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公闭目养神状，我不知他脑里在想什么。
像图书馆管理员从一架子书中找出那份关键档案，我开始有点理解为什么说天堂有可能是图书馆的样子。
“这不太对啊……”阿公自言自语，“我只能看看他们婚约上的名字了……哦，刚结婚不久……不到三天哦……”阿公念着他所见的婚约上的字：“行嫁利月兹择于癸酉年七月初六日，全吉。娶送男女客人，忌虎相，大吉，上下车轿，面向东方迎喜神，大吉……”
阿公说着睁开眼，眉头紧皱，我也跟着紧张起来。
倒是阿嬷很淡定，“现在看不清啊，就向前看看，向后看看。”她看了看我，“你阿婆啊，估计早就知道了这一切了……只不过……可能她不能出手吧，毕竟各行有各行的规矩。”
阿公端坐吐纳，又重新闭上眼，他闭上眼时，双手握拳，我隐约看到眼皮背后的那双火眼金睛。
“两人竟然有一世姻缘，毕竟还有儿孙……只能看下儿孙们怎么叫她了……”
阿公正在搜索，他需要找到那位女子的名字，“哦……原来是这样……”
阿公睁开眼，对着坐在椅子上的梦游男笑笑，“你也是痴情男啊，世有陈氏女子名秋双请速来！世有陈氏女子名秋双请速来！世有陈氏女子名秋双请速来！”
查无此人。
阿公陷入一阵沉思，“唉，怕是遇到了状况。”
“世有陈氏女子名秋双，现改名秋香请速来！陈秋香！陈秋香！陈秋香！”阿公的声音不大，但我从来没有这样的听觉体验，我像走进了一个回音壁。
一种被声波淹没的感觉，我感觉自己像溺水的人，然后我逐步感到窒息，我尝试以前学会的水中憋气，但根本无法憋，我大喊“救命！”结果一个手把我从漩涡中抓了起来，我突然惊醒，右手一个黑色的鬼手之印。
“刚刚是何人救我？”我当时头脑一片空白。
“是阿公？阿嬷？”
“阿难阿，是陈秋香救的你。”阿公说，“其实她也不是救了你，但她救了人，一个落水的人，她能救起的人，应该也是孩子吧。但不管怎么说，我们找到她了。”
说时迟那时快，阿嬷不知何时从鸡窝里拿出家里那只公鸡，公鸡一见到梦游之人，竟突然高声鸣啼起来，我想起传说中李贺《致酒行》那句“空将笺上两行书，直犯龙颜请恩泽。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声天下白。”突然明白，公鸡能叫醒人的梦。
这或许就是“白”的力量吧，白能展示一切，白也能吞噬一切。
“他的梦，是你阿婆下的，是蟋蟀局，他也自以为自己是蟋蟀，你见过蟋蟀和鸡一起鸣叫的吗？”阿公说着，只见那鸡跳上梦游男子的头顶，然后雄鸡扇动翅膀，一跃而下，落地的瞬间，我看到梦游男子睁开了眼。
他的眼神，一脸无辜，一脸可怜。
“我输了吗？”他问。
我心想你这个人啊，老婆都跑了，还在沉溺于斗蟋蟀的赌博输赢中呢？
“我输了吗？”他一脸茫然，“三雀老妖说，倘若我独自醒来，我便输了。”
“嗯，如果真是你输了，你的目的反倒达到了。你不就想把所有的家中财产作为赌注，输给陈秋双么，你不仅是个赌徒，你还是个痴情汉子。”
我表示对阿公的话听不懂了。
“你一开始就想把一切输给她，你找三雀造梦，说是你要和陈秋双生生世世在一起，但你无非是想把你人生最后一盘赌局给陈秋双，就在梦里和她赌，最后你把所有都输给她。如果她不离开梦境，她会随你认输而结束梦境，当你认输时，你的赌注自然给了她。”阿公喝了口水，“你原本是想把一切财产都给她，用赌的名字。”
“可惜啊……”阿公脸上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
“可惜陈秋双可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啊。她虽芳龄十八，但已是老江湖了，从她十二岁那年，就被人改了命，毕竟改了命还改了相，她十八岁那年，也就是今年，在你之前已和两人有了婚约，并已克死两位夫君……但你偏偏就对她一见钟情。”阿公叹一口气，“一物降一物，想不到你这个赌鬼，也会如此深情。”
“你虽为赌鬼，也属大户人家，也爱面子，迎娶陈秋双时，虽然深爱，也怕她日后变心，还是找到了三雀造梦，你的想法很简单，如果她对你一样专一，重情义，你就给她所有。你是纯情郎。”
“可惜啊……可惜陈秋双在与你定下婚约时，她也在另一个梦中。她那个梦，可是凶得很，人间但凡与她结为连理者，24小时内必暴毙。而你恰恰是因为三雀造的梦，逃过一劫。”
“所以……在陈秋双的梦中，他已经死了，所以她要回家，找下一个猎物？”
阿公默认了我的推测。
“只不过，陈秋双在离家出走时，遇到连日大雨，路过水潭时，遇到孩子喊救命，她从梦中醒来，魂魄未归，纯粹是本能反应救起了落水孩子。”
这就是传说中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吗？
阿公说着，看了看窗外的天，雨已停了有一个时辰了，不知何时起，他在屋檐上挂了一张老牛皮，被多日雨水淋洗的牛皮柔软细腻。
阿公将牛皮围在之前梦游男进来时就已坐好的竹框上。
封粘完毕后，再用火烤干。
一只牛皮鼓就好了。
阿公拍了拍牛皮鼓，递给梦游男子，“倘若真爱她，就让她安定下来吧。在落水救人那一刻，她身上被人施的法就破了，天地有慈悲。你把这鼓拿走，你拍着鼓出发吧，不知走哪边的时候，就把鼓身对着自己胸口，左右拍一下，哪边能拍响，就走哪边……”
“你赶紧出发吧，她和那个被救上的落水孩子都仍旧在迷离之中，魂魄未归。倘若你路过一个村庄，那里有一户人家抱着孩儿在一汪水潭边翘首等待，那便是你要去的地方。到那时候，你拍三下手中之鼓，她们就能回魂。”
梦游男子谢过。
我慈悲的阿嬷拿出一些干粮给他，阿嬷笑笑，叮嘱他一路小心，但要速速解决。
“对了，当你喜欢的那个姑娘醒来，你告诉她，以后她的名字就叫‘陈秋香’了。记得啦，叫陈秋香，世间那个陈秋双，不在了。”
梦游男子再次谢过。
没有人知道这个梦游男子最后的故事，据说，最后和和美美，儿孙满堂。
我想那简直是太好了。
我后来问阿公，为什么这个鼓如此神奇啊？
“因为这个鼓的名字叫‘庄妻之鼓’啊。”
原来是庄妻之鼓啊。
传说，庄子妻子离世后，庄子的朋友纷纷表示悲伤哀悼，只有庄子鼓盆而歌，庄子的意思大概是，过去的她已是过去的她，新的她将是新的她，没有与过去的她告别哪里会迎来新的她。不要再沉迷在对过去的她的依恋了，不如打起精神来迎接新的时间。
“可是阿公，庄子敲的明明是木盆啊，不是牛皮鼓啊。”我问。
“不重要。你觉得它是鼓就是鼓，你觉得它是盆就是盆。”阿公清理着火炉，拿出家里的那瓶放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莲花白酒”，倒了一杯。
“只要人愿意相信，是盆是鼓都不重要。”
“真的吗？”
“真的，不信你问寒山仙人。”阿公抿一口酒，显然他放松多了。
“寒山仙人？”
“寒山仙人，又称妙音先生，隐于山中，偶尔出现在寒山寺，有人说他是钟子期与俞伯牙两人唯一的学生，高山流水难觅知音，所以他也叫妙音先生。他有一把琴，万物之间，生生不息，世间各种天籁，均可当作他的琴声。据说一些练习千里耳的术士或立志成为风语者的人，第一关就是要听到妙音先生的演奏……这需要缘分。”
“哦？”我应和着，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寒山仙人有一首诗，‘我心欲随寒山去，又恐餐霞非我怜。拾得扫院秋风瑟，庄生鼓盆御风前。’，说的就是‘庄妻之鼓’的事，世事无常，却鼓盆而歌，你看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任何时候，举重若轻，总是好的……毕竟，一切都会过去的……最容易做梦的人，往往是最怕失去的人……”
嗯，日日是好日。
我想着，尝了一口“莲花白酒”，天啊……这是什么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