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
韩甫先生的书院里,本还是一片祥和,直到他的到来,一切都变了。
都说他是个怪胎。
也不过因为他是个直肠子,直言不讳。从他嘴里出来的,真到不能再真,分明都是事实,却往往令人厌恶。
那会他就惹了不少人。形影单只的且先不提,黑锅也是没少背。
他是人们的眼中钉,而她不一样。
她话不多,待人常常冷冷的。不过在读书上很是认真。孩子们对她没什么感觉,先生却对她很欣赏。韩甫曾一度认为,这孩子,将来一定有出息。
他错了,彻彻底底地错了。
那日,白竹笙被几个年长的小子拖着拽着进了死胡同。
一个仆人装作无事的样子站在胡同口。“咦?里面的孩子干什么呢?”过路人听见里面的动静,探头张望。
“小孩子之间打打闹闹,就随他们去吧。”仆人摆了摆手,朝胡同里望了一眼。被打的那个娃一声不吭,连表情都看不清。他没本事还手,但也绝对不哭一声。求饶更不可能。
过了一会,就当仆人要看他家少爷“完事”了没有的时候,接二连三的惨叫声从胡同里传出来。
“少爷?”
再朝里看,那少爷已是被泼了一身的粪,而他们教训的白竹笙早已不见了踪影。
第二日,韩甫正教书,一群人气势汹汹地闯进来。众人都瞪大了眼睛,不知来者何事。
韩甫认出了那被围拥着的小少爷,面不改色地问道:“不知龙少爷来,所为何事?”
昨日的仆人不屑地瞥了眼韩甫,道:“韩先生,你学府上的学生辱骂了我们龙大人,还往我们少爷身上泼粪!这就是你教出来的野种?!”
韩甫无视了仆人,径直走向“龙少爷”,道:“龙少爷,有的话,不自己说,意思可表达不清的。谁干的,您只管指出来。”
韩甫已经猜出来是谁干的“好事”了,果不其然,“龙少爷”的食指指的方向,完全在他意料之中。
白竹笙的神情比“龙少爷”还要愤怒,那眼珠子瞪得令人毛骨悚然。
“还不过来!”韩甫大喝一声。
“哎哎,还有一个呢。”“龙少爷”满脸的不悦,提到另一个,他险些炸毛。
听闻此言,韩甫变了脸色。
“是谁……”
随着“龙少爷”的胳膊缓缓抬起,众人的目光都顺着转移到了她的身上。
“不可能不可能,”韩甫笑了,“您怕是记错了。不可能是她啊。”
“没记错!”“龙少爷”瞬间嚷嚷起来,指着她大吼道,“忘不了的,就是她!整整一桶粪!我记得清楚着呢!”
私下里有几个学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笑什么笑!反了你们!龙少爷你们也敢笑?”
“你还好意思说!”“龙少爷”一抬脚朝仆人屁股上就是一踹,踢得他嗷嗷直叫,“你怎么把的门!”
韩甫眉头一皱:“把门?”
气氛骤然一冷。
“怎么?”“龙少爷”也懒得装了,“你学生无端造谣,坏了我爹的民声,我教训他一番,有何不妥?”
“屁的民声!”白竹笙拍案而起,“你爹是什么鸟人,他干的那些勾当是真当所有人都睁只眼闭只眼呢?我看不下去,我忍不了,我就是要说!”
“就是,”虞忘也不想忍了,帮着白竹笙道:“敢问龙家请的是哪位德高望重的老师,给你教成这样?都有四个欺负一个的胆子了,还要仆人把门?”
“畜生!”韩甫骂道,“我真是瞎了眼对你满怀期待,一段日子不管你你居然都跟那厮混到一块去了!你也不知他是谁,还泼粪?我看你应该被泼一身清醒清醒!”
韩甫顺着“龙少爷”的意思,逼着虞忘和白竹笙二人在龙家府前跪了整整一天一夜,还叫人给按着,一直跪到他们的双腿皆无力支撑他们站起来。
过往的行人有好奇的,有嗤笑的,有冷嘲的,也有关心的。
不过,那都无所谓了。
一个人跪着,会感到羞耻,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不过身边有个人,那感觉就荡然无存了。反而觉得幸运。
虞忘硬是把泪憋着,又恨又气。龙家向来嚣张跋扈,不正眼看人。这样的人,来麟州做生意,大家还把他们当贵宾。可能对于他们,生命,利益,高于尊严和人性吧。
那时的虞忘怎会懂这些,她只是气恼,她最尊敬的韩先生也对龙家“百依百顺”的。
谈不上痛恨,只是仿佛自己的眼睛看错了什么。被欺骗的滋味可不好受。
虞忘正努力眨着眼睛,以免泪珠子直接滚落下来。要是被那个“龙少爷”看见,岂不是很丢脸。
白竹笙——这个真正“受害”的人倒轻松,从头到尾一声不吭的,好像在认真地思考着什么事。
忽然,他凑过来,一脸正经地问:“嘿,你泼的是什么粪?”
“啊?”虞忘哽住了。扭头看向白竹笙,只看到他的肩头——原来他有这么高的啊……
“我问你,泼的什么粪?”
“猪……猪粪……”虞忘觉得莫名其妙,又觉得好笑,“你还有心情关心这个?”
“猪粪啊,我就说嘛,那味儿冲的,十有八九是猪粪。”
“少唬人。你能闻出猪粪?”
白竹笙笑而不语。
“你还笑?你不生气的吗?他们那么可憎!”
“气啊。”白竹笙脸上浮现一抹苦涩,他想晃一晃上半身,可一晃,大腿就跟着做痛。
“可他们现在又不在,这里就我跟你,我气给你看么?”
虞忘不说话。她感觉她要撑不住了。大腿一直在发抖,忍不住“嘶——”了一声。
白竹笙扭头看了看看管的人,趁他不注意,他挺直了身子,压低嗓音对虞忘道:“你坐下吧,屁股做到小腿上。”
“放心,我挡住他了。”
虞忘怔住了。
“我……我腿又不疼,为什么要坐……”明明疼得厉害。
“你们这些好孩子,怎么都这么死要面子?现在我帮你挡,等他到你那边,你帮我挡,怎么样?”
虞忘觉得这样公平些,便坐了下来。
“什么好孩子……从来都不是啊……”虞忘小声嘀咕道。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看官人终于从白竹笙那边晃到了虞忘这边。
“换我了换我了。”虞忘冲他低语道。
白竹笙望了眼虞忘,满眼得逞的笑:“你觉得你的身板,挡得住我?”
虞忘这才发觉自己中计了,瞪了眼白竹笙,道:“你骗我!”
“怪你太好骗。”白竹笙吐了吐舌头,无赖地一笑,“你当时怎么没意识到呢?”
虞忘轻哼了一声。
她又恢复了跪立的姿势。大腿小腿全都麻了,疼痛更是变本加厉。
不过这事现在想来,真的没什么。虞忘和白竹笙都不把这放在心上。这点疼痛跟他们日后碰到的种种经历,简直不值一提。
只是虞忘永远地记住了白竹笙那句话:
“你觉得你的身板,挡得住我么?”
挡得住。
必须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