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正月十六，在淄城大部分人的心中，真正意义上的春节假期才算基本告罄。在李钦瑟的记忆里，吉村一半以上的主户都会忙着清理家里的农厕，桓城人称之为“锄大栏”。
“大栏”是桓城一带对农村厕所的别称。“锄大栏”简称“锄栏”，是在鲁中平原，带有典型的人文及农耕色彩的生活生产行为。锄栏，是庄户人将他们积攒了一年甚至更久的人和牲畜的粪便，趁天气寒冷能够形成霜冻，用铁锨自栏底一一锄起，放至栏帮集中后，方便倒运至田间当作绝好肥料的行为和过程。
同样是在他的记忆里，锄栏这种风俗自打他记事起就有，再往前，起源了多少年他就不知道了。小时候他也想过这个问题：锄大栏到底是打啥时候开始的呢？是建国以前？又或许是新民主主义革命以前？再或许是封建主义建制以前……爷爷和父亲没告诉过他，他也没问过，总之他是不喜欢这个风俗的。一是因为脏兮兮、臭烘烘；二是因为太累。
李建国夫妇选择锄栏的时间，基本随着吉村的大多数，一般是过了元宵节。
作为一家之中劳动力之主的李建国，会在天蒙蒙亮的五点来钟就肩挑大铁锨跳进粪坑，从北至南，由西到东的分层开锄。一铁锨赶着一铁锨的往茅坑的上沿撂去——这需要无穷的臂力。读高中时的有一年，李钦瑟自认为练了许久的截拳道和俯卧撑，应该是差不多了，就在一个灰蒙蒙的正月十八的清晨，穿了水鞋，胸有成竹的往粪坑里跳了下去。
“一、二、三、四、五、六……二十一、二十二……”他自己在心里数着。“噗嗤”一声，他撂起的第二十三锨还没上沿就掉了下来，胳膊一阵酸楚，第二十四锨（或者说没锄上沿的第二十三铁锨）就再也锄不起来了。
李建国仿佛是知道的，所以他并没有太过于失望，而是跳到儿子的身边，把铁锨接了过来，用脚踩着铁锨，一下接一下，于是那些呈固体状的排泄物就被有次序的撂上了岸，自然而又规整的被结结实实的码在茅坑的南侧，南邻舍家的北墙根下......
对于父亲的默不作声，李钦瑟倒也习惯了，只是腿也好似抽筋了一般，生疼。
“爸！推我上去。”
“你看你，一看就不像是干活的那块料。”父亲到底是嘟囔了一句，一把把他推了上去。
“哎妈呀，可把我累死了。”他一瘸一拐的往北屋里走去。
“我看你是干的少，锄栏锄的次数多了，就练出来了。”母亲揶揄道。
“不行了，腿抽筋了，胳膊也酸，我得躺下歇歇才行，哎妈呀——呜——嗷，好疼！”
一栏的粪便，在李建国看似有条不紊的持续作业下，差不多两天就完事了。然而用地排子车运到田间，再把它们均匀的施肥到地里，这个过程可就费劲儿了。因为刚刚过了年，吃的挺好，人往往懒散，完成这个过程需要五六天。记忆里，但凡在家，他就得像小时候帮着父母运粮食一般，将缰绳套在稚嫩的肩膀上，倾斜着身子一步一步的艰难前行。对此，他经常自嘲的说自己就像一头骡子，现在想起来，这样的比方一点也不为过......
站在茅厕边缘，他使劲的抖了抖。看到大栏又快满了才让他在今天想起这些事。他忽然觉得“锄大栏”距离自己已经很遥远很遥远。至少有六、七年没再帮着父亲锄栏了吧？不仅如此，甚至是很久都没怎么见父亲去做这些营生了。
“妈，咱家多久没有锄大栏了？”
“多久没锄？每年都锄！不锄不就满了吗！！”
“好几年不见锄栏了。”
“那是你没看见！你爸老了，锄不动了，你又不怎么在家，要么你海表哥和涛表哥过来帮忙，要么花三十块钱让村里的‘吊晃’来锄！你还记得家里的事？”胡秀荣埋怨的语气，明显的透露出对他极大的不满。
当然，不满的原因最主要的是来自于这个春节已过，刘卓达已经喜添贵子，她却仍然没看到有关儿媳妇的任何蛛丝马迹。
“吊晃”，是村里的一个五十多岁的鳏夫，因为年青的时候不怎么卖力，打了将近一辈子的光棍。而恰恰又是因为没有女人的约束，也便只能吊儿郎当的苟活。幸而年纪大了还有一身蛮力，平日里也就倚仗着帮助村里的一些个老弱病残干些粗力活谋生。
至于为什么会被大家叫作“吊晃”，按照发小李万钧的话来讲，大概就是形容一个人“形影相吊，无所事事的在吉村的南北中心大街晃来晃去”的意思吧。他对李万钧这个形容极为贴切的解释感到由衷的钦佩，简直是太生动了。
当然，胡秀荣之所以刻意的强调“吊晃”这个老光棍帮忙锄栏，对他提出警吿的言外之意他还是一清二楚、心知肚明的。
“要不然你今天别到处乱窜了，跟你爸把栏锄出来！”胡秀荣见他不表态，不依不挠的乘胜追击道。
“还是算了吧，我今天有要事在身。马上就得出门！”一听到“栏”这个字，他的腿不禁抖了一下，彷佛又回到了七、八年以前，自己站在栏底下，腿抽筋，上不来的那个正月十八的清晨。
“今年锄栏的钱我出！”他掏出一百块钱塞进母亲的袖口，一溜烟的跑出了家门。
他不知道此刻的刘卓达比他当年在栏底的腿还软；他更不知道刘卓达用一个“要去临城”的谎言搪塞了王一楠，自己却乐此不彼的躲进了一个暗香涌动、水乳交融的温柔乡里。
如同他用一个“要事在身”的借口敷衍着母亲，自己却因为惧怕疲累而逃之夭夭。
为什么我们总是肆无忌惮的，拿着最幼稚的谎言去欺骗着我们最亲最近却最不应该欺骗的人？大概是因为我们有十足的把握知道：只有他们才会心甘情愿的被我们欺骗吧！
毕竟很少会有人低下头思索：我们能欺骗到的，恰恰是最相信我们的。
“喂，钦瑟。”刘卓达低沉的声音传了过来。
“达哥，你在哪里呢？”李钦瑟听到对方低沉而又含混的声音，又抬头看看处于东南方中间和煦的太阳，觉得不对劲啊！这么晚还不起床，不太像他的风格啊。
“哦，我在新世纪这边呢！有什么事吗？”
“我说呢！昨晚刘丰瑞又淘气到很晚吧！”
“是啊！弄得我跟一楠也没怎么休息好——你来淄城了？”
“没有！其实也没什么事，本来是想着过年也没怎么一块儿待着，在家父母又念叨，想着哥几个中午聚聚呢！”
“过年嘛，你没个对象，父母唠叨几句也是正常——对了，前几次跟你说的，介绍罗芳茜的事，王一楠照顾孩子也没心思给你们撮合，这次送米我还跟罗叔叔提起过，抽个时间你们见见面谈谈。”
“我这个事回头再说吧！既然你忙，那我就不打扰了，给国校长打个电话，我们先喝着。”
“好吧，那你们先凑，过来咱们再一块儿聚。”
且不说李钦瑟，电话一挂断，耿翊伟便投怀送抱过来：“你说谎话都不打草稿吗？说！你是不是惯犯！”
“那你告诉我，我该如何说，说跟情人在一块吗？”刘卓达调情的看向她。
“你会带我见你的朋友们吗？”她起身，骑在他的膝盖处，直视着他。
“当然会！我巴不得呢，那是我的荣幸，如此娉婷袅娜、芳华绝代的佳人相伴，我脸上该有多光彩，他们该有多羡慕啊！”他毫不含糊的认真说道。
“呸！虽然我不相信，但我还是很开心。”她心满意足的乐道。
......
李钦瑟当然想不到此时的刘卓达会有如此的艳福，一次又一次的流连忘返在男欢女爱的柔情蜜意里。即便是有朝一日他有所耳闻，也未必相信刘卓达会有想法并且有胆量在婚后一年就会对老同学王一楠如此这般的背信弃义。
人总是会有多面性的，再好再亲近的关系也要看是什么场合什么事，这正如俗话所说的“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刘卓达已经沉醉在国色天香、佳人相伴的天堂里，艳遇带来的激情仿佛让他回到了多年之前那个青涩懵懂的时代。
无所事事的李钦瑟同去年初二一样，把电话打给了遭遇差不多的国超。俩人一拍即合，相约在桓城刚开业三个月的购物中心——惠万嘉。那里有一条有名的美食街，广西的螺狮粉、重庆的鸡公煲、湖南的臭豆腐、陕西的肉夹馍、安徽的牛肉板面、福建的S县小吃、山东的黄焖鸡米饭……包罗万象、应有尽有。
“嘿！咱虽然不怎么在桓城混，还真没想到发展的这么好啊！竟有如此气派的大商场和熙熙攘攘的商业街。”看到惠万嘉东西、南北各有三百米之多，营业面积近二十多万平方米，附属的步行街、美食街人头攒动，不怎么在县城出没的国超不由得感叹道。
“果真如此！就凭这个阵势，绝对不输淄城的大润发、利群和银座商城吧！”
“那倒是。桓城的经济这几年发展的真是可以。淄城几个区县的房价，桓城、临城不相上下，比肩淄城市里，如果没有强有力的经济支撑和财政税收，根本不可能有这么兴盛的房地产经济。”
“唉！一说房子我就想起我妈催我找对象的事，现在没有婚房哪个女生会和你处对象呢？”
“都一样！我爸妈还不也是天天催吗？”
“你不一样啊，你爸妈给你准备好婚房了，你随时处女朋友就可以啊，哪里像我，敲门砖都没有。”
“上次卓达提到罗卫中的女儿，你何不见个面处一下试试？如果能谈得来，还愁没房子吗？罗卫中还不送你三五套当作女儿的嫁妆！”
“你说的倒是轻巧，谁的也不如自己的来的有底气。”
“那你就找机会像卓达摊牌，鲁艺之美你也算是骨干，财务公开还是很有必要的，咱们习惯了他这种独断方式的‘唯我独大、只手遮天’。钱都由他一个人支配，我觉得这样有失公允。”沉积在国超心底很久的话，在这个正月十七的中午不自觉的说了出来，让他心里很是舒爽。同时他也是在借题发挥，以此试探着李钦瑟在对待鲁艺之美学费进项、利润分成的态度。
李钦瑟明显的愣了一下，但是他并没有选择在此时看向国超。他知道国超提出的这个问题是他们两个彼此心照不宣，而且是将来哪一天必须要开诚布公的去面对和交谈的。他并不是没想过，只是没有国超想的那么大胆和直接而已。
刘卓达是鲁艺之美的主要发起人，但是这并不代表他是唯一发起人。鲁艺之美的雏形起源于临近拆迁前的西关村胡同巷子，并没有办学场地、房屋租赁的资金压力，只是添置了一些简单的画架、石膏体、办公用品。虽然大部分的办学资金是出自刘家，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如果没有李钦瑟的美术天赋和功底，没有他桓城第一、北服第一的招牌作为宣传的主打广告和必要条件，甚至都不会有他们鲁艺之美办学的萌芽……
如果不是国超今天提起，他甚至不情愿的去想这个问题。他碍于刘卓达的情面太多了。骨子里的奴性让他心甘情愿的在刘卓达面前俯首称臣并为其服务于鞍前马后。刘卓达买房、结婚、装修、育子……眼看着这个他甘愿望其项背的大哥一步一步走向人生不同阶段的巅峰，除了在发小“吉村三小李”面前的引以为傲和吹嘘，还有自己的羡慕和无眠夜里的捶胸顿足。然而，每每奴性在自己的体内作祟，他便有些胆怯的不再去想，奴性便又滋生一点，更加的迫使他安于现状——阿迪达斯和耐克，杰克琼斯和Lee，诺基亚，每年五六万的收入，用车自由，有酒有肉，踢踢球，泡泡妞……
他不断的安慰自己：人生如此，夫复何求呢？
如今，国超拿对象和婚房点了他，他思虑了良久，迟疑道：“找个机会再说吧——你想吃什么？今天我请你！”
“那我得好好想想，认真的宰你一顿。”国超虽然有些失望，但还是很自然的笑着。他非常的了解李老师，原本也没想用他这浅浅的几句话击败他的奴性，只要恰到好处的点到为止。毕竟他也不确定同是铁三角中的一员，李钦瑟的兄弟情感是偏向他多一点还是刘卓达。由此一看，表情出卖了他，但奴性却还占据着七成。
“呷哺呷哺吧！来自于宝岛的美食。”国超早就注意到了美食街上赫然在目的呷哺呷哺黄色招牌。
“校长就是校长，懂得的还就是多。我都没吃过。”
“呷哺呷哺开创了时尚吧台小火锅的新业态，是传统火锅与新颖的吧台式就餐形式的完美结合。”
“肯定是那个售楼处之花带你去吃过的吧。”
“是呗！你如果不说她，我都快忘记了。”嘴上说着忘记，三个月前的感恩节那天，所有的情景却依然历历在目。
“怎么着？没再联系联系，发展发展？”
“物是人非啊！”国超深沉的感叹道。
“欢迎光临呷哺呷哺，先生你们两位是吗？请问……”国超抬头一看迎宾，不禁瞪大了眼睛。
李钦瑟感觉异样，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也惊讶的张大了嘴巴：“你……不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