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隆冬,雪刃扬撒,霜刀如割。
后山茅草搭建的小屋在寒风中摇摇欲摧,直要被掀顶而去。然而这层层枯茅好似有着不为北风所破的韧性,死死拔住屋盖在呼啸声中强存。
是以风愈怒,茅愈烈。
小屋旁是一池幽蓝的湖水,独隔于喧嚣之外波澜不起,纵有雪花飘落荡漾起微纹,但又马上融化然后成为其平静的一部分。
陈后深潜其中,闭目凝神。
寒意正在步步浸入陈后的身体,先是渗透皮肤,而后茧食血肉,最后慢慢的如针刺磨骨骼。陈后的四肢已然冻僵,再过十息,酷寒会到达脏腑,那时陈后便会成为这隆冬冰湖中的一具不为人知的尸体。
但陈后仍旧没有动作,他在等待。
当寒气触及的小腹丹田的一瞬间,立刻遭遇到了无比猛烈的反击。自丹田为源,内火蔓延,遍及全身各处。不仅将适才冻僵的血液一一化开,更是直欲将其沸腾蒸干!狂躁的热气从中冲贯而出,欲燃欲爆,丹田内一下仿佛成为了一个炽热的熔炉,向全身各处肆虐喷溅着火星,使得他痛不欲生。
“呃啊啊啊啊……”
这也是陈后早早潜入这冰湖的目的。一是借由寒水抵御自身顽疾,二是羞于让人看到自己的丑态。
天有清阳之气,地生浊阴之气,修道之人引其气入体内,炼精化炁,继而万通成真,道备登宸。
然而自胎儿起,陈后便身患奇症,一旦步入修仙一途,尝试引气入体,便会疾发清阳之气引入,则上方膻中宫一处阴气袭体,奇寒透骨;若是浊阴之气引入,则下腹丹田一处阳气暴生,五内俱焚。
如此寒热交煎之症,不仅使得他终生无缘仙道,更是在寒暑交替之际,一遍又一遍得折磨于他。
据他师父青虚子所言。
这是命根之疾,强求不得。
尚未炼气,呼吸吐纳之术自然也一窍不通。时间一长,陈后气息耗尽,呛入了一口湖水。呼吸不得,陈后在湖下胡乱挣扎,将要窒息而亡。
其实陈后自小便潜水镇疾,水下功夫了得,就算呛水也尚有本事急游浮上。只不过内府如炉,炙痛难当,他是宁愿溺死于水下,也不愿脱离这冰湖的镇痛之效。
其实这已非陈后第一次起轻生的念头,无法修行,自己就几与废人无异,而且每当寒热加身,就算是铁人尚不能承受,更何况一个十余岁的少年?
可每当死亡来临,陈后就不经意间问自己:
“就到此为止了吗?”
有的修士修的是长久,与天地同寿,与日月共存;有的修士修的是自在,天地之间任遨游。但任其一位,都是在与天争命,不服于命运的掌控,挣脱束缚其身的枷锁。
“我无非是比常人多了一层桎梏,难道就该认命了吗?”
是以他年年离谷,遍寻附近的极寒极热之处,只求寻得根治顽疾之法,只可惜均无所获。
如果说修仙之人所应具有的大毅力,大志愿,大勇气陈后兼具的话,那么他唯独所欠缺的就是时间……
近年来陈后已经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病症逐步加重,将不久于人世。或许人对死亡的到来总会有一个模糊的预期,然后这个阴影会一直附在你的脊背上,你看不到它,却能感觉到它正朝你吐着蛇信子。
不如就到这里吧。
自从知道了自己的病,陈后老早就想过自己会在何处,以怎样的方式终结。
冰湖里,不为人知的溺死,似乎也是不错的选择。
但事情往往是选择容易,后果难以接受。
谁会因自己的死痛苦吗?
那些前山的师兄弟应该不会,我隐瞒了一切与他们疏远。
师父应该也不会,他早已参透了生死,我的离去就如同我的到来一样惹不起他的一丝波动。
那,她呢?
或许是濒死时的幻视,亦或是错看的水草,陈后眼前居然看到了她的如瀑长发,进而,她的温婉如水,她的款款大方……
这些东西比自己都更了解自己的心防,寻着缝隙一并都挤进了自己的脑海。
死亡的理由有千千万万个,但只要有一个生的理由,人就会本能地拒绝前者。
在力气用尽的最后一刻,陈后浮了上来。
此时风雪已停,月亮皎洁可见,倒映在湖水上对照出柔柔的光。
赤脚“哧哧”地踩了几步雪,来到自己的小屋旁。然而里面并未如陈后所熟悉的是漆黑一片,空无一人,而是烛光摇曳,炳焕生辉。
来到窗户边,透过半掩的小窗朝里面一望,萧萱正在橘黄的烛光下缝补。
灵巧的针线穿梭在粗麻织就的衣物上,比之春燕飞跃柳条间尚要活泼几分,只是在这烛光照下,却是无比的宁静端庄。
陈后完全意料不到她的突然到访,不由有些惊慌,背靠着墙壁,迟疑着不敢出声惊扰。
倒是萧萱发现了他欲避不及的模样,莞尔一笑,温柔地说道:
“出来了?湖里的水可还冻?”
陈后独居于后山茅屋,并非是因为什么离群厌世的清高做派,而是自知朝不保夕,不想在弥留人世之际还要拖累于他人。
故而十几年来只有两个人知情。一个是他的师父青虚子,不过其性情淡漠,陈后不提及,他也不会外传。
另一个则是他的师姐萧萱。
青虚子自抚养陈后以来,从不以师父自居,平日里传授道法也不允许陈后旁听,但这些谷中弟子俱不知情。而当每次讲学都缺席这么一位特立独行的师弟,总有人会注意得到,日久了,众弟子间便流传起陈后故作清高、藐视师长的坏话。
萧萱不喜背后议人是非,但她也同样疑惑陈后为什么如此孤僻离群,所以在她多番只身前往后山之下,终于得知了其中部分缘由。
“嗯……初时冷,后来……也就不觉得了。”陈后支支吾吾道。
“是热疾发作?”
每次陈后回答得不尽不详,所以萧萱只知其疾,不知其故,甚至不知道此病发作时陈后要面临着怎样大的痛苦。
“为什么你始终不让我告诉同门你的病,任由他们误会你?”
“连师父都说此病无药可医,何必多几个师兄替我担忧,误了他们修行。”
“那你可知道在他们心里已经视你为一个目无师长的人了?”
“陈后但求不拖累于师友,其余的……无愧于心便是。”
萧萱皱起了眉头,她最不喜欢的就是陈后这默默隐瞒的样子,但也无可奈何,执拗就好像也同样是他的固疾一般。
但萧萱生性开朗,总是不会计较什么,又说道:
“我那些苗圃外的奇花异卉是你移种过来的吧?梁师兄死脑筋,是拉不下脸去给女子种花的。”
“什么?”陈后不敢承认。他每次出谷都会惦记着两件事,一是给师父备些礼物,而便是给萧萱寻得花草带回来了。前者谨怀恭敬之心,后者则是满怀旖旎情思了,但陈后向来都是暗寄深情,不敢显露。
“你不承认我也知道是你。”萧萱俏皮一笑。
“师姐谢谢你了!不过你也真是害羞,种花种得跟做贼似的,我每日白天见不着你身影,一醒来就发现屋外的花草长势越来越好。
从来只听过采花之贼,没想到师弟却独树一帜,做了个种花之贼,却不知道是不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呢?”
感觉到萧萱促狭的目光,陈后有些不自然:
“既然师姐不喜欢,师弟明天就去锄了它吧……”
“谁说我不喜欢了?只不过我不想你为师姐这么劳心劳力,修行之人还讲究什么呀?你看你自己屋子旁边净是石头杂草,礼尚往来,师姐哪天给你收拾收拾吧。”
“蓬屋陋舍,不敢劳师姐玉趾。”
亲履敝地,称其“玉趾”,这本是再普通不过的敬语,但陈后一说出口,就觉后悔。要知“玉趾”也可形容女子的脚,所谓“裾开见玉趾,衫薄映凝肤”便是此意。
而“玉趾”一说也有“凤靴抛合缝,罗袜卸轻霜;谁将暖白玉,雕出软钩香”的淫靡香艳之词,只要有此一说,这一词用在于陈后心中圣洁绝尘的萧萱师姐身上,便觉得是无比的亵渎了。
陈后自觉失言,萧萱倒是没有觉出任何不妥,仍笑道:
“同是门中修士,相互间锄锄杂草又有什么当得起当不起的呢?”
你可是濯清涟的仙葩,怎可与我这淤泥里翻滚的石头相并论?陈后苦想道。
不由自主的,陈后又想起了那三千青丝,那是陈后第一次被萧萱从湖中捞救起的第一眼所留的印象,也是他心中最当得起“云鬟雾鬓”的长发了。
陈后恨不得搜肠刮肚以穷极其美好:“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不合适,萧萱从来都是素面无饰,如此脂粉气,反倒徒令其惹上了尘埃;“香雾云鬓湿,清辉玉臂寒”倒是含有几分清冷仙气,但其哀而伤情,也与萧萱不符;“芙蓉脂肉绿云鬓,罨画楼台青黛山”更是不妥,虽然“绿云”、“青黛”得了几抹其色,但“芙蓉”等物终显人间富贵气,落了俗套。
“萧师姐还有什么事吗?”陈后急忙开口问道,并截断了自己胡思乱想。
“怎么?着急赶我走了?”萧萱挑眉。
“不!不敢!”
萧萱扑哧一笑,问道:“你老躲在窗户后面干嘛?连进来也不敢吗?”
“师姐……你手上缝的……就是我准备换的衣物……”
萧萱突然觉得自己手中的针线有点烫手,再想到陈后正赤身躲在窗外,脸也开始烫了起来。
把衣服丢下也不是,送到窗外去也不妥当,这种尴尬的场面令她又羞又气。
但总归不能让师弟知道自己的窘态,于是把气撒在陈后身上:
“该!就让你在外面冻着吧!”
陈后一阵哆嗦,又是不知道自己哪里惹怒的这位师姐。
知道自己暂时进不去,陈后屈腿,盘坐在了窗下。
是时冷月高挂,银光流泻,四野蔼蔼夜色,漆黑无际。整个世界就好似只余光与暗两个阵容,相互撕咬侵蚀。
陈后身处其中,却紧盯这那一小方窗投射而出的橘黄烛光,仿佛那即是他所见的整个世界。
萧萱则正好相反,她在矮小的茅屋内,整间屋室都溢满暖洋洋的烛光,能看到的只有窗外那一小方黑暗。
但她知道陈后在外面,心里泛起了怜惜与悔意,柔柔道:“师弟你还是进来吧。”
“不了。”
寥寥两字听不出情感,但表达的意思很清楚。
他在等你离开。
萧萱莫名的感到让人哽咽的酸楚,全世界都不喜欢这个师弟,所有人都在向他泼着冷水,她本能地将其抱在怀里,却发现抱着的是一块坚冰,他的寒意超出了身外的所有。
“那师姐缝完了这个口子再走……你也真是的,衣服隔不久就得破一次。”
没有回答,窗外只吹进了呜呜的寒风。
“那……那师姐就……就先走了,你赶快进来,别冻着了……”
这次支支吾吾的人换成了萧萱。
可窗外依然没有回应,只有寒风在呜呜地低啸。
或许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可萧萱已经感觉不到了,绝望的沉默催促着她离开……
从渐远的踏雪声判断出人已经走远,陈后终于抑制不住地嚎哭了出来,活像是一头刚刚痛失幼崽的母狼。
屋内的烛火被带入的风吹灭,世界重新回到了光与暗的厮杀。
或许她永远都不会知道,刚才的沉默是因为他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压制已经冲到喉咙边的哭声。
而她更不知道,就在刚才,有一条想自绝的生命为了她而选择承受苦难活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