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蕴意便一个人在寝殿,屏退了所有的侍从,包括秋荷和叶三书,晚膳时,秋荷小心翼翼地去看望蕴意,却仍是被她呵退了出来。
秋荷满心担忧地守在门外,不时拨开门缝,去瞧蕴意如何,她一向温和端庄,即便双腿残疾,也乐天知命,从未因此抑郁过,像今次这般将自己关在房里,不吃不喝的情况,是第一次,秋荷担心,她会寻短见。
叶三书也坐了过来,在秋荷身边,望着宫城之外的天边,夕阳缓缓落下。
她和秋荷什么话也没说,怕一旦说话,就会忽略房内的动静。
叶三书注意到了院中的一株红梅树上系的红绳,其叶蓁蓁,那条红绳在一簇绿意中,有些显眼。
一朝的公主,婚姻自然从来都由不得自己,只是,叶三书没想到,蕴意会在皇后胁迫下,与未知之人苟且,毫无公主的尊严。
在这宫中,除了秋荷,她竟从未被善待过。
那条红绳所寄托的又是什么呢,其叶蓁蓁,美好的姻缘吗?叶三书摇头,不是的,那是可望不可及之人,是秘密,是只能眼睁睁撒手见他远去之人。
可,那个人,究竟是谁呢?
蕴意就那样坐了一夜,秋荷和叶三书也守了一夜,天将明的时分,从房内传出的声音已十分虚弱,可秋荷还是听得分明,“秋荷,进来梳妆。”
秋荷疾步进去,叶三书也跟了上去,一夜未睡的蕴意憔悴许多,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却还是回头对着两人牵扯出一个惨淡的笑,秋荷低下头,抹了抹眼泪,然后就吩咐宫女端梳洗的脸盆和漱口的痰盂进来。
叶三书蹲下身,伏在蕴意的腿边,问道:“公主不睡一会吗?现在时辰还早。”
蕴意轻轻笑着,憔悴的脸越发惨淡,道:“我许久没有去松林采露了,这个时辰去刚好。”
梳洗之后,蕴意没有让秋荷随侍,而是让叶三书推她去松林。那日和江黎一起回潋阳宫时,穿过了这片松林,所以叶三书知路。
昨夜有雾,晨间有露水挂在松枝上,晶莹的小小一滴,若是不小心碰到了,便会侵入虚无,所以她们走得很小心。
叶三书拿着盛露水的竹筒想帮忙,蕴意却执意亲历亲为,她小心翼翼地收集着松枝上的每一滴露水,渐渐地,脸上恢复了一丝血色。
采了许久,两人都没有说话,蕴意是公主,她没有先开口,叶三书不好说什么,况且,叶三书不知道要同蕴意说些什么。
直到竹筒装满了,日头也上来了。
叶三书也终于找到了说话的由头,“公主,回宫吧。”
蕴意把装得满满的一竹筒的露水递给叶三书,道:“拿着潋阳宫的腰牌,到我的房里去取一些藏茶,出宫一趟,去子洛府上,将露水和茶饼交给他。”
叶三书接过竹筒,略作踌躇后,还是问道:“要将下午赏花会的事告诉他吗?”
蕴意看着叶三书,眼神坚定而凌厉,道:“一个字都不准说。”
叶三书犹疑道:“可是......”
蕴意道:“三书,子洛初掌藏书阁修书事宜,第一件事便是要统一文官的口径,否则,口诛笔伐,那些文官,士大夫,稍有学识之人,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把他淹死。他若是今天进宫,忤逆皇后,不敬不孝,无德无行,怎么号召几百文人修书?”
叶三书不解,问道:“难道圣上就不管了吗?皇后的行为违背纲常,更是有损皇家的体面,圣上难道会不明事理,全凭皇后的?”
蕴意道:“他会。”
没有任何犹豫,甚至表情都没有太大的变化。
叶三书捧着竹筒,一种无力感油然而生。
蕴意摆了摆手,道:“去吧,露水不宜久置。”
叶三书颔了颔首,然后转头疾步往潋阳宫走去。
“对了,”蕴意叫住叶三书,道:“城南有一家烤猪蹄,是一位姓薛的娘子开的,将露水和茶饼送去后,去买一些猪蹄回来,我很想吃。”
叶三书回头,道了声好,便离开了。
......
方出宫城,便撞见了一尊车辇进宫,玄色金顶,应是某位皇子的。随后便听到议论,“三皇子殿下不知道如何惹怒了圣上,竟被发配回了封地,今次进宫,是向父母辞行,可惜啊可惜。”
“唉,如今太子已定,诸位皇子怕都是要去往封地啰。”
叶三书只是回身看了一眼车辇,并未做他想,便急急地往孟懿王府去。
子洛见到叶三书很是欣喜,邀她共进早膳,叶三书将露水和茶饼交给子洛,道:“露水是公主一早去松林亲自采的,茶饼也是公主珍藏许久最喜爱的。”
子洛接过露水,吩咐侍女拿去煮茶。
回身,见叶三书呆呆站着,满脸愁容。
子洛打趣道:“怎么?没见到江黎,很失望?”
叶三书张口,欲言又止,愣了半晌,方道:“公主遣我给王爷送东西,送完去城南买烤猪蹄,城南很远,我得去了,不然就错过了回宫的时辰。”
子洛闻言,微微怔了怔,随即道:“刚好,我要去城南办些公务,乘我的车一同去吧。”
叶三书有些犹豫,但还是点了点头。
......
马车上,叶三书自觉有事瞒着子洛,不免心虚,一直偏头看向窗外,不敢直面子洛。子洛瞧了她一阵儿,实在忍不住问道:“你有话想跟我说?”
叶三书挺直了背,急中生智道:“我许久没见阿黎了,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子洛挑眉,道:“前日在宫宴上不是刚见过。”
叶三书紧接着道:“都是前日了。”
子洛失笑道:“三书姑娘这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叶三书昂起了小脑袋,正色道:“是的。”
说完,叶三书便拉开帘子看向街市,避免和子洛说话的机会。
子洛看了看叶三书,见她并无同他闲话的意思,便闭上眼,养起了神。
马车一路走,街市也越来越繁闹起来,清晨多的是上街买菜的娘子,不是姐妹同行,便是夫君陪着,叶三书不免惆怅起来。
这惆怅来得很突然,她第一次开始思考婚姻这件事,亦或是女人的后半生。生于平凡,譬如朝露,可能得到夫君之爱,亲姊之情。而居于深宫之中,看似尊贵无比的贵胄,却半分都由不得自己。
叶三书放下帘子,转头看向车内的子洛,试探性地开口问道:“殿下,公主是否曾有喜欢的男子,而未能得偿所愿?”
子洛缓缓地睁开眼睛,神情莫辨,并未看向叶三书,而是从喉中挤出一个音节:“哦?”
叶三书猜不出子洛的想法,她对他实在不了解,不知道这个“哦”代表了什么,踌躇了很久,叶三书微微展颜,似乎被蕴意一贯的温柔所感染,柔声道:“殿下若知道那个人,请无论如何也要成全公主。”
成全一个公主的姻缘,这本不是一个皇子能做到的事,可不知为何,叶三书相信子洛能够做到。就像宫宴那晚,大宗正代表北骓国求娶蕴意公主,子洛竟能当着圣上和大宗正的面驳论,几遍最后子洛还是妥协了,但是叶三书莫名相信,只要子洛愿意,他就能给蕴意想要的姻缘。
子洛没有说话,过了许久,大半个时辰过去,车已然停在了城南的薛娘子的烤猪蹄铺子。
“她是不是出事了?”子洛神色微峻,冷声问道。
叶三书摇头,脑子里浮现清晨时分她离开时蕴意对她的嘱托,她是蕴意的人,她会听她的话。
“没有,只是有时看着公主一个人在红梅树下发呆,我觉得她是在思念某个人。”
子洛看向叶三书,她很真诚,很坦然,并没有说谎。
“你放心,她会得到她想要的。”子洛语气轻缓,却无比地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