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舸离开后的五个时辰里,长安宫没有丝毫动静。子阑和子洛碗里的莲子羹早已见底。天早已经黑了,皇城沉睡在夜幕下,就如同此时的帝王一样安宁。
可他们知道,有野兽潜伏在这黑暗中,伺机而动,他们便是最好的猎物。
猎物也会饥饿,一碗莲子羹,无法果腹。
皇后在软榻上小憩了一会儿,随侍在圣上身边的姚公公走了出来。
“见过皇后娘娘,六殿下,七殿下,圣上宣七皇子殿下。”
听到自己的名字,子洛本来紧绷的弦如释重负,他是个在意过程超过结果之人,不该如此慌张。
子洛向皇后和子阑颔首之后,便悠悠然进了内殿。
天子是真的病了,入宫前,他冒着被问罪的风险召来江黎,求的是一个心安。江黎是兰心蕙质之人,他懂得分析朝局和形势。孟懿王府,江黎的答案是圣上要借此机,探底。
在子洛看来,他是一个没有底的人,因为他从未想过背叛。
圣上不在榻上,在棋桌前。
以棋局相邀,求的不知是淡薄的父子情,还是权力的制高点?子洛也需要一个结果。
“许久没和孟懿下棋了,来,朕看看你有没有长进?”
子洛行过礼之后,便屈腿坐在了案前,低头一看,这是一局未尽的棋盘。
三年前,西山桃花小筑,圣上微服至此,同子洛下过一盘棋,棋局还没有结束,便下了雨,雨敲乱了这盘棋,于是,这盘棋至今没有胜负。
子洛没想到圣上会把那盘棋还原到今日。
“当日以为逃过一劫,父皇何必赶尽杀绝?”
圣上笑了,挥袖将手掌撑在右侧,以支撑疲惫的身体,“朕,从来不会放过赢的机会。”
子洛执子,笑言道:“儿臣的棋艺不及父皇,从来没赢过,难怪父皇总是找儿臣下棋了。”
圣上道:“朕会赢,是因为朕的棋艺好,还是因为朕是天子,没人敢赢朕?”
子洛抬眼,看着圣上尽管虚弱但仍然非常有神的眼睛,那不是一双父亲的眼睛,而是猎人的眼睛。
“自然是因为父皇您是天子。”子洛如实道。
圣上的笑意凝在了脸上,他向前倾身,道:“天子是不会输,还是不能输?”
“天子,可以输。”
说完,子洛落子。三年前,他想过这一步该怎么走,守住自己的阵地,等待对方的进攻,一步步不动声色地输。
可他今天没有走那一步,他易守为攻,断自己三子,换取下一步的主动权。子洛这一步,无疑是在证明自己方才的那句话——天子,可以输。
圣上执子,从后方进。子洛的后方虽然有破绽,但还算稳定,从后方进,无疑是险招。
“朕记得,你从前不是这般争强好胜的孩子。”
子洛又进了一步。
“父皇将三年前的棋局留到了今天,”子洛道:“儿臣不想让父皇失望而已。”
圣上在后方加了一把火。
“进,有的时候不如退。”
子洛后方受创,如果此时退,方才的进将毫无意义。可如果自己再进一步,后方将彻底失守。
子洛看着棋局,他同圣上对弈多次,圣上擅长挖陷阱,可今次,他每一步都很明确,他的赢与输,都很直接。
子洛起身,站在一旁,跪下伏地,向圣上行了一个大礼,然后回到位置,执子,落子,都很干脆。
圣上见他落下的那一子,凝目,神情僵到极点。
他是九五至尊,享四方朝拜,子洛方才那一跪,他受得起。可他没想到,这一跪之后,会是这么一个结果。
殿里十分安静,守在圣上身后的太监低着头一动不动,可他心里已经在打颤。
圣上没有输过,今次输了。
“不瞒父皇,儿臣在私底下无数次研究过这盘棋,怎么输,怎么赢,都在三步里。”子洛道:“天子不会输,可父亲会。”
圣上的眉眼舒展开来,他看着子洛,那双在戏里陶冶过无数次的清目,水波纹纹,清澈又多情。
圣上起身,子洛动身来扶着,“父皇圣体微恙,就该多休息,病好了,儿臣愿意陪父皇下彻夜的棋。”
圣上笑了笑,目光温和地看着子洛,道:“你不是朕棋艺最好的孩子,却是输得最自然的那个。”
“父皇抬爱,儿臣以往可都是真输。”
子洛扶圣上到榻上坐下,将虎皮盖在腿上,然后席地坐在塌前。
圣上问道:“你知道为何朕要你们三个进宫?”
子洛应道:“儿臣不敢擅自揣测圣意,父皇病了,即便没有旨意,儿臣难道就不能来塌前侍疾?”
圣上坐直了身子,正色道:“朕要选太子。”
子洛闻言,神色微动,语气却没有变:“定是三公又在催促父皇了。”
圣上道:“三公,宗室,包括皇后,都多次谏言。”
“父皇想立谁?”子洛抬头,直视圣上,直言问道。
子洛明白,他的君父,圣天子,在等他的一个答案,或者说,一个选择,进或者退,就像那盘棋。
子洛做了同样的选择——进。
圣上倾身往前,伸手把住了子洛的肩膀,道:“你认为谁最适合入主东宫?”
如果说,方才圣上给了子洛选择,那么现在,他需要子洛落子。
除了自己,子洛在自己的脑海里想了很多人,圣上十四个皇子,每一个都有继承大统的资格。
“无论是三公,或者宗室,包括皇后,想必都给父皇建议了。儿臣想说的是,这是父皇圣心独裁的事,父皇不必听任何人的建议。”
把在肩膀上的手力道重了几分,“如果朕立你?”
子洛水灵灵的眼睛有了一股肃然之意,他道:“儿臣接旨便是。”
圣上又道:“如果不是你?”
子洛笑了笑,反问道:“那是谁?”
圣上松开手,哈哈大笑起来,子洛也跟着笑了,整个长安宫都是两人的笑声。
皇后在帐外听到这笑声,从软榻上站起来,隔着重重帷幔,看了过去。
“许久没听到圣上这般开怀大笑了。”
这话既是说给自己听的,也是说给子阑听的。
子阑笑了笑,未置一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