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红豆沙的故事,华爷已经说了一万次。
我来为他说一万零一次。
是不是这次说完,这个故事就会烟消云散,而你会止水于心?
华爷说:恐怕没那么容易。
那故事依然是那个故事,你依然还是那个你。
故事要从多年以前开始,多年以前是哪年,我已经不记得,只记得那年还没有麻油叶,那年文艺青年们都听李志。
华爷那年高一,只能算一个文艺少年,华爷也听李志,但他一点都不理智,她爱上了一个高挑的女孩,长发垂肩,成绩优异,能够一字不差地背诵《醉翁亭记》。尽管那个女孩满脸雀斑,胸也很平,但华爷却在放学时多走四个公交车站,只为了看着她回家。
华爷自认为配不上她,因为她是全班第一,而华爷全班第八,倒数第八。
华爷默默在笔记本里写上一行字:我要做一个盖世英雄,脚踏七色云彩来娶你。
大话西游里的台词,他这辈子许下的第一个承诺。
到毕业,华爷考上川大,成绩全班第一,拿着通知书等在女孩小区门口,准备了一段意味深长的告白,可惜这个告白终究没有用上,因为女孩被另一个人搂着,乘上一辆奥迪A4绝尘而去。
华爷认识那个人,成绩全年级第八,倒数第八。
多年以后,华爷也买了辆A4,顶配旗舰型,50多万,他跟我说这破车也没什么好,上下班高峰期,时速无法超越自行车。
但是少年的华爷买不起奥迪,奥拓都买不起,只买得起奥利奥,所以他许下这辈子第二个承诺:没有功成名就,绝不谈儿女情长。
后来的文艺少年就变成了文艺青年,也有过一些女人喜欢他,但他都坚决拒绝了,因为他要恪守自己的承诺,恪守自己的孤独。
大三的时候,华爷休学去了北京,在北京浮浮沉沉,干过编剧枪手,卖过CD,住过地下室,喝过二锅头。有一天两袖清风交不起房租,他才发现自己很难功成名就,他发现在北京这座城市,做着梦的人多过天上的沙尘。
于是华爷心灰意冷,随波逐流,跟着一个剧组莫名其妙去了郑州。
华爷对我说:从前没去过郑州,对郑州的印象都来自李志的一首歌——《关于郑州的记忆》。
我问:后来对郑州的记忆如何?
华爷思考了很久,郑重其事地说: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那我也不知道,只知道他的剧组还没开机,监制就卷走了钱,剧组的人作鸟兽散,只有华爷留了下来,因为他住的那间破出租屋,剧组预付了两个月房租。
华爷每天做的事就是坐在房间听李志,饿了就去楼下的面馆吃烩面,吃完后他会揣一包四块钱的哈德门,去一所高中旁边的小公园坐会儿。
公园围墙边的长椅是华爷最爱的位置,他在那里一抽就是一地烟头,他说那时候感觉自己很颓废很倔强,坐在围墙边上,感觉和这个世界,也隔着一道墙。
我说这拍出来就是隐喻蒙太奇,你就像个从良的鸡,虽然早已不染风尘,但手艺还在。
华爷冷静地眨眨眼,说:滚你妈的蛋,继续讲。
继续讲的话,秀秀就该出现了,长发飘飘,脸上长着几颗雀斑,穿着一件土气的红色旧棉衣,在郑州冬天的阳光下,眼睛闪闪发亮。
华爷看到秀秀的第一眼有点恍惚,他心里晃过另一个女人的影子,那个影子和眼前的秀秀重叠起来,一半真实,一般虚假。
但华爷只是低下头默默抽烟,告诫自己要心如止水,因为他还没有功成名就,绝不能谈儿女情长。
秀秀警惕地看了华爷很久,怯怯地问了一声:能让我一下吗?
什么?华爷问。
用一下你的椅子。秀秀说。
华爷机械一般起身,看着秀秀掏出一张报纸垫在长椅上,然后秀秀轻轻地踩上报纸,踮起脚尖看着围墙后的高中操场。华爷记得秀秀看了很久才从椅子上下来,落地的时候一脸落寞,低着头对他说了一声谢谢。
华爷点点头没说话,坐下来又点一支烟。
秀秀看看地上的烟头,看看华爷嘴上的烟,从裤兜里掏出三颗阿尔卑斯。
请你吃。秀秀说。不要抽烟啦。
华爷脸红了,把烟摁熄在脚下,结结巴巴说:你也只有三颗了。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秀秀笑着放了一颗糖在华爷手上。
华爷心里猛然一震,不知道因为这句话出于醉翁亭记,还是因为无意触碰到了秀秀柔软的指腹。
总之那天华爷又变成了羞涩的少年,他告诉秀秀自己在四川大学念书,是个名不见经传的编剧。秀秀满怀崇拜地看着华爷,对华爷说:你真厉害,我相信有一天你会名满天下。
华爷摇摇头,哑着嗓子说:其实这个世界就是一条波涛汹涌的河,河里的人永远上不了岸,只能随波逐流。
是呀,只能随波逐流。秀秀喃喃重复着,眼睛里光芒也黯淡下去。
华爷本来想安慰她什么,一个声音却在远处高喊:秀秀,该洗碗啦。秀秀,回来熬红豆沙啦。
秀秀对华爷挥挥手,秀秀消失在斑驳的夕阳下。
华爷觉得这个姑娘很特别,他记住了她,在整夜失眠的时候,他脑子里会突然跳出她亮闪闪的眼睛,跳出她旧棉衣上的米老鼠图案。
后来秀秀成了华爷的朋友。
后来华爷帮秀秀踩在椅子上看学校操场。
后来华爷给秀秀戴上耳机,让她听李志的歌。
后来华爷不去楼下吃面了,他每天走很远的路,去秀秀打工的面馆吃面,就像当年他走很多个车站,只为了目送一个女孩回家。
华爷说秀秀和他一样,都被世事的潮水卷进了现实的漩涡,因为秀秀来自农村,秀秀读完初中就没有再上学,秀秀家里有一个残疾的父亲,她只能一个人到郑州来打工。
华爷永远都会记得,秀秀在煤炉味道弥漫的后巷洗着脏碗,鼻尖上挂着晶莹的汗珠,郑州冬天的风吹起秀秀长长的头发,露出她纤细白皙的脖子。
每次华爷去吃面的时候,秀秀都会赶紧把碗洗完,然后跑去后厨为华爷端面,华爷点的面都是秀秀亲自上的,等华爷吃完面,秀秀就会悄悄端来一碗红豆沙,缠着华爷讲他最近构思的剧本。
华爷说:秀秀听他说话的时候是最美的,她用手支着下吧,面带微笑,眼睛里闪烁着明亮的光芒,她会一边催促华爷快讲故事,一边又说别说啦,赶快喝红豆沙,是我熬的。
而在这个时候,面馆的老板,一个精神矍铄的半老太太,她会在一旁看着秀秀红彤彤的脸,脸上露出浅浅的笑意,暂时不催秀秀去洗堆积如山的脏碗。
你留下吧,小伙子。老板对华爷说。我给你们做个媒。
华爷喝着红豆沙,算了算出租屋到期的时间,无可奈何摇头。
那你带走秀秀吧。老板又说。她是个好姑娘。
华爷看看后巷洗盘子的秀秀,摸摸自己兜里的火车票和仅剩的七十块钱。
华爷心里想:我带你走吧,可我能带你去哪儿呢?
后来华爷还是走了,辗转去过北京,湖北,江西,每次给我打电话都说:挺好的,就是看不到未来。再后来,华爷终于放下一身骄傲回到了故乡,回家的第一件事,是把自己小说剧本的初稿全都烧了。
傻逼,那是初稿啊!我说,辛辛苦苦写出来的初稿啊!
华爷喝大了,怒喝一声:初夜都不值钱了!初稿算个**!
说完华爷喃喃自语:你还在那儿吗?早就嫁人了吧?
我不记得是哪一年了,大概是我们都不再听李志那年,华爷和几个人搞了个皮包公司,他四处活动,拉到许多宣传片的生意,然后再倒手卖给其他传媒公司,从其中赚了不少钱。拿着这些钱,华爷又去做钢材生意,他工于心计,足智多谋,客户和领导喜欢什么,他就送什么,老板和领导的情妇喜欢什么,他就去买什么。
几年后,华爷成了朋友圈的首富,捷达凯美瑞到奥迪A4,五年换了三辆车。
我觉得他应该功成名就了,因为他身边再也不缺女人。
关于散佚在时间里的,所有不知真假的爱,华爷绝口不提。
直到那天华爷接到秀秀打来的电话,秀秀怯怯地在电话里叫华爷的名字,就像他们第一次相遇时的口气。
华爷身体一震:秀秀?
嗯,是我。秀秀说。没想到哇,你留给我的号码还没换。
旧的东西,才最有感情。华爷爽朗一笑,笑完又温柔地问:有事儿吗?秀秀。
没事。秀秀说。只想听听你的声音。
华爷沉默了,他点上一支软天子,用力吸了一口,然后问秀秀:秀秀,过得怎么样?
过得……还算好吧。秀秀说。就是宝宝两个月了,太爱哭,晚上经常睡不着觉。
你有宝宝了?华爷心里地动山摇,却还是强作镇静:你……什么时候结的婚?
秀秀欲言又止了很久,才淡淡地对华爷说:我没嫁人,宝宝没有爸爸,是我一个人的宝宝。
华爷问秀秀你是什么意思啊!?
秀秀没有回答,只是自顾自地说:我经常想起你说的那句话,你说这个世界就是一条波涛汹涌的河,河里的人永远上不了岸,只能随波逐流,你说得真好。
说完秀秀默默挂了电话,华爷听着忙音愣了很久,然后又慌忙回拨过去,但电话那头始终没有人接听。
华爷对我说:秀秀再也没联系过我,有些人错过了就是真的错过了。
然后他更疯狂地醉生梦死,倚红拥翠,流连夜店和会所。
我问华爷,你能在里面找到合适你的女人吗?
华爷说傻逼,当然找不到。
我问为什么,华爷想了很久告诉我:他们不会做红豆沙。
我笑了,在他扎啤里兑上威士忌,华爷闷头喝,喝大了红着眼睛告诉我:其实秀秀又联系过我一次,秀秀告诉我,在我走了以后,有个男人强暴了她,那个男人社会关系很深,他把秀秀关在宾馆里蹂躏了一夜,最后丢给秀秀十万块钱。
算了吧,这就是命。秀秀的爹拿着钱对秀秀说。这就是咱的命。
三个月后,秀秀发现自己怀孕。
华爷还在想着秀秀吗?我不知道,他也不说。
我只好问华爷:想过再去找秀秀吗?
没有。华爷淡淡地说。
说完他若有所思了很久,又说:其实我找过她很多次,但她永远不接我电话,我想她大概不想让我找到她。
直到那一年,具体是哪一年我不记得了,大概是华爷又开始听李志的那一年,那年我陪华爷去河南办事,完事儿华爷跟朋友借了辆车,说开去少林寺散散心。
当时我不大快活,包里老是装着几瓶烈酒,只要逮着机会就要灌醉自己,结果还没到嵩山,我就在车上喝瘫了。
等我张开眼的时候,车子正在过收费站,我一看收费站上金光闪闪的大字:郑州。
我操。我说。老子是不是还没醒?少林寺搬郑州了?
华爷很冷静地说:去见见故人。
我愣了半晌,又会心一笑。
后来华爷把车开到了秀秀打工的面馆,面馆没怎么变,只是旧了很多,老板也还是那个半老太太,只是现在已经成了真老太太。
吃什么面?老板问我们。
华爷一屁股坐在塑料凳子上,问老板:你还认得我吗?
老板打量华爷很久,猜了好几个名字,摇头尴尬地说: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了。
华爷微微一笑,说了三个字:红豆沙。
老板恍然大悟,仔细端详裹着Burberry新款风衣的华爷,嘴里不停说:变啦,变啦,变多啦,以前你总来的,穿件破棉衣,就爱坐这个位置。
老板说完我抬头一看,我们的位置正好对着厨房和后门的过道,后巷的情况一清二楚,而华爷的眼睛现在就死死盯着那个方向。
华爷不吭声,于是我帮他问老板:老板,你这儿是不是有个洗盘子的姑娘叫秀秀。
好多年前的事喽,老板叹了口气,又看了华爷一眼:有了孩子,他爹就把她带回家了。
住哪儿?我又问。有没有地址?
没地址,就知道在农村。老板说。但是你们去也找不到人喽。
为什么?
秀秀没啦,老板说,为了养儿子,秀秀去广东当洗头妹,结果让人带出毒瘾,打针打死喽。
秀秀没了。
我心里突然塞了一团棉花,感觉不能行动也不能呼吸,我扭头去看华爷,只看到他依然盯着后巷,看着一盆待洗的脏碗,一张脸是死者才拥有的灰色。
我掏出一根烟递到华爷眼前,华爷如梦初醒,接过烟自言自语地说:如果我当年带你走,可能结局会不一样吧,可我能带你去哪儿呢?
这就是红豆沙的故事,我终于为华爷讲了一次。
讲完我问华爷:我讲得怎么样?
华爷说:你一直都比我会讲故事,你当然讲得比我好,但是……
我问:但是什么?
华爷说:但是你不是我,你没在那年冬天听李志的歌,你没尝过秀秀的红豆沙。
说完华爷闭上眼不再说话,他的眉头皱了一阵,嘴角又浮过一点微笑。
他在想秀秀,他虽然没说,但我知道。
在他的想象里,他还是那个胸怀壮志的文艺青年,而打工女秀秀刚刚洗完了一盆脏碗,鼻尖还挂着一颗晶莹的汗珠。
秀秀手里拿着一碗红豆沙,穿过郑州冬天的阳光和雾气,穿过屋子里呛人的煤炉味道,她径直走向那个落魄的年轻人,年轻人正襟危坐,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年轻人说:我要做一个盖世英雄,脚踏七色云彩来娶你,我要带你走,我们永远不会再随波逐流。
冬天的风吹过来,秀秀的头发乱了,露出她好看的脖子。
秀秀拿着红豆沙笑了,眼睛闪闪发光。
关于郑州我想的全是你
想来生活无非是痛苦和美丽
关于郑州我爱的全是你
爱到最后我们都无路可去
似是而非或是世事可畏
有情有义又是有米无炊
时间改变了很多又什么都没有
让我再次拥抱你?郑州
——李志《关于郑州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