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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A

不是生长在晋村的人,是听不见夏天的。

在晋村的夏天里,我听着在树叶间传递的百灵的啾鸣,有时候是清脆,有时候是喜悦,有时候是童话里神秘的呢喃。在晋村周围的庄稼地里,我听着种子在土壤里的膨胀,听着昆虫在茧壳里的翕动,有时候是奇妙,有时候是趣味,有时候是混沌未开的答案。

有时候从草丛里突然窜出的一只老鼠或一条青蛇,我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听到了我骨子里的恐惧和脆弱,我听到了妈妈在田地里在小桥上叫我——“晋子,回家”

最叫嚣的当然是知了了,它们无时无刻不在煽动着夏天的酷热,它们无处不在的渲染着酷热的烦躁,像一群造反派所肆无忌惮的制造出的疯狂的声势,虽然填补了我的寂寞和孤零,却勾不起热闹的心情。尤其是好像萍在唱歌,我却偷听不到。

暴雨来临的时候,我捂着耳朵还是听到了乌云处的惊雷,把地下的蚯蚓和水底龟鳖都炸出来了,于是,泥泞的小路上爬满了各式各样的昆虫和白蛆。我不怕淋雨,就怕踩着癞蛤蟆,妈妈说癞蛤蟆有毒,沾上身会长满癞子。我更加怕在雨地里有蚂蝗爬上我的腿,父亲说蚂蝗是吸血的,血被吸光,人就死了。

要是能听到喜鹊的叫声,我就有了盼望,妈妈说过,喜鹊叫,好事到。虽然我还从来没有等到过好事,等待本身也是件很欣慰的事——等到秋天,我如饥似渴的爬上桑树摘果子,等到过年,我痛痛快快的吃上一顿猪肉。

没到过晋湖的人,是看不见夏天的。

坐在晋湖的大堤上,我看见了在芦苇间飞来飞去的蚱蜢和蝗虫,一旦落水,就被躲在水草里的乌贼或草鱼吞食了,我看见了在浮萍上蹦来蹦去的青蛙,一旦失足,就被潜伏在湖底的水蛇给逮住了。我看到了在水草间优哉游哉的鲤鱼——要是我敢下水的话,说不定能抓到鲤鱼呢,比起吃芹菜或榆钱,我更愿意吃鲤鱼。奶奶说晋湖里有水怪,每年都有小孩被水鬼拖进湖里,我不信,因为我看到贾数仁经常在晋湖里捞鱼摸虾,他怎么没有被水怪拖走?但我一直不敢下水。

偶尔的,我能看见在湖面的上空盘旋着一只巨大的鸟,它是那么的自由和任性,那么的勇猛和犀利,一定就是故事里所说的大雕——要是我能够像大雕一样,我就能够看到晋村以外的村庄,看到天空以外的天空。

直到我看见了彤红的太阳坠入了湖底,看见炎炎热浪没入暮色,我才收起无拘无束的幻想,我望了望望不到头的远处——回家,是我在疲惫时仅剩的选择,是我在暮色里唯一的方向。

只是我仍然幻想明天,幻想明天父亲能为我做一把弹弓,我要用弹弓射大雕。

晚上父母亲是不让我出去的,尤其是没有月亮和星星夜晚。他们说小鬼都在黑夜里出来,专门吃小孩。我不信,因为我听说贾树仁经常在夜里去水稻田里的找鳝鱼去生产队的果园里偷梨子,他怎么没有被小鬼吃掉。

但我不喜欢黑夜,因为,萍从来都不会在夜晚出来玩。

在晋村,夏天的清晨不是东方的曦光打开的,是被田鸡的鼓噪吵醒的,我到秧田边捉田鸡,用来喂家里的鸭子,或者用草绳拴着田鸡的腿,玩味着它的挣扎。

在晋村,夏天的夜晚不是星月照亮的,是被萤火虫点明的,我到草丛里去捉萤火虫,把它们装在一个玻璃瓶子,看看究竟有多少萤火虫聚集在一起,才能让夜晚的茅屋不再黑暗。

晋村是我儿时的地盘,这里的每一棵树都刻着我攀援的手记,每一根草都有被我踩踏的足迹,晋村是我童年的场景,这里的每一个清晨,还留着我惺忪的梦意。每一个夜晚,还藏有我无法挣脱的懵懂和我不易察觉的窃喜。

夏天是万物开放的季节,是生灵高亢的季节,是童年的我的季节——我赤条条的奔跑在旷野中,光溜溜的泳游于河沟里。任凭我的肢体在在风雨中滋润,在骄阳下茁壮。任凭我在槐树下在草丛中,像孙悟空之在花果山放纵,像亚当之在伊甸园任性。像在最初的蛮荒里,任凭我彩色斑斓的童话,在简洁的天空下,在贫瘠的土地里,在每一个暮色来临时毫无章法的滋生,又在每一次东方启明后毫无厘头的褪去。

我七岁了,要是我还因为嘴馋要糖吃,父亲就会打我了,要是我还因为手痒要拨浪鼓玩,妈妈就会骂我了。七岁,父母亲说我该懂事了,该帮他们洗洗碗或扫扫地。但我不喜欢做这些事。我倒是愿意帮他们看看菜地,因为菜地里有蜻蜓和蝴蝶,还可能看到蜜蜂,如果我能捉到蜜蜂,把它装在瓶子里,它只能在瓶子里屙屎,我就能吃到蜂蜜了。

我是很难捉到蜜蜂的,但我能轻易的抓到蝴蝶——我赤裸裸的在蓝天下面在花草之间寻找着蜜蜂,追逐着蝴蝶。

萍在花的另一端,她本来应该跟着我一起奔跑一起叫喊的。但那天,在我越来靠近她的那一刻,在我像往常一样喊她的时候,她却突然捂着眼睛掉转头跑开了。

她跑开的时候所掀起的阵风,将我的脑门吹开一个洞,透过那神秘的洞穴,我窥视到平白的内心处的羞怯,也启蒙了我尚未开发的私念——我还没有介意过的挂在我下身的性征,在那一刻,它忽然从一只不起眼的***放大成一根扎眼的芒刺。像一个在光天化日之下的贼,即便我夹紧双腿,藏起了实体,却再也没有回到过去了的清白的念想和童稚的无忌。

萍的学名叫贾以萍,父辈们都叫她以萍,奶奶们就叫她萍,我之所以也叫她萍不仅仅是为了简明。还有亲呢的味道。

萍和我同年,但我比她大两个月,所以,她应该叫我哥哥。但她更多的时候是直呼我名字,甚至呼我的小名,因为她比我小,我只有让着她了。因为让着她我也没有委屈,所以我愿意让着她。

萍的家和我家就相隔三户人家,她是和我在一起玩得最多的伙伴,我很期待她来找我玩,不仅是因为两个人一起玩更有意思,还因为她常常带东西给我吃。她爸爸是大队支书,有时候还能吃到饼干和糖果。因为她爸爸是大队支书,脸上总堆积着干部的威严,所以我不敢到她家找她玩。

即便是夏天,萍也要穿着短裤和小褂,在我看来,夏天穿衣服的话,不仅麻烦,更加燥热。像我光着屁股,不怕出汗不怕下雨,要尿尿,直接撑开腿就行了。

即便再热,萍也要扎着辫子。在我看来,头发长了,不仅惹灰,还会生痱子。像我剃光了头,不怕灰尘不怕跳蚤,要是头被撞破了,一下子就能找到伤口。

我一直以为萍她家有钱才买衣服穿的,我一直以为是萍要好看才穿衣服的,在那个夏天,在她捂着眼睛离开我的的那一刻,在我突然注意倒我下身的那一刻,我似懂非懂了——她穿衣服,不是为了自己舒服,也不是为了让别人好看,是她要护住她的身体或身体的部分。她捂着眼睛离开我,不是不愿意和我玩,是她的成长已经不可以看我的身体,是我的成长迫使她面对我的裸体而害羞。

我缠着妈妈,求她给我做一条短裤,妈妈还是说等明年,但我等不及。父亲很不高兴,他说村子里和我差不多大的男孩都还没穿裤子,贾树仁比我大一岁还光着屁股呢。

我很反感父亲拿我跟贾树仁比,贾树仁算什么东西,他根本也不是个东西。

我姑姑也说我应该穿裤子,不知道她是以为我长大了,还是她懂得我的心思。

但在那个时候,添置一条短裤也是我们这样的家庭的重大事情,不仅要有钱还要有布证还要找到会裁缝的。妈妈不是说没钱就是说没布证。我不管,反正他们要是不答应我就不吃饭。这是我要挟父母亲常规的也是最有效的方式。

但我永远都不会告诉他们,我要短裤不是为了体面,是为了还能和萍一起玩。或者萍看到我不会再捂着眼睛离开我。

穿上短裤,我并不感到快活和体面,反而因为肚子上总系着一根带子而别扭,但比起能和萍一起玩,就算肚子被勒出一道血印,我也不会喊疼。--

终于等到父亲上工去了,我溜出家门,象一个泥鳅钻进这被阳光晒得滚烫夏日的午后。我在萍的家门口来去了几个回合,没有见到萍的身影,倒是被萍的妈妈看到了,她说萍去她外婆家了。

我很失落,但我立即撒腿向村子的东边跑去。

我一口气跑到大运河畔,站在渡口上,眼睁睁望着渡船将萍载向彼岸,彼岸是晋县县城,萍的外婆住在县城里——此时,我就像渡船离开后岸边了无所寄的桩缆。

县城,那是这个村庄对富贵所能做出的最具体的表达——那里有高楼大厦,有电灯电话,有大米白面。县城,那是我对快乐所能做出的最具体的理解——那里有奔跑的汽车,有香脆的面包,有甜蜜的糖果——它常常像画里的大饼一样勾引出我的饥肠辘辘里的馋意,像传说里的天堂一样明亮我幽暗冥冥的梦想。

妈妈说我刚出生的时候得了败血症就是在县城的医院治好的,我却没有一点印象,姑姑说过好多次要带我到县城去玩的,却一次都没兑现过。

外婆,这个美得令人垂涎的称呼,犹如夏天晒不熟的树荫,犹如冬天冻不冰的火炉,犹如黑暗中闪亮的萤火虫。

母亲说我被外婆带到一岁外婆才去世,一岁,我还不会叫“外婆”,怎能悟出那上帝一般的仁慈和厚爱呢。

每次走亲戚,萍都是穿着新衣服,辫梢系着红绸结。她会兴高采烈的告诉我,她要去外婆家,她绽开的笑容象大运河畔野生的菊花。她好像是故意让我看出她笑容里的幸福和幸福的炫耀——我不喜欢她对着我幸福,更加不屑她炫耀幸福,好像我很羡慕她似的。

每次从外婆家回来,她会蹦蹦跳跳的来找我,分给我从外婆家带回来的糖果和童话。

“我外婆又跟我做了双新鞋,”她把脚伸到我面前,那对圆口花布鞋恰如其分的裹着她的一双小脚。我不稀罕鞋子,如果没有道路的坎坷或天气的寒冷,我更愿意赤脚。

要是我外婆还在的话,她也会给我糖果或面包。要是我外婆在北京的话,她会带我去天安门玩。

我看到渡口边的鞋印,会不会是萍的鞋踩出的,我看到路中央的一朵菊花,会不会是萍的发辫上落下的——

“要是我能变成一朵花该多好”我想。

萍喜欢花,她能叫出几十种花的名字,每一种花都被她说得很香,我却闻不出来,每一朵花都被她说得很美,我却看不出来。只是花戴在她的发辫上,真的很香也很好看。她还会唱苦菜花和茉莉花,一点都不好听,但我看着她唱歌时的唇,像荷叶上玉立的苞,像玫瑰乍开时的蕾,像夏天的雨后,被涤洗过的虹。所以,我喜欢她唱歌的样子。

如果我是花,悄悄的开在渡口边上,萍回来时将我采起戴在头上。如果我是歌,被她开心的挂在嘴上,我就永远和她在一起玩了。

直到渡船第三次从彼岸回来时,我才确信萍今天不会回来了,我终于象泄了气的皮球耷拉往回走,更加泄气的是,我的新短裤上沾满了泥巴,为了不被父亲发现而挨打,为了不被母亲发现受责骂,我在村口的一个稻田旁的小水渠里,试图用水将短裤上的泥巴洗干净,在我要从水渠里上来的时候,我的屁股被一只脚踩住了。

“狗日的,贾树仁”一定是贾树仁,我用屁股都能想到是贾树仁。

我六岁就会骂人,全是跟贾树仁学的,也全是用来骂他的。要不是他,我恐怕从来都是个文明人。这个狗日的,谁碰到他谁遭殃,我不过更加倒霉一些罢了,因为我比他瘦小,我一双手甚至掰不动他一根手指头。

这条畜生,生得就像一条没有鳞片的草莽,糙黑的皮肤像一块爬满蚂蚁的桑树皮。活该他额头上长着一颗丑陋的黑痣,像一只被踩扁的癞蛤蟆,活该他的鼻孔象硕鼠的窟,像一所没有粪便的的茅厕。活该有一双南霸天的眼睛,看过电影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他是个坏蛋。

虽然贾树仁只比我大一岁,但他对我就象对一只小鸡一样,总想一只手就把我抓起来,然后拍拍我的嘴巴,或者在我屁股上踹一脚,然后他喊脚疼,然后就骂我,“你他妈什么屁股啊,全是骨头啊,还带刺呢”

然后他就叫葛委“葛委,你踢一脚看看”

葛委也踢了我一脚。

“真有刺呢”葛委的嗓门更高。

你妈的葛委凭什么也踢我,这个一生下来就死了母亲的兔崽子,就像盐碱地里长出的刺槐树,身上生满了脓疮和痱子,他和我同年,比起他,我仅仅是没得吃或吃得少而瘦弱罢了,他则干巴得像恶人手里的一根棍子——如果说我像一只行瘟的公鸡,他就是一只得了疟疾的鸭子,尤其是他的腿,像一根缺钙的麻杆,踢在我身上并不疼,但气人——他要是敢和我单挑,信不信我一只手就能掰断他的腿。他也来欺负我,就是仗着跟着贾树仁,他就是南霸天屁股后面的狗腿子。

还有,这两个逼养的,到现在还光着屁股呢,不仅丑陋,尤其不要脸。

贾树仁说你还会骂人,再骂他就动手了。

我其实一直都没吱声,他看到我嘴唇在动,就算是我骂他了。

要是咒骂能让他们得病或疼痛就好了,即使骂他们能使我有一种复仇的满足,我也只会骂这几句了。

说实话,要是贾树仁肯带上我的话,我愿意在他和别人打架的时候为他呐喊助威,我愿意在他偷东西的时候为他站岗放哨,我愿意在他下河捞鱼时为他提鞋拎篓。

也许是因为我总和萍玩,他说和女孩子玩没出息,所以他不肯带我。也许是怕我也成了他的狗腿子,他就没人可欺负了。如果他不总是这样欺负我,我甚至可以崇拜他,真的,我经常幻想能有他那么大力气和胆量,我曾经发誓过,要是村里有其他的小孩能打倒他的话,我就立马追随他——但我知道这是个遥不可及的幻想,因为有一次,我们三个人围抱着他,已经使他的脚离开了大地,却仍然没有将他摔倒。

在晋村,只要是地里长的瓜,树上结的果,水里游的鱼,只要是人可以吃的东西,不管是私人家的还是大集体的,贾树仁都有办法弄到手。即便是偷,即便是在大白天偷,即便是被人看到他偷,人们对他也没办法,因为他跑得快,没人能够追得上他,因为他光着身子,你没法抓到他。

我还没偷过东西,倒不是我已经高尚到耻于偷盗,实在是没有那个智慧和胆量,所以我只有挨饿,也养成耐饿的能耐,尤其是和萍在一起玩,即便一两顿没饭吃,也不会影响到我快乐的心情。

但我最向往的仍然是能吃饱一顿饭,更加向往的是填饱肚子的不是南瓜或红薯而是馒头或面包。

说起馒头,有一次父亲不知从那弄了两馒头,他叫我吃一个留一个给我姐姐,我把两个全吃了,被父亲狠打了一顿,他说我自私说我是饭桶,我一点都没羞愧或后悔,如果再给我吃两馒头,我宁愿再被打一顿,而面包,听故事里讲过,也听萍说过,又甜又香又有油,听着听着就流口水了。

“胆小鬼,”贾树仁还在挑衅我,“胆小鬼”葛委附和道。

但我决不反抗,决不骂出声来,我知道,他们就等我开口,然后似乎就有理由将我摁倒在地,然后骑在我背上让我学狗叫让我学马跑。

这两个杂种,他们想从我的求饶中得到快感得到满足,做他妈的梦呢,我决不求饶,我就是这么一副赖皮相,他们最终会像往常一样,自己都觉无趣而放过我。

但这次,贾树仁突然跳进水沟,从水里抓一条青蛇,他嚎叫着,把青蛇甩到我的脸上,就觉得浑身被火焰一喷,然后就滑向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我醒来时,已经在我幺姑的怀里。

“醒了,晋子醒了”幺姑朝我父母亲喊道。

父亲看了我一眼,没吱声就走开了,母亲过来看看我,她也好像也是刚醒的样子。

“胆小鬼”姑姑一根手指点着我的脑门嗔怪道。“一条小蛇就把你吓成这样,长大能敢做什么?”

不是胆小,是我没有准备。

幺姑说“他们是在欺负你,你得还手啊”

“可是,姑,我真的打不过他,而且他们还是两个人”

“打不过也要打,这是态度,你越是这样他们就越是欺负你”

可是贾树仁比我大一岁呢。

他永远都比你大一岁,你就永远受他欺负了。

我也不是愿意被欺负,也不认为态度会改变我被打败的结果,我倒是很愿意幺姑知道我是胆小鬼,这样的话,我就能得到她的呵护了。我更加愿意被她搂在怀里,不是愿意被溺爱,是她怀里有着莫名其妙的疗效和不可告人的温度。

我不喜欢父亲,他一丢东西就认为是我偷了他的东西,就会打得我屁股冒血。要不是姑姑总护住我的话,没准我的屁股可能早就被他打烂了。

我不喜欢妈妈,她一不高兴就认为是我惹的她不高兴,她就会骂得我头皮发麻,要不是姑姑每次护住我的话,我的头发可能早就被她骂光了。

我喜欢姑姑,不仅仅是她总是护着我,还因为她肯买东西给我吃给我玩,还因为她长得漂亮和人人都说她漂亮。

我的童年更多的是在幺姑搀扶和怀抱中度过的,幺姑一直把我当做她心肝的宝贝,当做她心爱的玩具,走到哪都会把我背着或领着,而且她还把我当做一种炫耀的资本——“这是我大侄儿,乖巧又聪明,三岁就会喊***万岁,四岁就能口算一千以内的加减,还会讲很多故事呢”

她说的一点不假,要不是我胆子小,在很多人面前我都能唱好东方红,要是有人给我块糖,我可以背一段***语录给他听。要是有人不相信幺姑说的话,我就一口答出他们出给我的算术题。

然而,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没有力气,在村里,不管你算术多么好,总归还是要靠力气去种地和收割的,我没有力气,所以打架总是打不过贾树仁,甚至也不敢和葛委打,有时姑姑看到我被他们欺负了就吓他们一下,但他们根本不怕,我落单时他们照样会打我。

幺姑在父辈的姊妹中排行最小,听说我还有两个姑姑,多年前逃荒去了南方再也没回来,也没有和我们家联系过,大概都相互忘了吧,或者都已经习惯了。幺姑今年十七,比我大十岁,好像听父母亲议论过,明年准备把幺姑嫁出去。

出嫁,就是到别人家了,就不能和我在一起了。可惜我还小,要不然我就娶了幺姑,那样的话,姑姑就永远不会离开我了。

一想到这事,我都会有一种莫名的慌张,而更让我慌张的是,我在姑姑的怀里已经闻到了奇妙的气息和醉人的体香,继而产生一种猥琐的罪恶感,我不能把这种感觉暴露出来,我害怕失去姑姑的呵护,像我害怕我长大,被姑姑认为我不需要呵护。她是我贫乏里无处不在的依仗,是我伤口上唾手可得的药膏。尤其是委屈,我只喜欢在她的怀里哭。

“别再哭了”姑姑揩了揩我的眼睛。她叫我母亲给我弄点吃的。

“爸,爸,”我喊起来。

父亲来了。

“我要改名字”我哭着说,“我不要叫秦晋,把我改成贾树仁”

如果我叫贾树仁,我也可以飞扬跋扈横行村里,我想吃什么都能弄到或偷到,如果我叫贾树仁,我可以把任何人打倒,然后骑在他们身上,享受他们向我求饶的快意。

姑姑笑了。

父亲却狠狠的打了我一脑冲。

贾树仁打我,父亲也打我,我更加哭了。

我醒来时已是第二天上午,家里就剩我,这是正常的状况,父母亲和姑姑一定是下地劳动去了,姐姐上学去了。

不正常的是,那天留在桌上的我的早饭不是一碗稀饭或一只红薯而是一整个油光锃亮的面包,这面包来得太奢侈太不正常,我居然没敢吃。我预感有什么事情发生了而又不敢想,怕发生的事和我有关而且是个坏事。

想了想,萍还在她外婆家——要是她在家,要是她来找我玩,我就跟她捉迷藏,她喜欢躲在床里边,“躲好了没有?”我问。她闭着眼睛蹲在床底下就以为躲好了,以为我看不到她了,不知道她的脚还露在外面。“躲好了”她应道。我故意来回几次才捉到她,这样做才能引起她的笑。

萍笑的时候,我也会跟着她笑。她的笑,往往是前仰后合的开心,而我的笑,更多的是迎合她的笑。

下面就轮到我躲了,我一般都趁她闭上眼睛时溜出门外,她在屋里怎么也找不着我,直到她哭了我才肯出来。

萍哭的时候,我也会跟着她难过,她的哭,往往是蛮不讲理的撒娇,而我的难过,其实是在哄她,一哄,她就会破涕为笑。

于是,我笑她笨,她笑我滑,于是,我们笑着去晋湖,去钓鱼或采菱。

我不怎么喜欢钓鱼,只是每当我看到贾树仁从晋湖钓鱼回来总有一种说不出的不服和羡慕,如果不是他一直不待见我,如果不是萍一直不待见他,我可能会明目张胆的追随贾树仁。他有时甚至能钓到几斤重的乌鱼或草鱼,有的连大人都钓不到。

萍说你也去钓啊,我说我父亲不让,晋湖溺死过几个小孩了。萍说我陪你我们偷偷的去,我说我没有钓鱼钩,萍就偷了她妈妈一根缝衣服的针,她告诉我把针烧红掰弯就是钩了。她又偷了她家里用来缝被子的线,再找一个粗一点的芦苇杆,就成了我的钓鱼钩。

等大人们都出去干活时,我和萍经常到晋湖去钓鱼,每次我们都是信心满满的去,有时怕钓多了不好拿,萍还带一个大篮子,可是我们除了钓到过几个小刀子鱼外,从来都没钓到过大的乌鱼或草鱼,我甚至在晋湖里都没有看到过那么大的鱼,贾树仁说钓鱼是要技术的,我不相信,他怎么知道哪里是鱼窝?但我相信他认识蛇窟,因为他总能从他认准的洞里抓出蛇来,然后剥蛇肉吃。

但我连老鼠的肉都不敢吃,不要说蛇肉了,更不要说抓蛇了。

虽然我们从没钓到过大鱼,但这并不影响我们去晋湖钓鱼的热情,因为和萍在一起,因为除了钓鱼我们还可以在湖边摘菱角采莲子,运气好的话,还能采到一些蘑菇,蘑菇虽然不可以直接吃,但拿到城里能卖到钱呢。最重要的是,我和萍在一起非常开心,我比她胆大,我比她力气大,遇到下雨或下坡,她总会抓住我的衣服,让我感受到被依赖的光荣和满足。

可是萍不在家,我真的想不起还有其他可去的地方可玩的东西,我只好一个人带着钓鱼钩去晋湖。

我只知道晋湖很大,究竟有多大,父亲都说不清楚,反正比杭州的西湖大,反正我还没有看到过它的尽头。只是晋湖好像没有像模像样的故事或者没有把故事传说下去,所以,它没有西湖尊贵的形象,它更像一个荒芜的草荡,像一张野生野合的温床。

当我一个人面对夏天的晋湖,整个晋湖像被一群知了包围着的聋子,像一块被贴上神符的冥地。偌大的湖面上看不到一条船,甚至也没看到飞鸟,风吹过岸边的芦苇所发出的唏嘘,如同鬼神出没的翕动。

我并不害怕,因为在我们村这边的湖堤上,有一棵老槐树,都说这是一棵上百年的老树,它看上去也确实有着那种长年的气魄和古老的气质,我用尽目光也不能看透它的茂叶,我用尽双臂也不能环抱它的躯干。在它面前,我总有一种孙子对爷爷的敬畏,也有那种在爷爷的庇护下的安全。传说自从有了这颗槐树,晋湖就没出现过旱涝,再也没出现过水怪,它是晋湖的镇湖之宝,不管是不是真的,这一带的人都没有动过这棵树上的枝叶,连贾树仁也不敢去掏这棵树上的鸟窝。

我每次路过这棵槐树,都会看到槐树下坐着一个老奶奶。她总是面朝湖面,眼睛像磨砂了的玻璃球。村里人都叫她贾奶奶,我也这么叫她,但她从来没有应过我。听说几年前,她带着孙女在湖边挖野菜,孙女不小心滑进湖里溺水身亡,儿子媳妇都责怪她,从此也不肯赡养她,甚至不肯让她进家门。她大概也不肯原谅自己,每天就坐在孙女落水的地方,不像是等待也不像是祈祷,像是惩罚自己。

湖面上浮萍静候,湖底下水草肃立,就是看不到有鱼,即使看到鱼也不肯咬我的钩,即使咬我的钩我也没钓上来,我很丧气,在经过一块瓜地时还被绊了一跟头,我斗胆看了一下,居然还是一个西瓜,好像能吃了。我立即就有了饥渴感,立即产生了要吃西瓜的想法。此时,只要我动手一摘,西瓜就是我的了——如果我把它摘下来吃了的话,固然可以解渴解馋,若是被人发现,就会被当做贼了,要是我做贼被萍知道了,她一定不会再和我玩了,她不肯和贾树仁他们玩,就是因为他们经常偷集体或别人家的东西。就是因为她一直认小偷是坏人。

我看看四周没人,也没敢把西瓜摘下来,犹豫了很久,还是用土把西瓜埋起来,我怕被贾树仁看到,这个瓜肯定就是他的了,那么,我宁愿让西瓜在土里烂掉。

我还在犹豫——若是西瓜在土里会烂掉,还不如让我吃掉呢。反正我观察了很久也没有人出现在附近,想必不会有人来了。反正我还没有偷过东西,也不会有人以为是我偷的西瓜。

我正要改变主意的时候,突然间天就黑了下来,只一阵狂风,雨就像黄豆一样砸到脸上,紧接着就是雷鸣与闪电,我害怕雷电,因为我听说过雷电会打死人。

我顾不得西瓜了,赶紧低着头,捂着耳朵,莽莽撞撞的往村子里跑,还没到村口,迎头碰到父亲,他首先折断我手里的鱼竿连同鱼钩一起扔进路边的小河,再一把揪住我的耳朵,他吼我,“叫你不要一个人到湖里去钓鱼,你就是不听,哪天淹死了,尸体都找不到”他一边骂一边将他的衣服盖上我的头顶,那只揪住我的耳朵的手始终没放,不知是惩罚我还是怕我滑跟头,我不怕疼,我在想,他若是让我捡回被他扔掉的钓鱼,我情愿不要耳朵。

妈妈看到我落汤的样子也骂了起来,她是心疼我的短裤沾满了泥浆和草渍。她叫我脱下来让她洗,我没肯,姐姐也是女孩子,她正看着我呢。

“桌上的面包怎么没吃啊”父亲问我。“你姑姑说你最想吃面包,特地托人从县城带回来给你的”

早知道是这样,我早上出门时就把它吃了,也幸亏我不知道,否则,现在就没有面包可吃了。

第一次面对面包,像面临着一个历史的时刻——我首先围着面包看个全面。再小心翼翼的下口,含在嘴里,就尝到了传说中酥香和甜蜜。我久久不肯下咽,似乎要品尽它给我带来的填补饥饿的满足,享尽它为我虚掩苍白的荣耀——我也吃过面包了,这不仅仅是一种食物,更是一种经历——我想立即就告诉萍,我吃的面包比她讲的还要美滋滋。

姐姐坐在母亲的腿上,眼巴巴的看着我,她今年十岁了,上三年级。

“你在发热呢,不能吃太油的东西”母亲大概是安慰姐姐吧“等你病好了,我带你到城里吃个够”

“说话算数”姐姐说,而她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我手中的面包。

我故意看不到姐姐的眼神,怕我承受不了她那眼神里饱含的乞怜和馋意而将面包分给她一口,她应该也还没吃过面包吧,因为我们家有什么好东西都是让我先吃的,因为我是男孩,是这个家族的香火。而姐姐,长大后是要嫁出去的,是别人家的人。

我再咬了一口面包,姐姐的脸已经转到母亲的怀里,我反而有些不安起来——如果面包再大一点,我一定会分一口给姐姐,让她的嘴也品尝到香甜的滋味,如果我饱了,我一定会将剩下的面包给她,让她也体会到肚子被面包填饱的快活。可是母亲说姐姐发热的时候不能吃太油的东西,是不是真的?

还剩最后一口,我对着姐姐犹豫了片刻,我终于没能胜过自己,狠狠的将整个面包吃完了,若不是姐姐一直看着我,我也许会吃得慢一点。姐姐再转过脸来时我才敢看她,才敢可怜她。她已经发热好多天了,都到县城的医院看过一次了,始终没见好,而这几天,她的眼窝更加凹陷,嘴唇明显的干裂,整个脸色象大旱时节的河床。

“我渴”姐姐声音很低。父亲倒了一碗水来。

“明天再带她到县医院看一次”父亲长叹一口气。

“哪有钱啊”母亲说。

父亲说实在不行就把那头小猪卖了。

“那也卖不到几个钱啊”母亲说。

“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她受罪吧”父亲嗓门高起来,他有点急了。“先给她弄点吃的”

妈妈说家里什么吃的也没有,这么晚了,天又在下雨,到哪里去借啊。

我听惯了妈妈去借的口吻,似乎在我们家,只要多吃一口都要去借的。

“我不饿,就是老感到渴”姐姐的声音象从一个远处的小巷里传出,幽暗而柔弱。

一种不详的预感象寒流一样朝我的内心深处渗透,而那个被我独自吞掉的面包渐渐变成一种耻辱在击打着我,带着这样的折磨,我趁父母亲不防备,顶着块塑料布,拔腿冲出门外。冲进瓢泼着的雨中。

像我第一次吃面包一样,我也是第一次在夜晚一个人到晋湖边。沿着白天的记忆,我在那块瓜地里寻找着那个被我用土埋起的西瓜——谢天谢地,西瓜还在。谢天谢地,雨一直在下,它阻止了路上的行人,它掩护着我的行踪。

我以第一次做贼的心虚,颤颤巍巍的摘下西瓜,我以第一次偷盗的笨拙,用遮雨的塑料布把西瓜裹起来抱在怀里,象日本鬼子一样的悄悄进村,像过街老鼠一样的溜进家门。

我彻底的松了一口气,不是因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是一直憋在我心头的胆气——原来夜晚并不那么可怕,原来偷东西并不那么难堪,而当母亲夸我能干的时候,我已经为我的做贼成功而沾沾自喜了,而当我看到姐姐吃着西瓜的贪婪和满足,我发誓,要是我知道什么地方有面包的话,我一定去偷。

“以后不许再做这种事了”父亲不仅没有表扬我,还狠狠的对我说。“偷人家的东西,被人知道了多丑啊”

我倒不是怕有多丑,我是怕我没那个胆量——我看贾树仁经常偷东西也没有人对他怎么样。

“他是他,你是你,村里有几个人说他好了?再穷还是要有点骨气”

我不懂什么叫骨气,比起姐姐的饥渴和病痛,骨气算什么东西。

还有,“我姑姑呢”我问。父亲没理我,母亲说姑姑走亲戚去了,我不信,我们家在外地没有什么亲戚,况且她到什么地方都会带着我的。

三天了,我还是没见到幺姑,说明我的疑惑是对的,既然父母亲不肯说,我就自己开始揣摩——幺姑会不会掉到晋湖淹死了,不可能啊,幺姑会游泳的,而死人是要办丧事的。而且死了亲人都要哭丧的。

从父母亲的言谈和表情里,幺姑肯定不是死。那么难道真的象村里人说的和别人跑了,跟别人跑是什么意思?她为什么要跑呢。

“不许乱说”父亲每次都这样不准我提幺姑姑的事。但我总是忍不住。

但我后来还是不明不白的知道了。原来,那天我被贾树仁用蛇吓晕,夜里一直说胡话,父亲就去贾树仁家责问,幺姑也跟去了,说不到几句,两边就动手打起来了。眼看父亲吃亏了,幺姑姑也上去了,那边的人连女人也打,这时,在看热闹和拉架的人中冲出一个二十岁左右的贾姓小伙子,他上来就打了那个缠着我幺姑的贾家的人。

他们说的这个贾姓的小伙子我知道,他叫贾树德。姑姑带着我出去玩时常常会碰到他,幺姑让我喊他哥哥,他非要我喊他姑父。叫他哥哥我懂,因为他和我平辈,他比我大。叫他姑父我觉得有点亏。

不管喊他哥哥还是喊姑父,我都很不情愿,因为幺姑遇到他时,他们常常谈很多话,而将我冷落在一旁。

我还知道贾以德是晋村唯一一个能看着数字就能唱出歌来的小青年,曾经当过晋村小学的音乐老师,因为被人揭发用报纸擦屁股,就不让他做老师了。

贾以德也是贾家的族人,他动手打了贾家的人,当然会引起贾家更加强烈的反应,贾家立即招来很多弟兄,贾以德拉着幺姑跑了,贾家的人追到大运河边他们已经过了河。后来村子里的人还说幺姑其实早就跟那个姓贾的后生相好了,还说是幺姑勾引人家的,我不相信,我相信说这种话的婆娘总有一天要烂舌头的。

幺姑姑十五岁就被人介绍了婆家,那家已经出过彩礼钱了,幺姑走后没几天,那家人就到我家来讨伐了,父亲答应秋后退还人家彩礼钱。但人家觉得太亏了,硬是把我家的一些有用的家当都拿走了,害得我们家在那一年也没有吃过一顿米饭。

我万分反感村里人对幺姑的传言议论,如果有人当我的面说幺姑勾引男人的话,不管是男女老少,尽管我并不理直气壮,我也会对他们大喊大叫的。他们不知道,没有幺姑的日子,我就像失去天空的飞鸟,我就像在夏天的午后,被丢弃在一片没有绿树没有水源的沙漠里的蛔虫。

我一直以为姐姐吃完从市医院带回来的几瓶药丸就能恢复她尖润的声音和天然的笑容,姐姐的笑总含有对我的赞许或纵容,这让我很舒坦。而每当我看到她皱着眉头强咽药丸的模样,好像是我被苦涩卡住了喉咙。父母亲也因为姐姐的缘故已经很久没有给我买糖了,他们整天就计划着跟谁借钱借多少钱。成天盘算着家里能有什么可以变卖。

对了,屋后的一颗榆树已经有碗口粗了,应该能卖到几块钱呢。只是在这个季节,卖树肯定是要吃亏的。还有,他们经常呆呆的看着我,好像我也可以卖,如果有人要的话。

“我们明天要带你姐姐去省城医院看一次”父亲对我说“要几天才能回来,你在你二叔家呆几天,他虽然是你堂叔,和亲叔一样,不会亏待你的,你要听话,知道不?”

“我不想去”姐姐说“到省城要几天呢,我暑假作业还没做完呢”

“到大医院看过你就彻底好了,作业能赶上的”母亲说。

“那你把作业给我带上——妈妈你带”

母亲点点头,她搂抱姐姐的样子让我很失落——姐姐都十岁了还要抱——要是我生病多好啊,妈妈也会这样抱我的。

那一夜,我好像没睡着,隐隐约约做了好多关于姐姐的梦,我不敢醒来,怕我一睁眼,梦就丢了。

第二天,天气异常闷热,姐姐走到门口突然又回头,她附着我的耳朵问我,那天那个西瓜是怎么来的。我说是在晋湖边的地里摘的。她说是偷。我说等你回来我还到那个地方去找找,也许还有呢。姐姐悄悄的对我说“老师说过,偷东西的孩子不是好孩子”

她笑了,不像是笑我小偷,像是开心——我很久没见她的笑,这个笑,很像是秋天的庄稼地里的苦菜所开出的花。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这样的笑容,但我记住了——姐姐,她不是一个称谓,是一个弟弟所能荣获的恩典,是一场诀别所能留住的愿望。

父亲背着姐姐,母亲提着一个柳条编的篮子,里面有几件衣服,还有两块早上刚烙好的大饼,他们要过大运河,到县城去坐到省城的汽车。他们把我交给二叔时再一次叫我听话,并承诺从省城回来带好东西给我吃。、

我二叔叫秦汉,和父亲并不是亲弟兄,但在村里,也只有他和我家的血脉最靠近,我能够感觉到,他们一家子对我并不像姑姑对我那么亲切无间,特别是吃饭的时候,伯母看我的眼神总让我产生拘束。使我不敢产生再吃一口的想法。

哪些日子,总是一种空荡荡的感觉,好像我一夜之间丢丢失了很多东西又我好像被所有的东西丢弃了,没有人理我,我也不想理人,我经常独自走在空荡荡的村子了,空荡荡的田埂上,空荡荡的晋湖边,没有目的没有方向没有快乐也没有痛苦。我甚至想去找贾树仁玩,即使是远远的跟在他屁股后面。也幸亏我一直没有碰到贾树仁,若是再被他打,没人再呵护我了。

我想萍,她还不知道我已经穿上短裤呢,她从外婆家回来,从县城回来,还会自然如初的和我玩吗,她还会带什么东西给我吃吗。

一想到幺姑,想着被她揽入怀中奇妙的感觉,从心扉一直潮湿到眼眶——她真的不会再回来了吗?象我的大姑二姑一样?

我想父母亲,即便我时常担心被他们打骂,也比没人问我要好过得多。还有,他们说从省城回来会带好吃的给我。会不会是比面包更好吃的东西。

可是一觉醒来,我还在我叔父家——在这里,我不可以找东西吃,伯母不会像母亲一样把为我准备好早餐放在某个地方,她还把所有的箱子和柜子都上了锁。在他家,我不可以哭,叔父不会像父亲一样把我的委屈当做他的错误来哄我,他还会因为我不能帮他做事而说我没出息。我也不可以笑,我两个堂哥哥一见到我笑就像见了火一样的要扑灭它。

但是,一觉醒来,发现我还是在叔父家,发现那些驯化我呵护我玩伴我的人都离开了我,发现了我的孤独,也发现了我的成长——是被脱去护壳的那种成长,感觉有痛,但不是被束缚的酸痛,是碰撞或摔跌出的阵痛,皱一下眉头就过去了。感觉有流血,不是被扎出的血,是自己的牙咬破了我的唇,我自己舔。

我站在村边的木桥上,看着小河里的水,感觉到我已经长高或是我站得很高。我在高处,开始看出这个我熟透了的村庄的陌生的地方,我开始模模糊糊阅读它。

晋村大概有三百多户人家,由西向东一字排开。村子的南边和北边各有一条东西走向的小河,南河的河南和北河的河北是各种土地,和生长在土地上的各种庄稼,和夹在庄稼之间的各种花草树木,和活动在花草树木中的各种昆虫野兽。

村子西边的不远处是晋湖,晋湖就是一个很大很大的水塘,以及在水里生长的各种水草和鱼虾,以及在湖堤上生长各种灌木和藤蔓,以及在灌木和藤蔓里穿梭的各种飞禽和走兽。

村子东边的不远处是大运河,大运河就是一条很长很长的河流,据说一直到北京,一直到西湖。而北京和西湖对我来说,就是一个听来的故事或童话。我很少到运河边去玩,因为它只有光秃秃的水面,以及水面上的一些船只,以及还有一些很大的船。只是有些很大的船不用撑也能走,让我觉得很稀奇,但也没什么乐趣。

大运河的东面是晋县县城。很多人都说县城里很好玩,还有各种好吃的东西,我一直想去,却一直没人带我去。

现在是夏天,夏天的晋村像一个掩藏在森林的部落,现在是中午,夏天的中午的晋村像一个被吓得不敢吱声的小媳妇。若是在冬天,这个村庄像一首被冰冻围住的楚歌,寒冷且没有温暖的方向。若是冬天的夜晚,村庄是一片没有出口的鬼域。

村子里一大半人都姓贾,姓葛的也不少,我们姓秦的只有七八户,都是我的堂伯堂叔,村里的房屋都是土坯墙茅草顶,只有萍家的屋墙有两排砖头,她爸爸是大队支书,是村里最大的官,村里所有的事都是他说了算,谁家有红白喜事都要请他坐上席。

村子分七个生产队,每个生产队有一个小队长,每天天一亮就会听到小队长吹着哨子喊上工,一年四季,总有做不完的农活。春天播种施肥,夏天除草治虫,秋天收割打晒,冬天挖河开沟。有时候晚上生产队里还要开大会,要么学习***著着,要么批林批孔斗地主。一点都不好玩。

只有斗地主还有点意思,我们村里就有一个地主,也姓贾,如果不是划分界线的话,贾树仁应该叫他爷爷呢。

贾爷爷经常在大会上被批斗,有时候还被拉出来,戴着纸糊的高帽,胸前挂着一副牌子,被红卫兵押着在村子里游行,只是我的年龄还没有达到红卫兵的要求,我只能跟在队伍后面看看热闹。

其实我看贾爷爷并不像刘文彩那么恶霸,除了皮肤比劳动人民白一点,其他的和一个普通的老人并没有什么区别,而贾爷爷的老伴是不是因为戴了一副眼镜就是地主婆了,是不是因为她有一件花衣服就和贫下中农的本色不同了。

贾树仁曾经在一次批斗中打过地主婆一耳光,我不敢,虽然我也万分痛恨地主,痛恨他们的剥削和压迫。但如果遇到刘文彩,我也会想象潘冬子那样举着镰刀砍他。

村子里好像从没发生过什么新奇刺激令人铭心的事,明天也会和我预料的一样,大人们下地劳动去了,我们几个小孩用一些土制的道具玩一些脏兮兮的游戏,如果村子里来一个外地的货郎担那就够新鲜的了,我总是跟着他,看他敲着小铜锣摇着小手鼓一直不知疲倦的喊“破铜烂铁破布烂棉花拿来换糖”,虽然很动心,但我怎么也想不出我家能有什么可以来换糖的东西——破布母亲都用去糊骨子做鞋底,再烂的棉花都可以做棉袄用的,至于铁,好像只有一把挖锹和一把菜刀。要是我敢拿这些东西换糖吃的话,不仅是不懂事,而且肯定会被父亲打的。

虽然我找不到东西换糖吃,但看看也很享受的,他那个担子上有很多东西,像红头绳,就是杨白劳给喜儿扎辫子的那种绳子,红彤彤的,萍的辫子上也扎过,很好看。我当时剃着光头,父亲说剃光头不生虱子,所以红头绳我不稀罕。像钓鱼钩,还有刺呢,鱼一咬上就跑不掉了,我要是有这么一把钩,也许钓鱼不会比贾树仁差。可是一把钩要两分钱,我还没有自己能拥有两分钱的权力。最让人羡慕的还是挂在担子上的彩糖,各种颜色各种形状,看看心里就甜了。心里一甜,嘴里就会生水。

往往是货郎担子来回在村子里走了几遍也没有做成一笔生意,但他仍固执的挑着担子敲锣摇鼓大摇大摆的大声吆喝。我可能总是最后一个离开的,货郎从来没有因我可爱或可怜而给我一口糖,我盼着他有一天跌个跟头,担子散了,糖洒了一地,我能捡到一块,我终于尝到那彩糖究竟甜到什么程度。

听老人讲过了我才知道,村子东面的运河本来是古代的皇帝用来去南方游玩的,听说南方有比晋县城更好玩的地方。不管是不是真的,对我来说,运河就是我通向县城最大的障碍。听说运河向北一直通到北京——我知道北京,北京有天安门。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有***,我爱伟大领袖***。我家的墙上也挂着***像,他总是那么慈祥的望着我,像东方的红太阳。

大运河的对岸是晋县县城,是我能够企望到的最富丽的地方,我还没去过县城,幺姑经常许偌要带我到县城玩的,她说县城里有楼房有汽车有商店,汽车比兔子跑得还快,商店里有很多种糖果,比货郎担子上的糖果甜多了。

关于村子西边的晋湖,没听说过有什么故事,就知道人们都叫它晋湖。只听说过湖里面有很多水鬼,专门拖一些童男童女下水。那些被拖下水的童男童女最终也变成了水鬼。不管这些话是不是来吓唬人的,我照样敢去湖边玩。我想过,水鬼又不是饿死鬼,若是能水里有糖吃,我宁愿被拖下水。

冬天的晋湖,就是一片光秃秃的水域,在它身边,穿再厚的棉袄也会很冷。夏天就不一样了,尤其是堤上的水柳绿得能够滴水的时候,尤其是湖面上的菱角饱得能够食用的时候,尤其是湖中的一些浅滩上芦苇可以被鸥鹭栖息的时候,还有在芦苇中野生的芹菜——我曾经和父亲去找到过芹菜,虽然味道很苦,好歹也能充饥,总比没得吃的强。运气好的话,还能在里面碰到鸟窝,如果在鸟窝里拿到鸟蛋那就更好了,我很愿意吃鸟蛋。

晋湖对于我就是一则永远读不够的童话,是一本永远看不够连环画,是我一直看不穿的深处,是我一直猜不透的谜面。

晋湖的水从来都是那么的深邃如长辈,那么的调皮如丫头,那么的透明如平镜——若是有蜻蜓点过,奇妙的不是荡漾开去的涟漪,是涟漪所掀起的湖低的水草的婀娜和婆娑,看过这样的风姿,那康桥下面的水草也只是一首被诗歌的诠释了的道具。而吸附在水草上的螺丝和在水草间游来游去的鱼虾,是我实实在在的游戏和童话。

如果和萍在一起,我也敢在湖边摘一些菱角。她喜欢吃菱角,我也喜欢看她吃菱角,但我不让她下水,村里几个女孩子因为采菱角被水鬼拖走了,虽然男孩子肩上有火,水鬼也会畏惧三分,但父亲也不许我去晋湖采菱角,就是去钓鱼,也是偷着去。虽然我还没有钓到过一条像样的鱼。但有萍陪着我,我发誓,总有一天我会象贾树仁那样掌握钓鱼的诀窍的。

发誓归发誓,我还是经常泄气的坐在堤坝上的柳树荫里,看那个老爷爷划着渔船撒网或收网,收上来的网往往只比撒下去的多一些水珠。但这从来不影响他再次撒网。好像他的目的不是捕鱼而就是撒网和收网,仅仅撒网和收网。

我其实只有吃饭的时候才去我叔父家,我去了他们就给饭给我吃,我不去他们也不会去找我或喊我。如果我去迟或者他们已经吃过了,即使他们问我,我也不会说饿的。

说起来我叔父还是个生产队的小队长呢,虽然我们家并没有沾到他的光,但也因为村里有个本家在做官而腰杆硬了许多。他有两个儿子,大的十八,小的十六,都能到田里干活了,因为他们家都是劳力,所以能分到更多的口粮,在他家,不仅能吃上米饭,中午一般都还有剩饭。不象我家,就算顿顿喝稀饭,到下半月也得靠借或者靠买来凑巴了,实在没办法,就去找些野芹菜枸杞头刺槐花煮了吃,枸杞头和刺槐花要是放点油的话,还能咽得下,那个野芹菜实在太苦,即使我听了父亲说他小的时候连树皮都吃,也没有从野芹菜来吃出甜蜜来,即使我听说了台湾还有几千万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当中,也不会因为还有野芹菜吃而感觉到幸福。

每次走出村子,我总是习惯的望一眼东方,不是喜欢太阳,是希望通向运河的那条路,能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如果是萍,我赶紧躲起来,她一定会找我,我忽然在她身后大叫一声,她吓了一跳,我哈哈大笑,然后她笑着追打我,我终于故意让她追上了,她打了我一下,紧接着就给我从外婆家带来的糖果或饼干——像曾经的故事,又像是凭空的幻想,或者是寻开心。但我真的会开心。

想着想着就到了大运河边,我坐在河堤上的树荫下,看着摆渡的老汉坐在船头没完没了的抽着旱烟。过个摆渡要两分钱,要是我有两分钱的话,我也可以跟着渡船去彼岸,去县城,县城里有许多我没见过没吃过的东西。也可能碰到萍,她在外婆家一定快活极了。

明天,我一定试试跟我伯父要两分钱,可是他那严肃的样子会给我吗?我跟我父亲也没有无缘无故的要到过两分钱,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吧,我能做的只有等待,可是父母亲带着姐姐去了一个多星期怎么也还不回来啊,他们也不要我了吧。如果真是那样,未来就象一个黑洞,我不敢去想。我的眼泪快出来了,但我不敢哭,幺姑不在了,再也没有人庇护我了,哭的再伤心,也只能自己揩眼睛。

哭着哭着就醒了,我发现我躺在自家的床上——父母亲从省城回来,连夜将我从叔父家背了回来。母亲正坐在床头,她看我的神色好像我丢失了很久刚刚被找回来。她眼睛里的黯淡好像一直在默哀着,我腮帮上的水珠应该是从她的眼睛里滴下的泪。她应该不是因为我的可怜而伤心的,是我在这个屋里没有看到姐姐。

要不是去了省医院,这里人还没听说过白血病,更不会知道姐姐得的是白血病,不管是看不起还是看不好,反正姐姐在省医院就死了,妈妈说我再也看不到姐姐了,我不信,我还能看到——姐姐——她一双挣扎的眼神,我还能听到,她去省城时说的那句话——我暑假作业还没完成呢——只是,有点远。

我再也没有睡意了,望遍屋里每一个角落,也没发现他们允诺的从省城带给我的好吃的东西,他们又骗了我。看他们的表情和屋里的气氛,我没敢问。不是我原谅他们对我的欺骗,是因为姐姐,如果她还在,我愿意去天堂偷一个面包给她,虽然姐姐告诉过我,偷东西的孩子不是好孩子。

但是,她还没吃过面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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