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哥哥和两个姐姐都背着书包去学校报名了,上学了就不用在家干活,上学了就会认字,看得懂小人书,讲得来故事,多好!于是,蓝天野就闹开了,并且坚决——
“妈妈,我要去读书!”
“还等一年了再读,妈妈忙不过来!”于秀容埋头洗着衣服,头都没抬一下。
“妈妈,我要去读!”蓝天野见妈妈不松口,继续缠着,“再说,明年你不仍一样忙吗?”
“妈妈都说了,忙不过来,你这娃儿咋不听话呢?”
“我要去读!我就要去!我都八岁多了!要满九岁了!”蓝天野喊叫起来,喊叫声里坚定着自己的意志。
“天野,乖!快去把灶堂的柴点燃,煮猪潲了!听话,明年了才去读书,你看我这忙!”
“不!我不干!我要去读书!”蓝天野硬着性子,坐在了地上。
“真的不听话?”于秀容生气了,声音严厉起来。
“不去!”
蓝天野话音一落,于秀容冲出了门,到外面找了根细细的软树条,软树条是秦巴山常见的黄金树条,软而绵,虽然打在身上不伤筋动骨,但痛,仿佛往肉里钻。乡村有一句方言,叫黄金树条子出好人。意思是小孩子不听话的话要打得好。
“去不去?”于秀容对着儿子怒气冲冲——
“不去,我要读书!”
见儿子还犟,于秀容再也忍不住,一条子甩了下去。
小腿立即传来钻肉的痛。蓝天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不过,他也很犟,坐在了地上,继续哭。
“去还是不去?”于秀容见孩子不服打,更气,树条子甩得更快。但只几下,树条就断了。树条断了,她也就算了,她知道小儿子的性格,不怎么怕打,再说,多打几下,自己也心痛,她反过身来继续洗衣服,任由蓝天野睡在地上哭。当她把衣服洗好后,一抬眼,才看见蓝天野在地上睡着了,她深深地叹了口气。
于秀容才四十来岁,头上却有了些许白发;她个子不高,瘦瘦的,脸上因营养不良更显现出岁月的痕迹。望着在地上睡了的儿子,心里又疼起来,是的,儿子也是该读书了,儿子说得对,明年不仍是一样忙吗?她这样想时,又觉愧疚,急忙走过去抱起儿子,然后坐在灶前,点火加柴,开始煮猪潲。
丈夫要出生产队劳动,自己放养了生产队的一头牛,除放牛外,还喂有猪,还有屋前屋后种着各种蔬菜的自留地。忙!她恨不得把自己分成两个人。有小儿子在家,帮忙放牛、捡柴、打山猪草,烧火煮饭煮猪潲已是一个必不可少的帮手。但怎样忙都好,得让儿子上学去了,是啊,都八岁多了!想想自己,十三四岁了才去读了两年书,那时想读书的那份心情……于秀容想到这儿时,心里有些后悔,她在儿子的脸上亲了亲。
蓝天野其实没睡着,他只是闭着眼睛的,被妈妈抱着后,他没有动,静静地躺在妈妈的怀里。过了一段时间后,于秀容知道儿子并没睡,就把他放了下来,说,“把猪潲煮好了,等爸爸回来拿了钱后下午去报名!”
蓝天野的泪水还没干,见妈妈答应自己去上学,就听话地站下来往灶膛里加柴。
二十来分钟后,锅里腾腾地冒起了热气,冒了热气就快了,煮熟了自己就可以玩,蓝天野这样想着时,家里突然来了人,先是生产队队长胡华东,接着是看山的老头陈水伦,青年积极分子胡明成。
胡明成人未到声先到——
“蓝连长呢?蓝凌浩在家吗?”
“到大队开会去了,还没回来!”于秀容边回答边到堂屋里挪了挪几张凳子,用衣袖抹了抹,招呼道:“坐!这里坐!你们找凌浩有啥子事?”
“罗玉珍偷队里的谷子给陈水伦抓住了,我们来商量下蓝连长看怎么处理。”胡队长说。
“商量个屁!我看让她游街好了!再不到大队开个臊皮大会,最少生产队得开!要不,把她吊起来打一顿也行!”胡明成火气很冒,不愧是青年积极份子,后备力量,眼睛里容不得一点污点杂质。
“不,蓝连长是大队的民兵连长,是大队的干部,得请示他的意见!再说,这事不小,我们几个恐怕作不了主!”胡队长毕竟是老队长了,人情世事丰富得多,他看了一眼胡明成,心里有些轻视,他要不是自己的侄儿,自己懒得理,免得教了他聪明。象这样的事,谁给出处理意见,谁就直接得罪了罗玉珍一家,除她家外,还有队里的亲戚朋友,这是结仇的,一个队的人,开门不见抬头见,何必结仇呢?
“可蓝连长不在家呀!咋个办?”胡明成显得有些急,不肯坐。
胡华东见侄儿没领会到自己的高明,心里更为堂兄这个儿子没自己能干而高兴,想接我的手当队长,还嫩得很!胡华东还在为年初堂兄想让儿子当队长到处活动一事耿耿于怀。
“要不这样吧,你们去大队办公室,找一下周支书刘主任他们,他们肯定会处理得更好!”于秀容知道胡队长心里有小九九,算盘打得圆,自己从不面对责任,借蓝凌浩不在家,来个顺水推舟。
“要得,我看那样要得!”陈水伦一直没说话,在一旁终等到了开口的机会,他巴不得几个人去大队报告,那样影响大得多,影响越大自己就越能加分——山看得好嘛!
“还等一等嘛!”胡队长并不急,他并不想去大队,他知道蓝凌浩处理这事会听从自己的意见,自己可作大部份主,而且责任由蓝凌浩担;但去了大队,自己就插不上手了。
“等就等一下吧!我看蓝凌浩回来后,会赞同我的意见的——让他去游街!”胡明成端起茶杯喝了几口茶,喝茶后又说,“贼啊,做强盗,谁都恨!”胡明成的牙齿狠狠地咬了咬,身子往前躬,把茶杯放回了餐桌上。
胡华东笑了笑,没出声。
于秀容也笑了笑,也没出声。
就在大家没得眉目时,山野里突然传来了罗玉珍丈夫悲怆的呼救声,“救命啊!你们来救救我的麀客——罗玉珍啊,你不就偷了生产队几两谷子嘛,一斤不到,我们是饿嘛,儿子没饭吃,整天哭,你不就偷了几两谷子,犯死罪吗?你就要吊颈,你死就死得痛快,我和儿子咋个办嘛……”
“周先国,啥子事?你说啥——罗玉珍吊颈了?咋样?”于秀容快步出了大门,向山野里哭着的周先国喊,接着又对胡队长他们说,“胡队长,我们快去看看吧,强盗罪不至死,就几两谷子,人家都上吊死了,都养有孩子,真是……”于秀容边数落边跑了起来,几个人见于秀容跑,只得跟去。
他们很快跑到了周先国家里,周先国只知道哭,他四岁的儿子也跟着嚎;罗玉珍似乎死了,被放在地上的一床竹席上。于秀容用手探了探,“咋个办呢?好象没气了。”
没有谁出声,因为他们也不知道怎么办。
屋内正沉默时,又走进来几个人,他们是在队里干活不待收工时间到就跑来看热闹的古长平古雅两兄弟、朱玉清和丈夫胡来同,以及胡来同的弟弟胡来地。
胡来同是赤脚医生,他一来,人们自然给他让了道。胡来同把了把脉,他似乎看到了一丝生命的迹象,“进行人工呼吸看行不行!”他说。
但满屋子的人没有谁动。
“用嘴对着她的嘴吸气,快点!或许还有希望!”
依然没有人动。
“让我来吧!”于秀容声音不大,但嘈杂声音立即静了下来,仿佛怕错过一次生命重生的机会。
于秀容用手张了张罗玉珍的嘴,但只张开了她的嘴唇皮,她牙齿咬得紧紧的,哪里搬得动?
“牙齿撬不开,得想办法!”于秀容拭着又张了两次后说。
有人找来了筷子,但筷子头太粗;又有人找来了一把剪刀,剪刀尖刚好能伸进她牙齿的前门缝隙,牙齿终于被撬开了。
于秀容看了看她的嘴,立即有些恶心,那是一张几十年来都未曾洗刷过的牙,因为罗玉珍两口子是不刷牙的。牙齿上面是厚厚的黄黑污垢,于秀容凑近了些,浓浓的口臭味逼得她胃里泛了几泛,她吞咽了一口口水,咬了咬牙,强迫压住想吐的感觉。于秀容闭上眼睛,凑得再近了些。她紧住鼻子,终于合在了老罗的嘴,她用力吸了口气,但没用,她让嘴离开,深呼吸一口后,又凑了上去,反复了三四次后,她吸出了老罗一大口口水,老罗“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老罗终于活了过来,活过来的老罗只哭。
于秀容快步跑出屋去,恶心地呕吐了好一阵子,才让胃平息下来。
“妈妈,用水漱一下!”于秀容正准备站起身来,蓝天野端了一瓢水过来,递给了妈妈。
“天野,你啥时来的?”
“你来不久我就来了,猪潲煮熟了我才来的!”蓝天野怕妈妈责怪,赶紧说煮好了猪潲,接着又说,“先看见你想吐,我就舀好了水给你嗽口!”
于秀容笑了笑,这笑是夸赞儿子的。她笑笑后就说,“走,我们回去!”
“妈妈,不看热闹了吗?”
“不看了,我们回去,要煮饭了,你爸也要回来了,拿了钱你下午报名去!”
蓝天野跟在妈妈背后,心情很高兴地往家爬去。
于秀容走了,胡队长忽然间觉得在罗玉珍这件事上再纠缠下去已无意义,默默地走了出来。他走出来后,陈水伦和胡明成也跟了出来,陈水伦岁年大,善于察颜观色,见老队长脸色沉,就一言不发;胡明成却不懂,依然问,“么爸,就这样算了吗?”
“不就这样算了你还能咋样?逼她再吊颈?”胡队长明显不快的语气让侄儿停了声,他也不再说话,顺着蓝凌浩家旁边的山道向山梁爬去。他们得翻过山梁,他们的家在山梁后面另一片山面上。
胡队长一走,满屋子人立即散去,山野又恢复了宁静。恢复宁静的山野已到了中午时分,山野里炊烟四起,可看似安宁,但每家每户的锅里有多少内容呢?除了自留地里的青菜白菜外,就只有“走胎滚”了。“走胎滚”是山里人对土豆的一种戏称,因为吃这东西得放油放盐才好吃,但山里穷,少盐缺油,土豆就放在清水里煮熟了吃,天长日久的,以土豆为主食,吃了缺乏营养,没力,人就像没了灵魂,山里人俗称走胎,再加上土豆圆滚圆滚的,于是山里人对土豆美其名曰“走胎滚”。罗玉珍家在队里属最穷一类,家里连“走胎滚”也没多少,就一点无油的青菜白菜,吃了不耐饿不说,直淌清口水,心里老发慌,望着队里即将成熟的稻谷,她见四下无人,就用手抹了几把装到衣服的口袋,哪知被暗中巡查的陈水伦捉住了。
于秀容带着蓝天野回到家里时,蓝凌浩也到家了,他听于秀容说了罗玉珍的事,就说,“几两谷子,都逼得上吊了,还不是就这样算了!”
“是得算了,我们屋前瓦后的,你得帮她说说话,让大队支书他们压压!”
“嗯,我会说的!”
“还有,今天天野闹着要读书,我答应他了!”
“要读书就去吧,年底就满九岁了,该发萌了!不过,去哪读?大队小学?大队小学的教学质量很差!”
“不去大队读去哪读?公社小学路太远,他还小,我不放心!再说,关系都找尽了,又去找谁把他弄进去?依我看,就让他在大队读几年后再来!再说,今年教一年级的不是新调来一个公办教师吗?公办教师肯定比民办教师教得好!”
“那就让他去读吧!”
“你得给钱,去年的学费是八角,今年听说涨价了,要一块!”
蓝凌浩听后没再说话,从衣柜里拿出一个小木箱,小木箱里装着账本和钱,他除了是大队的民兵连长外,还是生产队的出纳。
蓝天野从爸爸手里接过一块钱,小心翼翼地把钱放进衣服口袋,又用一颗别针把袋口别上。
吃过午饭,蓝天野报名去了。
蓝天野记得报名后的那堂课,陶老师要求班上的学生作一个简单的自我介绍,譬如说我叫什么名字,是第几队的人,爸爸叫什么名字,妈妈叫什么名字。
轮到蓝天野介绍时他说,“我叫蓝天野,我妈妈叫于秀容,我爸爸叫蓝连长——”
没待蓝天野介绍完,教室里哄笑起来。蓝天野不知道自己错在了哪里,他涨红着小脸,立即紧张起来。
“蓝连长是社员对你爸爸职务的称呼,不能是名字!”陶老师跟同学们一起笑后对蓝天野说,说后示意蓝天野坐下。
接下来是怎样上的课蓝天野实在记不得了,但那一天经历的事依然十分丰富,深深刻在脑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