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对街的寡妇刘三！”姨妈回答，“天天穿得花枝招展，瓜眉日眼，我跟你说嘛，上回王二婶摆寿宴，两个人就在饭桌上眉来眼去！下来说话还神神秘秘！妈哟，老娘都是要五十好几的人了，没想到命中还要出个小三！”
“姨妈，别别别，捉贼拿赃，捉奸在床，这个事还说不死……要不，你先给我做饭吃，然后我们再从长计议——我是真的好饿啊！”
“吃个屁！”姨妈一声暴喝，从兜里甩出二十块钱，“去吃旺仔牛奶！”
啧，姨妈，你看看你，我都几岁了，还喝旺仔牛奶。
这也吃不饱啊！
再者说了，我真不信姨夫会出轨——他敢出轨，就不怕死吗？！万般无奈，只能屁颠屁颠儿跑到姨夫任教的大学，想当面找他问个明白。
打个车到了地方，二话不说直奔姨夫办公室，扯着嗓子朝他嚎：“姨夫，听说你出轨啦！”
姨夫大惊，一把攥住我胳膊，“小祖宗，你还能大点儿声吗？”
“对不起，”我真诚地向姨夫道歉，又压低声音问，“姨夫，你跟小寡妇好上啦？”
“好个屁啊！”姨夫一脸绝望，“我就不怕死吗？！”
“对，”我点点头，“我也觉得你是怕死的。那我姨妈的话从何说起啊，说你在寿宴上跟小寡妇窃窃私语，神神秘秘。”
“我真是冤得慌，我给刘三儿子补课，看他们孤儿寡母不容易，就没有收钱。我怕你姨妈知道了不高兴，所以才悄悄摸摸跟她说话。”
姨夫说完话，痛苦地瘫倒在沙发上。我一看沙发上还有床破被子，想来姨夫已经被赶出家门，在办公室坚强地生活了许久。
“你们可真不叫人省心，”我点起一根玉溪，“你赶紧回去跟她解释啊。”
“解释过了啊，她不听啊！”姨夫显得很心酸。
“我跟你一块儿去，”我拍拍胸口，“我的话，她一准儿听。”
“行行行！”姨夫闻言大喜过望，抬脚就要出门，但刚走到门口却忽然来了个急刹，又转头朝办公室里头走。
“又怎么了？！”我问。
姨夫摇摇头，声音带着哭腔，“我怕她砍我，到时候还把你搭进去。”
我对姨夫的胆怯表示蔑视，但同时也害怕姨妈把我一起砍了，于是眼珠一转，给姨夫出了个主意。
“姨夫，我跟你说，这件事我们要智取，不能力敌。你看，这不是情人节快到了吗，你去给姨妈买99朵玫瑰花，在情人节晚上送给她，我再从旁给你敲个边鼓，这事儿不就完美解决了吗？”
“能行吗？”
“肯定能行，姨妈再凶也是个女人，哪有女人不爱浪漫的？！”
“我看行我看行，”姨夫笑得像个智障，“那你回去做好准备，到时候我给你打电话。”
主意敲定，顺便蹭了姨夫一顿火锅，然后我就回了家，做好准备等待姨夫的电话，可我一点儿没有想到，到了情人节那天晚上，打电话给我的不是姨夫，而是我的姨妈。
“你快过来！你姨夫出车祸了！”姨妈在电话里声音发颤，兵荒马乱。
我当时脑袋就蒙了，赶紧叫了个出租直奔姨妈家，姨妈看着我二话不说，扯着我就朝医院跑。
“赵老五跟我说的，有个万教授被车撞了，这个龟儿子尽干黄事，老公要是死了，让我一个人怎么办哟……”
姨妈一边跑一边骂，骂着骂着眼泪就下来了，我在心里又担心又想笑，人家只说出了车祸，又没说撞死了人，再说你前两天还要离婚不是嘛。
不到十分钟，我们俩就跑到医院，问清楚了地方，两个人火急火燎冲向病房，病房外乌泱泱一大片人，姨妈一边扒拉人群，一边嘴里高喊：“让开都让开，被撞的是我老公！”
我也在一边配合着高喊：“让开都让开，被撞的是我姨夫！”
病房门口的人火速给我们让路，但刚一进病房，我们俩就尴尬了。
病床上躺的根本不是我姨夫……
但我姨夫确实也在病房，手里还捧着我叫他买的99朵玫瑰花，原来他们学校一共有两个万教授，一个是姨夫，一个是病床上那位仁兄。
当时两个人结伴出校门，姨夫去花店买花，另一位教授就在门口等他。那位万教授正抽着烟恍神，忽然一辆车开上了人行道，直接就把他的腿撞撞骨折了。
“啊呀！”姨妈看着姨夫一声高喊，我以为姨妈要揍他，还没来得及阻拦，姨妈已经三步冲上前去，狠狠把姨夫抱住。姨夫一张脸羞得通红，嘿嘿笑了起来，偷偷向我竖起大拇指。
第二天，姨妈跟姨夫冰释前嫌，我兴高采烈地跑去他们家吃毛血旺，中间姨妈觉得菜还不够，就出门儿去买凉菜和烧鸭。趁着这个机会，我偷偷问姨夫，“姨夫，你怎么那么爱我姨妈，她不就是个普通人吗？”
姨夫摇摇头，“她才不是普通人，她是个伟人，你姨妈是我的爱人，也是我的恩人。你可能不知道，我是个孤儿，当年是在工厂里考上的大学，整整四年，我的学费生活费，都是你姨妈给我挣的。她白天上班，晚上帮人洗衣服，我有现在，都是靠你姨妈。”
说完话，姨夫又自顾自笑了，“你总说你姨妈满脸都是皱纹，可她年轻的时候，真是个大美人，不知道多少人追她……
“辰辰，你得知道，一个女人为你变美丽并不难，可一个女人如果为你放弃美丽，那你才必须珍惜。你们这一代人啊，看上去什么都明白，喊独立，喊丁克，喊车喊房样样精打细算，可你们真懂什么是爱吗？”
我无言以对，想起这么多年爱过的人，爱过我的人，辜负过我的人，我辜负过的人，我们的选择那么多，但终究一无所获，我们真懂什么是爱吗？
“想什么呢？”姨夫拍拍我的手。
我轻轻一笑，“想起姨妈了，有件事你也不知道，昨天听说你出车祸，姨妈哭了。”
这就是我见到的，姨妈的第二次哭泣。
第一次是为了我，第二次是为了姨夫。
至于第三次，我想姨妈是为了自己，为了她从未向任何人提及的梦。
第三次哭泣，是在姨妈查出胰腺癌之后，查出来的时候，病已经到了晚期，医生说姨妈还剩下三个月，但姨妈却让姨夫不要告诉任何人。
包括我。
我坚强的姨妈陈淑芬，面对不可挽回的命运，依旧保持着她凶悍的本色。
她像什么都不曾发生，提着菜篮在老街上战斗，她依旧凶巴巴地和菜贩讨价还价，依旧盯着我吃完碗里的每一粒饭，她依旧做着最好的毛血旺，让我和姨夫吃出一身大汗。
我习惯了凶巴巴的姨妈，姨夫习惯了凶巴巴的姨妈，整条老街，也早就习惯了凶巴巴的姨妈。我们习惯了满脸皱纹凶神恶煞，却无比温柔和美丽的姨妈。
有个周末我照常在姨妈家吃毛血旺，却发现这次的毛血旺味道差那么点意思。
“姨妈，手艺回潮啦！”我龇牙咧嘴朝姨妈喊。
“姨妈的手艺不会回潮！”姨妈敲了敲我的脑袋，“这盘是你姨夫做的！”
“姨夫手艺不行！我要吃你做的！”我表示严正地抗议。
“你姨夫以后会做好的，你也要慢慢习惯。”姨妈突然叹了一口气。
“我干吗要习惯？！”我表示不服气。
“你就要习惯！”姨妈眉毛高高上扬，“万一有一天，你没有姨妈了喃？”
说完话的第二天，姨妈没能从床上下来。我凶悍了一辈子的姨妈陈淑芬，终究还是没能战胜身体的杀手。我和姨夫把她送进抢救室的时候，看着号啕大哭的姨夫，看着不省人事的姨妈，我终于知道，我就要失去一个一生都在保护我的人了。
那天晚上，老街上所有的人都到了医院。
我完全没有想到，凶巴巴的姨妈会有这么好的人缘，我以为作为战斗狂人的姨妈，一直都在欺负这些老实巴交的街坊邻里，直到他们七嘴八舌地说出那些我从未听过的话——
“那年小四急性阑尾炎，不是淑芬带他去医院，我这个孙子就没得了！”
“我婆娘坐月子的时候，我工作忙，也是陈姐天天给她熬鲫鱼汤。”
“淑芬脾气是怪了点儿，但那次扒手偷我的钱，要不是淑芬帮我盯住了人，我就不要想回湖南过年了。”
“对对对，不是淑芬姐，1999年那晚上，我就被三个地痞强暴了……”
……
大家齐声夸赞着姨妈的好处，我才发现凶巴巴的姨妈其实从未伤害过任何人。她总是默默付出不发一言，因为姨妈心里比谁都明白，她做的每一件事，都暖了另一个人的心。
街坊送来的东西，堆满了半个病房，他们看着昏迷的姨妈，直到半夜才完全散去。姨夫和我爸妈留在病房里陪姨妈，我下楼把街坊一一送走。
回头折返病房的时候，发现姨妈已经转醒，姨夫握着姨妈的手，我妈和我爸立在姨妈身边，而姨妈则拿着一张老照片，虽然没有说话，但却早已泪如泉涌。
“姨妈。”我哽咽着叫了一声，眼泪啪嗒啪嗒朝下淌，我知道重病的人从昏迷中转醒，通常都是老辈人说的回光返照。
“乖儿子。”姨妈擦了擦眼泪，朝我招招手。
我立刻小跑到姨妈床前，蹲在姨妈身边，姨妈摸摸我的头，轻声说：“我的辰辰啊，我的乖儿子，以后姨妈不能给你做毛血旺了。”
“姨妈……”我强忍着眼泪，声音一直在发抖，“你别这么说……”
“没得撒子，”姨妈笑着看我，“以前你姨夫啊，给我看过《白鹿原》，里面有句话说得好‘自信平生无愧事，死后方敢对青天’，我陈淑芬这辈子没啥好愧疚的，我对得起所有人……不过，没得愧疚是一码事，但是，还是有点遗憾……”
“姨妈，你有什么遗憾，你跟我说，我帮你做！”
姨妈摇摇头，“这个事，你帮不了，也没人能帮。乖儿子，我跟你讲，我嘛，其实一直想去上海，但现在怕是去不到了……”
“姨妈，你不要乱说！”我咬着牙，在病房里声嘶力竭地吼叫，“等你好了，我就带你去上海，你不要怕，会有奇迹的，一定会有奇迹的！”
“乖儿子……”姨妈看着我，语气是前所未有地温柔。
姨妈对着我笑了，然后轻轻闭上眼。
这一次，姨妈再也没有醒来。
三天以后，我们为姨妈举行了葬礼。
那天整条老街的人，都聚在了姨妈的小院，老街空了，街上没有一个摊贩。在客人们为姨妈行礼的时候，作为至亲的姨夫却把我带出了家门，走上了空无一人的老街。
两个哭肿了眼睛的男人，默默点上烟，走在姨妈每天必经的道路上，看着她喜欢的小巷，看着她逗弄过猫猫狗狗，看着她常去的杂货店，姨夫哭了又笑了，轻声对我说：“辰辰，你知道为什么，你姨妈想去上海吗？”
我摇头，眨着眼泪已经哭干的眼睛。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姨夫深吸了一口烟，“你土里土气的姨妈，以前考上过大学，还是服装设计学院，她本来应该去上海念大学的……
“可是他们那家人太争气了，你舅和你妈成绩都好，要是她去上了大学，别人就念不起书了。你想想，那个吃饭都成问题的年代，普通人家哪供得起三个学生啊……”
姨夫说到这里，看着长长的老街不再迈步，脸上的眼泪不住朝地上滚，“后来我们就到了这条街，一住就是一辈子。你姨妈最好的年华，全都留在了这条普普通通的街……”
姨夫说完话，又递给我一张泛黄的老照片，我看着照片，上面有一个美丽的姑娘。她站在街口微笑着，笑得比春天的风更加温柔，而就在这张照片的背面，有人用蓝色的圆珠笔，工整地书写着姨妈陈淑芬的名字。
我的姨妈果然是个美人，也许，是我见过最美的人。
我的姨妈也很温柔，只是温柔得有点特立独行，就像她做的毛血旺，看起来刺激性很大，但是却香辣开胃，辣一辣发一身大汗，抵得过千娇百媚，抵得过仪态万千。
姨妈的伟大，是那个时代所有女性的伟大，她们用普普通通的食材，熬煮了人生这一锅大菜，也许这道毛血旺看起来不那么金贵，却足以温暖我一生漫长的时光。
姨妈，我最温柔、最美丽、最伟大的姨妈，埋葬了自己的青春和理想，将繁华的梦留在长长的街。
你的皱纹，你过时的外套，你凶巴巴的表情，高高扬起的眉毛，还有你做给我吃的毛血旺，都将铭刻在不可复得的岁月里。
它们永远都会在那里，和这条老街一起，闪闪发光，倾国倾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