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不胜防啊……”季翔叹了口气,“这帮王八蛋,一上课就睡觉,整人的时候倍儿精神,喝敌敌畏长大的吧,有毒啊!”
时至如今,季翔想起这些事,心里都还升腾着愤怒,原来在他孜孜不倦维护世界和平之后,老孟和那帮孩子终于消停了两天。正好当天晚上,我和朋友周想开车从附近经过,想起咱们的季经理还在水深火热中煎熬,就开车把他带出来喝酒吃烧烤。
那天晚上我们喝了不少,三个人划拳吹水玩儿了半个通宵。酒局结束以后,季翔舌头都有点儿大了,就是这么个醉鬼,临走前还没忘让老板多烤个猪蹄,说要带回去给虎子尝尝。
“下回做好事儿,记得自己掏钱!”周想龇牙咧嘴把季翔摁进车里,然后把拒绝买单的季经理送回了培训基地。送到了地方,我和周想就火急火燎地撤了——周想隔天要急着上班,而我隔天要急着睡觉。剩下季翔揣着烤猪蹄颠三倒四地找虎子。
这个基地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找了整整四十分钟,季翔才在水房旁边,看到抱着土狗二虎的虎子。
小小的虎子瘦成了一根竹竿,在白炽灯下面一动不动。
“虎子,怎么在这儿?”醉酒的季翔反应有些迟钝,“怎么不睡觉?”
“不敢睡……”虎子拳头捏得很紧,肩膀微微颤抖着。
“不敢睡觉?”季翔笑了一声,“怕鬼啊,嘿嘿,我也怕鬼……那天我做梦梦到了鬼,就那两个大学生,吓死老子了……”
“哥,我不怕鬼……”虎子抬头看着季翔,“我怕人。”
“什么意思?”季翔心里一凛。
“他们捉了三条蛇,丢在我床上,”虎子咬着牙,“我没有惹过他们,哥,我到底做错了啥,为撒他们就不放过我,哥,这是不是报应!?”
“报应个锤子!这帮瓜娃子!”听了虎子的话,季翔立马怒火上头,我们的季经理转身就要找老孟和五个学员算账。但腿才迈开一步,又猝然收住了。
去了,工作怎么办?
去了,职位怎么办?
季翔顿了顿,捏紧的拳头松了,他转过头把烤猪蹄递给虎子,“虎子,吃吧,专门给你烤的,香得……”季翔的话说到一半,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哽住了喉头,我们的季经理无所适从地把烤猪蹄往虎子手里塞,不敢看那个孩子的眼睛。
“谢谢哥。”虎子接过烤猪蹄,咬了一口,“哥,好吃,香得很。”
那天晚上,季翔和虎子并排坐在水房里,聊了一个通宵,那天晚上季翔知道了虎子很多事。他知道了虎子的外公从前就在这个钢材厂看库房,他知道虎子外公去世以后,虎子就这么在废钢材厂住了下来,他看场地,帮租厂房的人做饭,一个月八百块钱。我们在酒吧开两瓶酒的钱,对虎子来说,像恩赐,又像是施舍。
虎子就像是一个被世界拒绝的人,他全部的生活就只有一条叫二虎的土狗。“就在钢材厂的树林捡到的,”虎子抱着二虎说,“二虎他妈不要它了,我妈也不要我了,跟一个广东人走了。”
虎子说到这里的时候,眼睛里无悲无喜,这个小小的瘸子,似乎对一切的悲伤都已经淡漠,他对季翔说:“哥,除了外公,你是第一个对我好的人,我能不能跟你去卖房子?”
季翔笑了,“行,以后我的课,你来听,我带你去卖房子,骗人嘛,特别简单。”
季翔是真心这么说的,在那一刻,我们的季经理是真的想让虎子拥有另一种人生,那些游手好闲的小杂碎可以,秃头的油腻中年男子可以,凭什么虎子不行?
“我爸也走了,虎子,”季翔说,“我也是孤儿,我可以,你也可以。”
“谢谢哥!等我赚了钱,也给二虎买衣服穿,给二虎吃狗粮,土狗也可以吃狗粮。”虎子咧开嘴笑了,这是季翔第一次见到虎子笑,而虎子怀里的二虎伸出舌头,舔着孤儿长着浅浅胡须的下巴。
不过虎子的笑没有持续很久,片刻之后,他又回复了那种胆怯灰暗的表情,他问季翔:“哥,你说这个世界有没有报应?”
“可能有吧。”季翔不明就里。
“有吗?”虎子的表情似乎有些悲伤,“哥,你说如果有人,就为了好玩儿,就要踩死只小奶狗,那他是不是坏人?”
“是!”季翔虽然仍旧疑惑,但还是坦白地回答,“是坏人,是王八蛋,瓜娃子!”
“那杀了这种人,也会有报应吗?”虎子又问。
但我们的季经理却没有回答,因为此刻的季翔酒精冲上了头顶,已经靠着水管沉沉睡着了。虎子朝季翔的身边挪了挪,又轻声说:“哥,我不怕鬼,我晓得你怕鬼,我保护你,我跟二虎都保护你。”
小小的孤儿虎子也许真的想保护季翔,但最后,他没有做到。
甚至,他都没有能够保护自己,还有他唯一拥有的小土狗二虎。
三天后,季翔带虎子去吃烧烤,吃他们都喜欢的碳烤猪蹄。但等他们回到培训基地的时候,发现土狗二虎死在石棉搭建的窝棚里,而在二虎的身边,放着半袋还没有吃光的狗粮,那是二虎第一次吃狗粮,也是最后一次。
二虎是被毒死的。
“我操你妈!”季翔眼泪奔涌而出,抄起板砖就要去找老孟,找那几个小杂碎拼命。
虎子拦住了他。
“哥,算了,”虎子的声音出奇的平静,“一条土狗,算了……”
“土狗!?”季翔难以置信地看着虎子。
“哥,听我的,算了,一条狗而已。”虎子依旧扯着季翔的袖子,甚至脸上还挤出了笑容,“哥,我以后买条更好的狗,外国狗,我再养。”
“虎子,你脑壳坏了!”季翔咆哮,“你他妈晓不晓得自己在说撒子!”
“我晓得!这都是我的事,不关你的事!”虎子目光一沉,踢了二虎尸体一脚。季翔刚想抬手给虎子一耳光,但是虎子的手却先动了。
季翔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他迷迷糊糊想挣扎坐起,嘴巴和鼻子却被沾染了某种特殊气味的手帕堵住。季翔昏迷了,昏迷前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虎子笑着对他说:“哥,你怕鬼,你不该住那间房子的。”
季翔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隔天下午两点。
醒来的他躺在虎子的小平房里,手边还有一封虎子写的信。
信里说:哥,对不起,不能跟你去卖房子了,谢谢你的猪蹄,你是好人,你不欺负我。欺负我的人,我自己处理掉,我不会连累你。
看完信的季翔心里一紧,他发疯一样冲向培训基地的教室,但等他打开门的时候,发现平日高声喧哗的教室鸦雀无声。
教室里有人,但都是死人。
秃头老孟和那五个学员,齐齐躺倒在地,早就没了呼吸,而在他们手边,都有一杯打翻的豆浆——这是虎子的复仇,他在豆浆里加了氰化钾,他们毒死了二虎,所以他也要毒死他们。
而在属于季翔的黑板上,还画着一个歪斜的,甚至有些拙劣的图案。
也许别人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季翔知道,那是一只碳烤猪蹄。
一个星期以后,虎子被捕。
除了毒死的六个人,警察还在季翔住过的屋子里,找到一个小隔间。隔间里有两具早已干枯的尸体,尸体的主人,就是那两名消失的大学生。
虎子杀死他们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他们想要踩死一只被遗弃的小奶狗。
对虎子的审讯,我有一个警察朋友参加了,他告诉我和季翔,虎子在监狱里坦白,从他们进入培训基地开始,虎子就买好了氰化钾,想要对所有人谋财害命。他怕自己做过的事败露,也想要拿到这些人的钱远走高飞。
“为什么一直没动手?”季翔问。
“因为你的猪蹄,”朋友一声苦笑,“他说他不能对你动手,动了手,一辈子睡不安稳。”
季翔不再说话,我也不再说话。
而关于孤儿虎子的故事,就已经是结局。
我们的饭桌上,突然出现一阵巨大的沉默。
“做人啊,能耐还是其次,关键是得像个人!”季翔哈哈一笑,又嚎啕大哭,他把一杯五粮液一饮而尽,然后栽倒在桌上,醉死过去。
“这故事真的?”身边的朋友戳戳我的肩膀。
“假的!”我也喝了一口酒,“但也不是全假!”
“哪些是假的?”
我不说话,但真正的事实已经发生,真正的事实无法更改,事实就是那两个大学生真的踩死了属于虎子的奶狗,但他们踩死的是大虎,留下了小小的二虎。而且他们也不是被虎子所杀,他们只是自己跌进了蓄水池。
而怯懦的小瘸子虎子,他没有勇气结束秃头老孟和那几个小杂碎的生命,在二虎被毒死之后,虎子在他小小的平房里,用一根绳子,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等外出的季翔回到培训基地的时候,虎子的尸体都已经僵硬。
我的故事,总是悲伤的,但我的故事,至少还有复仇。
复仇,公平,这就是故事存在的理由,不是吗?
你要问我故事里什么是真的。
我只能说:“至少,碳烤猪蹄是真的。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