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胭脂店的后院永远是明月当空，满院红色繁花永开不败，璃若站在花丛里，目光怔然，她忽然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要做什么了。
一直以来，她精心照顾着这些韶颜花，取世间女子种种痴情为养料，为了让姐姐璃苏能够永葆容颜，直到醒来的那一天。
而现在璃苏醒是醒了，却因为受那诡异红光影响，心性大变，一个看不住，就要跑出去祸乱人间，璃若都怕她撞到什么正派高人手里，被人当作妖孽收了。
想到这儿，璃若忍不住揉了揉眉心，她派白猫找了老道几次，谁知总是不凑巧，老道不在道观里，最近三界不太安稳，估计他也是忙得很。
璃若正在发愁的时候，胭脂店上空的景象忽然抖动了一下，一个声音破开结界传了进来，“璃若，可是璃苏醒了？”
璃若一听到这个温润和煦的声音，目中便浮现出一抹厌恶来，她冷声道：“天帝陛下，我说过这里不欢迎你，你是记性不太好吗？”
天帝昊风的身影出现在璃若几步之外，他看着被红色繁花包围着的美艳女子，即使冷若冰霜，但依旧美得摄人心魄。
他的目光便带了几分眷恋在璃若的脸上徘徊，软声道：“璃若，同我回天界去好吗？我现在已经不同于往日了，即便你想要这天后的位置，我都可以给你。”
璃若被他的话怄得不行，恨不得一巴掌把这个深情款款看着她的渣男拍到墙上。她深吸一口气，压着满腔怒火道：“天帝陛下，你是不是搞错对象了？好像一直对你痴情不悔的是我姐姐璃苏吧？你今天来难道不是看她来了吗？”
昊风嘴角露出一丝苦笑，眼中却是一片情深似海，“我不信你不知道，明明当初我喜欢的是你，而且，你心里也有我的，对不对？”
璃若一下子炸毛了，见过自以为是的，没见过这么自以为是还臭不要脸的。
“原来是这样。”一个声音幽幽地从璃若身后传来，像一盆冷水兜头泼下。
“姐姐！”璃若顾不得对昊风发火，急忙转过身，看见璃苏穿着一身白衣站在廊下，脸色苍白，瞳孔幽深，像是一个被丢弃的孤魂。
“不是你听到的那样，他完全是在胡说八道！”璃若努力想向璃苏解释。
昊风上前一步，内疚地看着璃苏道：“璃苏你终于醒了，你不知道，我这些年有多想你。”
璃苏静静地看着她曾经最爱的男人，她为了他可以不顾一切，哪怕是牺牲自己，可现在她亲耳听到这个男人说，他喜欢的人其实是妹妹璃若。
“昊风，”璃苏忽然绽开一个笑容，凄婉如莲，“何必再骗我呢，你们大可以光明正大在一起。”
璃若又气又怒，感觉长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她跺脚喊道：“璃苏！你我姐妹一场，为何你信他不信我？！我与他无半分私情，天地可鉴！”
璃苏神色一动，昊风却用包容怜悯的语气说道：“你们两个本就是一人，都是我爱的人，一同与我回天界可好？”
“闭嘴！”璃若和璃苏同时大怒，异口同声道。
昊风面色一沉，他贵为天帝，只因璃苏、璃若姐妹俩对他而言比较特殊，所以他才一忍再忍，可他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
璃苏捂住胸口，感觉体内蛰伏着的一股力量又在躁动不安。她咬紧牙关，用最后的理智对璃若说道：“不要再来寻我！”
说完之后，璃苏一个旋身，化作一团白光飞出了胭脂店。
璃若瞥见那团白光之中有红光缭绕，心中“咯噔”一下，起身就要去追璃苏。
昊风伸手去拉璃若，他如今权势、力量和地位都有了，唯独一个璃若是他求而不得的心口朱砂，无论如何他都要弥补上这个缺憾。
璃若彻底被激怒了，她甩开昊风，怒斥道：“滚出去！”
昊风只觉随着璃若的一声怒吼，周围的气场立刻变了，胭脂店里的一草一木都对他迸发出了敌意，璃若身后的韶颜花齐齐调转花头，虎视眈眈地对着他。
昊风心中一凛，知晓璃若这是对他动了杀机，而且胭脂店结界之内自成一方天地，他如果用强的话，弄出来的动静非得惊动天界不可。
此时昊风腰间玉佩光芒一闪，昊风动作一顿，似是在专心聆听什么，最终他有些不甘愿地又看了一眼璃若，语气又恢复了柔和道：“璃若，你先冷静一下，我以后再来找你。”
璃若冷冷地看着他，一句废话不想与他多说。
昊风的身影渐渐消失，最后看向璃若的目光中透露出一丝志在必得。
不过他没有想到的是，他这一去便再也没有机会见到璃若了。
2
璃若好容易找到璃苏时，她正蜷缩在一棵树下，神情之中好像隐忍着极大的痛苦。她在努力与体内的那股邪力抗争，不愿再被它控制。
“姐姐，快跟我回去，你心口的冰莲封印就快要压不住了！”璃若凝视璃苏体内，发现包裹着红莲光种的冰莲花已经遍布裂纹，马上就要被那团红光冲出来了。
璃苏倔强地咬着发白的嘴唇，心中又是迷茫又是委屈，还有种说不出的愤恨。种种情绪让她无所适从，偏偏身体里还有这个不识趣的红光在捣乱，这让她把所有火气都找到了一个出口，赌气一般与它硬抗，想要把它驱逐出去。
“你不要管我，你快走。”璃苏撇过头不想看到璃若。
璃若都快气笑了，她一把抓住璃苏手腕，一面将自身的灵力渡过去，一面恨不得骂醒璃苏道：“我不管你谁管你！为了一个臭男人，连妹妹也不认了吗？我这些年操心操肺地为了谁啊？你这个蠢女人！”
璃苏脸色苍白，眼中盈出泪来，当初昊风信誓旦旦，说只爱她一人，还许诺了天后的位置。她对此深信不疑，在昊风遇到劫难时，她想都不想便用自己的一身修为换了他一个辉煌前程，哪怕因此陷入半生半死的沉睡之中。
可当她好不容易清醒，却听到她最爱的男人亲口向别人告白，而那个人偏偏是她最亲爱的妹妹。
这让璃苏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成了一个笑话，或许在昊风眼中，她不过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一个聊胜于无的替代品……这个认知让她心痛得喘不过气来，难以面对任何人，只想远远地逃避开来。
“说了不要你管我，璃若，你让我走。”璃苏不配合地开始挣扎，抵触着璃若的救援，这时只听一声轻响，璃苏心口的冰莲封印被红光冲破，大量红光一下子涌入了她的经脉之中。
此时璃苏体内有本身苏醒过来的一部分灵力，加上璃若渡进她体内的，还有这来势汹汹的红光，三股力量碰撞在一起扭成了一团。
“啊！”璃苏身体一僵，四肢百骸忽暖忽寒，整个人都动弹不得。
璃若也好不到哪去，璃苏身上忽然多出一股吸力，将她体内灵力源源不断地抽走，她想挣脱都不行。
两人的灵力慢慢汇聚成一股，化作一道七彩虹气，顿时压过了红光，那红光似是怕了，瑟缩着开始后退。
七彩虹气却不肯放过它，追上去开始一口口吞噬红光，像是一条七彩大蟒在吞吃一条红色小蛇。
这个变故让璃若和璃苏都惊讶不已，默默地看着七彩虹气将璃苏经脉内的红光吃干净，最后钻到璃苏胸口，一口将变得微弱的红莲光种吞掉。
七彩虹气似是打了个饱嗝，懒洋洋地开始在璃苏体内游走，不断修复和拓宽她的经脉。在此期间，璃若与璃苏依旧紧紧相连，璃若有些惊恐地发现，消灭红光之后，璃苏体内的七彩虹气开始吞吃她的灵气，像是要把她也吞噬掉。
璃若用力挣了挣，体内灵气快速地流失让她手脚发软，脸色白得吓人，唯有一双眼眸晶亮地看着璃苏道：“姐姐，你想干什么？”
璃苏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面上显出几分挣扎，刚才短短几息之中，她经历了一系列变故，忽然间便明白了现在在发生着什么。
她与璃若本就是一人，当初一分为二，虽然看起来便是一对双生子一般的存在，其实她们都是不完整的，只有将对方再次融合到自己身体里，才算是一个完整的个体。
如今她因为身体里有入侵的红光，璃若的灵力恰好渡进来，与她本身的灵力产生了呼应，外敌当前，两股灵力本能地融合在一起，一致抗外，阴差阳错地产生了一个契机，一个可以使两个人重新融合成一个人的契机。
如今主导权在璃苏手上，如果她放任体内的七彩虹气继续吞噬璃若的灵气，那么最终结果便是她将璃若吞并在自己体内，到那个时候，她便是完整无缺的了……
这个结果简直太诱人了，昊风不是视璃若为缺憾吗？如果她们重新成为一人，是不是他就可以一心一意只爱自己了？
璃苏眼底的挣扎之色越来越明显，她看着璃若似乎洞悉一切的平静眼眸，心狠狠揪成了一团，璃若……璃若待她那样好，是真心把她当作最亲的姐姐，她真的要把她吞噬掉吗？
璃若在心中暗叹了一口气，两人共生连心，她如何不知道自己现在处于什么境地，而璃苏又在心中进行怎样的天人交战。
或许一切都是天意吧，今日如果她被璃苏融合，世间再无璃若。
她好像也没有什么放不下的，只可惜了她的胭脂店，哦对了，还有那只傲娇的白猫，也不知道它找到无常道长了没有，怕是不能见到它最后一面了……
璃若感觉自己的思绪飘忽起来，璃苏的脸也越来越模糊，无边的黑暗慢慢笼罩下来。
“妖孽，住手！”忽听一声清喝，一道如虹剑光向璃苏迎面劈来。
璃苏迫不得已，断开了与璃若的连接，运转体内的七彩虹气，挥袖挡住那道剑光。
一名穿着竹青色外衫的男子右手执一把明晃晃的长剑，冷冷地指着退到几步之外的璃苏，左臂随手一捞，接住了软软倒地的璃若。
“你是何人？”璃苏被那一剑之力逼退了数步，不由暗暗心惊，瞪着男子问道。
男子长得眉清目朗，一脸孤傲之色，闻言冷嗤一声道：“你心魔已生，离入魔不久了。我平生最恨魔物，你最好快点儿离开，不然我可就要不客气了。”
入魔？璃苏一愣，她看到对方面露厌恶，不由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脸，又急忙幻出一面光镜，只见镜中女子瞳仁泛着淡淡的紫色，额头眼角亦生出了紫色的魔纹。
璃苏呆呆地看着自己有些陌生的脸，原来刚才她已经被邪魔入心，一心想要吞噬掉璃若……不过这样也好，她与璃若终究是殊途。
璃苏又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昏迷过去的璃若，在那个陌生男子冷冷的注视中默然退场。
3
季疏明蹙着一对好看的剑眉，打量着臂弯里双目紧闭的女子。他刚才探查了一下，她是因为失去的灵力过多，所以身体虚弱导致了昏迷不醒。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还是想个辙先弄醒她才是，季疏明想了想，右手结了个印，运转灵力到指尖，点在璃若的眉心处。
眼看璃若的睫毛颤了颤，眼睛就要睁开，季疏明还没来得及收回手，便听到一声尖厉的猫叫，一道白影张牙舞爪地迎面向他扑来。
若不是季疏明躲得快，脸上非多几个血道子不可。他这一躲，就把手中的璃若给忘了，刚刚醒转的璃若只觉身后的支撑乍然一松，“咕咚”一声后脑着地，痛得她眼泪都要出来了。
“嘶……小白？”璃若抚着头坐起来，有些怔忡地看着蹲在她身前龇牙低吼的白猫，然后目光又沿着白猫的视线，转到冷着一张脸的季疏明身上。
刚才发生什么事来着？璃若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后脑，又看了一眼季疏明，她依稀记得好像是这个人从璃苏手中救了她……
一想到璃苏，璃若脸色一暗，抱起白猫摸了摸它的头道：“你弄错人了，是他救的我。”
说着，便对着季疏明郑重行了一礼道：“璃若多谢阁下相救，敢问阁下大名？”
季疏明面无表情地吐出几个字，“落青山，季疏明。”
璃若眉毛一挑，意外道：“就是那个以酷爱抓妖闻名的落青山？”
季疏明扫了她和怀中的白猫一眼，有些嫌弃道：“不抓弱妖。”
璃若嘴角一抽，她好歹也算混出点名堂的胭脂店主，在这个冰块脸的眼里，她是弱妖？璃若忽然好想磨牙。
算了，看在他救了她的份上，这口气先忍下。
“季公子，璃若能力微薄，唯有调配胭脂这手艺还能拿出手，”璃若纤手一翻，一个琉璃胭脂盒出现在她掌心，“这个胭脂盒里是空的，季公子日后可以以此为信物提出三个要求，璃若必竭尽所能。”
季疏明瞄了一眼那个五彩流转的琉璃盒，满脸写满嫌弃道：“我一个男子，要胭脂盒做什么？不要不要。”
璃若神色一僵，胭脂店主的胭脂他人万金难求，她一下子许诺给他三种，这个家伙竟然拒绝了？！还一副看不起的样子，璃若磨了半天牙，又忍了，勉强笑道：“可以送给你的妻子啊，想必她会喜欢的。”
季疏明翻了个白眼道：“女人最麻烦了，又娇气又啰嗦，告辞。”
他说完转身就想走，璃若忍无可忍，怒气冲冲道：“你给我站住！”
季疏明被她吼得脚步一顿，诧异地看着璃若“噌噌噌”冲到他面前，“啪”的一声把琉璃盒拍在他的手心，不容置疑道：“让你拿着就拿着，哪那么多废话，哼！”
璃若扭头抱起白猫像一阵风似的走远了，季疏明愣愣地看着她窈窕的背影，眼前闪过刚才她那双因为怒气而变得璀璨动人的眼睛。
他的目光落到手中的琉璃盒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光滑的盒子，犹豫了片刻，鬼使神差般没有扔掉，而是收进了怀里。
4
京城，夜幕降临，秦王府上却是华灯辉煌，丝竹声喧。
秦王爷年约三旬，是当今皇上一母同胞的弟弟，深受皇上宠爱，为人处世便有些肆无忌惮，即使有时做了比较出格的事，最多也便是被皇上不痛不痒地责罚一顿。
久而久之，秦王成了在京城横行霸道的头号人物，据说有一次，一个外地来的乞丐不小心冲撞了秦王爷的车驾，结果被当街活活打死，后来行人在路上看到秦王府的车马都会远远避开，以免遭受无妄之灾。
此时秦王坐在大厅的首位，慵懒地斜倚在金丝绣线的软枕上，怀中揽着一个娇媚的美人，手中端着一杯葡萄酒，眯着眼睛欣赏着场中正在跳舞的轻纱舞姬。
那舞姬腰肢柔软，肌肤雪嫩，眼角眉梢风情流转，勾人心魄，即便是见惯美人的秦王爷都露出一丝惊艳。
一曲舞罢，舞姬笑意盈盈地端了一杯酒来敬秦王。她莲步姗姗，薄纱笼着的玲珑娇躯若隐若现，吸引了场上宾客的目光。
“王爷英俊风流，艳福不浅哪。”有人起哄，趁机拍了一记马屁，引起堂上一片附和的嬉笑。
“王爷，奴家敬您一杯，赏个脸可好？”在热闹欢快的气氛中，舞姬羞红了脸颊，娇声软语，勾得人心痒痒。
秦王爷对于这种场合司空见惯，也受用得很。他挥挥手，怀里的美人自觉退下，舞姬则在他的示意下上前一步。
“你来喂本王，本王便喝了你这杯酒。”秦王起身猛地一拉舞姬的小手，舞姬一声惊呼，衣裙旋起一圈，似是一只轻盈的蝴蝶坠入秦王怀中，手中的酒也洒了半杯出来，浸湿了胸口的纱衣，透出无限春光。
秦王眼眸一暗，怀中娇躯柔若无骨，确实是不可多得的尤物，好久没遇到过让他如此满意的女人了。
“王爷，你看你急什么，酒都洒了。”舞姬娇滴滴地抱怨，一手搂着秦王的脖子，一手捏着帕子去擦拭秦王胸前溅上的酒滴。
堂上又传来暧昧的笑声，秦王邪肆一笑，捏着舞姬小巧的下巴，低头就想亲上那张红艳艳的小嘴。
忽然，秦王的身体一震，目中露出不可置信，继而是惊惧和痛苦。他艰难地低头，看到自己的胸口插进了一只嫩白的小手，鲜血喷涌而出，顺着那玉藕似的手臂滴滴答答流下，在舞姬雪白的纱衣上开出一朵又一朵殷红色的花。
所有人都被这变故惊呆了，一时间鸦雀无声，都呆若木鸡地看着那舞姬慢条斯理地抽出自己沾满鲜血的手，将已经断气的秦王推到一边去。
“来……来人啊，有刺客！”不知道谁最先反应过来，惨叫一声，连滚带爬向外跑去。
堂上宾客和众多侍女乱作一团，尖叫声几乎掀翻了屋顶，王府的护卫火速冲了进来，将舞姬和秦王的尸体团团围住。
护卫统领的脸都吓白了，王爷在他们眼皮底下被刺客杀了，这可是大罪，唯有抓住这个胆大包天的刺客，他们才能给皇上一个交代。
舞姬被周围一圈刀剑指着，却不慌不忙，抬手轻抚了下鬓角，摸到了头上一朵珍珠串成的珠花。众护卫只觉眼前珠光一闪，耳边传来细小的破空声，紧接着四下一暗，原本灯火通明的大厅被打灭了大部分灯烛，变得阴影重重。
护卫统领一惊，也顾不得抓活的了，一声令下，护卫们手中雪亮的刀剑向舞姬斩去，眼看就要把一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剁成了肉泥。
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所有人都刺了个空，那舞姬在众目睽睽之下不见了，因为光线昏暗，谁都没看清她是怎么不见的，就好像化作一缕烟飘散了一般。
5
与秦王府隔了大半个城的一座小宅子里，夜色幽静，一灯如豆。
轻轻的咳嗽声不时响起，灯下一名清瘦的男子，一边看书一边用拳头抵在唇边，想忍住喉咙间涌上的痒意。
他身材瘦削，后背挺得笔直，满面病容却掩不住眉宇间的浩然正气，双目沉静，眸光亮如寒星，仿佛能够破开这污浊滚滚的尘世。
屋中气流微变，阴影中有一团化不开的浓黑悄悄潜行进来，像水流一般流淌到男子的脚边。
“得手了？”程砚清有所察觉，翻过一页书道。
那团浓黑扭曲变形，变化成了一个单腿跪在地上的美貌女子，镇定地禀报道：“回大人，秦王已伏诛。”
她正是刚才那个刺杀秦王的舞姬，此时已经换了一件端庄的衣裙，素面朝天，丽质天成，再无半分妖艳之色。
程砚清将书一丢，长叹一口气，目中情绪意味不明，想他身居刑部要职，本该依据刑典将作恶者绳之以法，现在却不得不采用这种非常手段，实非他心中所愿。
但秦王之流权势滔天，做尽坏事却逍遥法外，他不是没有试过搜集证据然后上报，但结果却是泥牛入海，丁点儿水花也没翻起，反倒是他开始被明里暗里打压。
程砚清为人疾恶如仇，眼里揉不得一粒沙子，不知多少人想将他除之而后快，有一次他晚归的路上便被人放了冷箭，幸好没射到心脏，而是刺穿了肺部，后来便落下了病根。
也正是那一次，他遇到了幽梦，她是一只影魅，可以隐匿在阴影里，无形无质，变化无常，是幽梦救了他，并执意要留在他身边追随。
程砚清曾问过幽梦，明明身为妖类，为何甘愿听从他一个人类的调遣。
幽梦只回答说是程砚清的前世与她有恩，她是为报恩而来。程砚清当时盯着幽梦一双清澈透亮的双眸看了片刻，最后点头同意她留下。
此后，如果有人贪赃枉法，罪恶滔天，却因为官官相护，无法以正途惩处，幽梦便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去将那人就地正法，然后潜伏进阴影逃走。
一时造就了几场悬案，京中皆传是冤魂索命，令不少心里有鬼的人惶惶不可终日。
“咳咳……辛苦你了，起来吧，我说过你不用跪的。”程砚清捂着胸口咳嗽了几声，让幽梦起身。
幽梦看着程砚清白纸一般的脸色，眼底露出一抹担忧和焦急，“大人，您的身体受损严重，经不得再多费心神，以后一切都交给幽梦吧。”
程砚清摇头道：“不行，我程砚清自诩公正光明，不能总是用这种见不得人的手段，这样以暴制暴，法律岂不是形同虚设？”
他望着窗外苍茫的夜空，轻声道：“或许我只是一只撼树的蜉蝣，但我竭我所能，只求至死不悔。”
幽梦眼眶发热，目光在这个瘦弱却挺直的背影上久久徘徊。她偷偷伸出手指，似是想触碰一下程砚清的衣角，却被他身上一闪而逝的金光刺了一下，只好忍着痛缩了回来。
6
秦王被刺杀的消息引起皇帝震怒，命令刑部彻查，必须抓住凶手凌迟处死。
而那名杀了秦王的舞姬在众目睽睽之下蒸发，着实诡异，再加上之前几桩悬案，便又有人提出是不是有妖物作祟。
于是经过大臣与皇帝的一番秘密商议，派人去请来了一位捉妖高人。
季疏明不耐烦地抱着剑在秦王府大厅转悠，后面跟着负责此事的几名官员，一直在喋喋不休地问他一些问题。
“季大侠，可否看出有妖孽作祟的痕迹？秦王是不是被人用妖物所害？”
“季大侠，是否需要我等布置一个法坛，好方便季大侠捉妖？”
季疏明被烦得不行，随意扫了一下命案现场就走了出去，冷声道：“确实有一缕残留的妖气，下面的你们不用管了，等我的消息吧。”
他说着瞥了一眼站在后排的一名官员，那人相对来说比较安静，面色带有病容，不时用手帕捂着嘴咳嗽一声，正是程砚清。
程砚清与季疏明对视了一眼，他神态从容不变，向着季疏明微微颔首致敬。
季疏明目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面无表情地挪开了目光。
近来天地动荡，邪魔四起，落青山作为名门正派，自然要派弟子出来肃清人间。季疏明是师门中最有天分和成就的弟子，为人心高气傲，如果不是掌门授意，他才不想管这种闲事。
不过因为刚才察觉到的那缕妖气，还有这个身上有正气护体的年轻官员，季疏明此时倒是生出了几分兴趣。
黑夜寂寂，程砚清的书房里依旧亮着一盏灯，他坐在灯下看书，房中暗影幢幢。
幽梦从暗影处化形出来，沏了一杯热茶端到他的手边。
“大人，请喝茶。”
程砚清“嗯”了一声，随手端起茶水轻啜，清香甘冽的液体滑过喉间，流入肚腹，滋养着心肺，让人觉得身上的病痛都为之一轻。
“咦，幽梦，你这是什么茶？似乎隔一段时间就会喝到一次。”程砚清忍不住问道，仰头将茶水一口气喝干。
幽梦笑容灿烂，接过空茶杯答道：“是我特地为大人寻来的茶叶，至于名字大人就不要问了，反正不是凡品。”
程砚清见幽梦目露调皮，无奈摇头一笑，没有再追问。
不料一声冷哼传来，有人没好气说道：“加了妖怪灵元的茶叶，自然不是凡品。”
房中两人一惊，便看到窗户大开，一个穿着竹青色衣衫的冷峻男子跳了进来。
“季大侠？”程砚清瞳孔一缩，上前一步想挡住幽梦。
季疏明不客气地伸手把他扒拉到一边，瞪着那个一脸心虚的影魅唤道：“幽梦！”
幽梦抖了抖，硬着头皮与季疏明打招呼，“小季，好久不见。”
季疏明黑脸道：“果然是你，不好好待在山中修炼，跑人间捣什么乱？还杀人，出息了你！”
幽梦嘟嘴，扭着手指小声嘟哝道：“人家杀的都是该死之人……”
一旁的程砚清看出两人原来是旧识，关系貌似还不错，便放下心来，转向幽梦皱眉道：“幽梦，季大侠刚才说的茶叶里面放了什么灵元，是怎么一回事？”
幽梦支支吾吾，又瞄到季疏明在瞪他，心一横，抓住季疏明一面向外拉，一面对程砚清急急说道：“大人，我与小季久别重逢，有许多话要说，您先休息吧。”
说完不等程砚清回答，她拽着一脸不情愿的季疏明消失在夜色里。
“说吧，怎么回事？”到了一个无人之处，季疏明向树上一靠，斜睨着幽梦问道。
幽梦用手指绕着发丝，低头踢着地上的石子道：“程大人对我有恩，我须报答他之后才可继续修炼。”
季疏明冷笑，“把自己苦心修炼出的灵元给人家泡茶喝，等你这恩报完，你估计也离死不远了。”
幽梦怯生生道：“程大人当时身受重伤，有性命之忧，后来虽然捡回一条命来，却一直旧疾未愈，所以我才……”
季疏明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影魅一族修行不易，幽梦能有今日成就不知经历了多少艰难，如今说送人就送人。
两人虽然一个是妖，一个是以抓妖为己任的正派弟子，却是一对好友，只因幽梦出身山林，妖心纯净，曾在落青山听过季疏明的师祖讲经，被年幼的季疏明发现，由此相识。
“那人我看了，身负正气金光，诸邪不侵，唯有同类可以伤他，而人心险恶，我看他寿数有限，你何必白费力气，再说你应该知道他应该是前来人间历劫的，死了正好功德圆满。”季疏明苦口婆心劝道。
幽梦点头道：“我知道啊，程大人是獬豸转世，最是刚正不阿，只是如今人间浊气太盛，人心被私欲蒙蔽。他这一生注定坎坷，我只是不忍他遭受如此磨难……”
正说着，鸡鸣声起，东方发白，幽梦脚下一个踉跄，身形不稳，她有些慌张地对季疏明道：“坏了，我不能见日光，需要找个地方躲起来才行。”
季疏明扶额道：“你连日光都扛不住了吗，你到底扔出去多少灵元，你不怕死吗？”
眼看红日冉冉升起，幽梦的身影又淡了几分，她顾不得与季疏明多说，一头扎进季疏明的影子里，进入休眠状态。
7
胭脂店二楼，璃若站在布满雪莲花的房间出了会儿神，璃苏走了，这里已经没有用了，她转身走出房间，挥袖将房门封死。
白猫蹲在栏杆上舔着爪子，瞟了一眼看起来有些低落的璃若，对着她叫了一声。
璃若抱起它，向楼下走去，她一边走一边四处看着，心中考虑要不要继续开这胭脂店，毕竟她现在心灰意懒，也没有开下去的必要了。
听白猫说，无常道人去昆仑山了，璃若有种预感，老道这一趟，必将是解决如今三界混乱的关键，那恼人的红光估计也再掀不起风浪了，只是不知道到时候，璃苏会不会回心转意。
璃若烦恼地趴在桌子上，把下巴搁到白猫身上，白猫不乐意了，回身一爪拍开璃若，起身大摇大摆走了。
哼，这女人越来越放肆了，居然拿它当抱枕。
璃若叹口气，郁闷得用头一下一下磕桌子，她好想冲到天界把昊风痛揍一顿，都怪这个混蛋。
正磕桌子磕得起劲，忽然有人迟疑地问道：“你是在试验脑袋和桌子哪个硬吗？”
璃若腾地抬起头，看到一个令她有些意外的人，那人穿着竹青色外衫，身后背着一把长剑，神色怪异地盯着她。
“落青山的冰块脸？”璃若呆了呆醒悟过来，她送给他一个琉璃胭脂盒，凭胭脂盒便可以找到胭脂店，只是她没料到这个家伙真的会找来，明明当时那么嫌弃的样子。
季疏明脸色不愉道：“你这是什么表情？还有，我叫季疏明，不是冰块脸。”
璃若赞同道：“确实不是，现在看起来更像棺材板脸。”
季疏明瞪着璃若，眼睛里“嗖嗖”放寒气，好吧，这次他忍了。
“你不是说我可以提三个请求么，不知道可还算数？”季疏明开门见山道。
璃若看他吃瘪，心情莫名好了一点儿，露出一丝浅笑道：“自然算数，本店胭脂任君选择，只是不知季公子喜欢哪种颜色？”
季疏明脸一黑，眼睛里都快射出冰刀子了，他咬牙切齿道：“不是我用，是她要用。”
他脚边的影子里，一团淡黑色的气团飘出来，化作一个气息奄奄的女子，靠在季疏明身上。
璃若皱眉，仔细看了一下这个身影黯淡的影魅，对季疏明道：“她灵元几乎耗尽，我的胭脂只能帮她凝结身形，其他的只能靠她自己再慢慢修炼。”
幽梦努力睁大眼睛，看着璃若露出一抹惊喜，口中虚弱道：“可是大名鼎鼎的胭脂店主，真的可以赐予我一样胭脂么？”
璃若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答复，“不知姑娘想要何种胭脂？”
幽梦的目中浮现出一种卑微的渴望，她喃喃道：“我想能够触碰他一下，一下就好。”
季疏明鄙视地把头转向一边，没有看到璃若探究的目光。
璃若看着靠在季疏明身上的影魅，眨眨眼睛，怎么？这个影魅与冰块脸不是一对吗？
难道说……冰块脸是单恋？璃若看向季疏明的目光顿时转化为同情。
季疏明半天没听到璃若说话，回头看到她满目怜悯，差点被自己口水呛住。
这个女人都脑补了些什么啊？！季疏明心中一万只草原羊驼呼啸而过。
言归正传，幽梦之所以变成这样，都是为了救程砚清。
程砚清在查秦王案的时候，暗地里搜集到了不少重要物证，都是关于秦王与朝中官员的一些机密，甚至涉及了谋反。
那些人察觉后狗急跳墙，派出死士来暗杀程砚清。幽梦赶来及时，再次救下受了致命伤的程砚清，不惜耗费全部灵元将他救了回来，自己却差点神魂消散，被随后赶到的季疏明急忙收在影子里休养。
季疏明是人类修真者，对于怎么救妖怪还真不擅长，于是便想到了璃若，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想法找到了胭脂店，这才有了之前那一幕。
8
程砚清醒过来时，哑着嗓子低声唤了许久幽梦的名字，却没得到半分回应，他记得季疏明说过灵元什么的，心中一沉，聪明如他，怎么会猜不出自己两次的致命伤为何都化险为夷。
“大人，您没事了吧？”一个素衣女子捧着一碗药走进门来，身姿轻灵，笑靥如花，阳光打进来，为她披上了一层朦胧的金光。
看到幽梦没事，程砚清吁了一口气，接着发现不对劲的地方，幽梦不仅可以在白日自由行动，连身形都更加凝实，似乎变得更加美丽了。
“幽梦，你还好吧？”程砚清总觉得心中不怎么踏实。
“嗯！”幽梦笑容明媚，轻快地点点头，坐到床边喂程砚清喝药。
程砚清怔怔地张口吞下苦涩的药汁，恍惚中听到幽梦说：“大人，您不用担心，那帮害你的人我都帮你解决了，以后您自己要小心，不要与人硬碰硬，少得罪小人……”
程砚清停止了喝药，眼珠一瞬不瞬地看着幽梦，幽梦低垂着眼帘，仔细用帕子擦拭掉他嘴边的药汁，一串泪水滚落而下。
她颤抖的手指碰到程砚清的脸，肌肤相触，两人都一惊，程砚清清楚记得，幽梦从不肯碰触他，这是第一次……
幽梦再也忍不住了，把药碗一扔，鼓起勇气扑进了程砚清怀中，就让她大胆一回吧。
程砚清身体僵硬了一下，感觉到怀里的柔软身体紧张到发抖。他心中哑然，犹豫着抬手放到幽梦的头发上。
“大人，幽梦知足了，珍重。”还没等程砚清理清楚心中所思，幽梦在他怀中低喃了一句，身形化成了无数黑色的光点，像一群墨色的蝶，飘飘忽忽飞出了窗外。
季疏明等候在不远处，将这些黑色光点收入到手中的琉璃胭脂盒中。他临走时看了一眼程砚清，发现他还保持着拥抱的姿势，泥雕木塑一般杵在那里。
9
数日之后，璃若发觉周围的浊气在衰落，灵气在增长，她便知道自己的预感应验了，老道一定是赢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天界传来消息，天帝昊风被废黜帝位，贬到了凡间永世轮回，再也回不了天界了。
璃若算是去除了一块心病，决定出去找个地方喝酒庆贺，谁知一踏上酒楼的楼梯，便看到季疏明正独自坐在靠窗的位置。
这厮一定是失恋了，璃若幸灾乐祸地想。
“人妖殊途，季公子想开一些吧。”璃若坐到季疏明对面，努力让自己的语气真诚一点。
季疏明斜了她一眼，也懒得与她分辨解释，而是冷酷着一张脸说道：“忘了告诉你了，那个跟你长相相似的女子，嗯对，就是你差点死翘翘的那次……如果我没猜错，她是你的双生姐妹，而我要告诉你一个不太好的消息——她入魔了。”
璃若的笑容一僵，璃苏入魔了？这岂止是不太好的消息，简直就是一个坏得不能再坏的消息！
季疏明看对面女子垮下了脸，心情莫名愉快起来，嘴角一翘，破天荒露出一丝笑意。
璃若恨恨地盯着他，只觉得这丝笑容虽然夺目，却又是那么令人讨厌。
后记
程砚清后来才知道幽梦所说的“解决那些人”是什么意思，他一开始以为是她把他们都杀了，却没想到，她是把他所搜集的那些证据直接甩到了皇帝的御案上。
皇帝可以容忍臣子贪污受贿，贪赃枉法，却绝对不会容忍臣子有谋反之心，即使是最受他宠爱的秦王也不可以！
于是这位一直擅长和稀泥的中庸皇帝突然行了雷霆手段，将朝中上下一番大清洗，那些与程砚清有过节的几乎都被卷入。
正逢天地间的动荡平息，乾坤清气浮动，程砚清被破格提拔，终于有了大展拳脚之日。
他一生刚正清廉，却终身未娶，寿终正寝之日，他弥留之际看到了一个奇怪的画面——一头高大威猛，全身笼着金光正气的神兽在林间散步，无意中看到一只刚刚诞生的影魅在日光下挣扎，差点就要消散。
他心生不忍，走过去用庞大的身躯为影魅遮挡日光，又怕自己的护体金光伤了她，便小心翼翼地保持着恰好的距离。
神兽整整守护了弱小的影魅三天三夜，并引来灵气帮助她凝聚，最终影魅活了下来，神兽才转身离去。
后来神兽下凡历劫，已经长成女子的影魅磕磕绊绊追去人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