楼外面,就是学校篮球场,学校长得最好看的男生一般都会在那里出现,包括齐悦。
齐悦是文学社社长,理科生,却写得一手好字。热爱篮球,每天都会去打半小时。还记得我和他初次见面是在校运会观众席。前情提要是,校运会开幕式前,负责校报编辑的老师让我写一篇关于文章,要求文章内容要和把运动精神和学习精神联系起来,鼓舞高三学长学姐在最后一年乘风破浪。
运动对我来说,只是心血来潮时的游戏,实在谈不上什么真情实感,怎么写出老师满意的稿件呢?我站在学生会办公室工作台和温雅抱怨。温雅说,那你就去亲身体验一下找找灵感呗?
“也对!”
温雅笑了一下,去跟摄影部借来一个工作牌和数码相机给我,说等开幕式完了之后可以去现场转转,也许能发现有趣的事。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叫去主席台播彩排报通讯稿了,我把相机塞进书包里,向着班级队伍跑去。
接着,一个班一个班的方阵从主席台前走过,领导发言,然后校长宣布“校运会正式开始!”运动项目就正式开始了。
伴随着那声“开始”,主席台领导迅速退场,同学们往不同的赛场挪动,田赛,径赛,还有志愿者……一时间原本整整齐齐的方阵列队变得杂乱,任体育老师拿着喇叭喊“保持纪律”,零零散散的叫喊声仍然会出现,场面和集市赶场很像。
我随着人流回到观众席坐着观望了会儿,然后拿着相机,挤进熙熙攘攘、吵吵闹闹的人群。在某个拐角处,和一个男生撞了个满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