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悝本要在神都监督卫国学者抄书,但听天子落桃亭一番话,就觉此地不宜久留,他帮天子既是报天子少时救命之恩,也是为了自己国家做打算。和军队撤离神都那日,姜琮在城门相送,拉着他的手久久不肯放开。
可谓衣衫渐湿终是悔,姜琮哭成了泪人,肩膀一抖一抖,身体止不住微颤。“天子,臣要回国了,”程悝说,“来日方长,您与臣还有相见的时候。”
“也对,卫国才是你的家,神都不是,”姜琮抹去眼泪,松开他的手,“卫国有你牵挂的人,有你的亲人你的门客你的势力,神都没有,即使我叫你当相国你也不愿,是我疏忽了。”
程悝看了眼桑尽东,说:“有桑大人伴您左右,您又有何顾虑呢。桑大人虽是武人,对您忠心耿耿,您应该为有桑大人当臣子而高兴。”
“你说的对,你走吧,”姜琮释然地笑起来,“我本以为桃花溅落水潭中,清风穿云任鸟过是你我一生最美的场景,在海澜岸,落桃亭既是开始也是终了。”
“人生美好场景千千万万,百姓都有赏日落霜花美景的自由,作为天子自是要什么景色就有什么景色。”程悝说。
姜琮垂头苦笑:“百姓有自由,可我未必有。你总拿权利说事,殊不知攀登至权力的顶峰要舍弃多少,百姓中两情相悦之人可天长地久,而王权之下,除了政治联姻还有什么情爱可言?”
程悝说:“纵使男女两情相悦,也全靠天子庇佑,您站在权力顶峰,就要一刻不停地争斗,帝王的情爱,都是政治的筹码,成大事之人不会拘泥于小情小爱。”
“一个人一生居然连情爱都得不到,还得到什么天下。”姜琮冷笑着回应。
“得到天下的人,又怎么看得上鄙小之情爱。”程悝行礼告别。
“呵呵,我说不过你,一个三寸不烂之舌可以骂赢多少人,哈哈哈哈哈!”姜琮悲伤大笑,他赢了神都,却好像一瞬间失去所有。
程悝和顾修棠策马离开神都,姜琮望着七公子的背影,想着来日再见的样子,会是苍老白发踽踽叟,共笑当年桃花情吗,真让人害怕。
回到卫国没多久,程悝正式担任御史一职,每日在宫里修改编写史料,还顺便在宫中安插了几个线人——龅牙、胖子和无名。
程悝抽空去徐世颂说的饿犬窟看过,果然见一群泥巴里打架的小孩,到处抢劫杀掠。
“喂,看你穿着,是个贵公子,模样还挺俊俏,给点钱就放你过去!”一个满头发跳蚤的男孩拦住程悝,说。
程悝并不吝啬,真给了孩子一些碎银子,问道:“这原本是什么地方,怎么这么乌烟瘴气的。”
跳蚤男孩得了这么多钱,分外高兴,说:“这儿啊....这从古至今都是贫民窟,我们都是父母不要的小孩,或者偷偷跑出来的奴婢,再或者犯了律法的,怕被抓!”
“没人管教?”程悝捂着口鼻,闷声问道。
“哪来的人管教!现下只有你们这样的贵公子有人管教,你信不,宫里的大人来了,还要我们给他交钱!你说恶不恶心,自己明明腰包那么肥了,还到处搜刮!”跳蚤从没看过这么多碎银子,程悝问什么他就答什么。
“你可认识一个刘大人?和一个叫徐世颂的?”程悝问。
跳蚤疑惑地摇摇头,说:“不认识,可能头儿认识吧!”
程悝又给了他一点钱,说:“你把他叫过来,我再给你点。”
“诶诶诶!好的,我现在去给你叫!”跳蚤一蹦三尺高,飞一般跑了。
孩子们的头儿来了,他穿一身破烂衣服,苍蝇围着他的头到处飞,身后跟着一群泥泞满脸的小孩,手上拿着叉子和刀子,一脸怨气。
“你找我?”孩子王比程悝矮一个头,却不想在气势上输给公子。
程悝放下捂着鼻子的袖子,笑着说:“我是想问你,是否认识个刘大人,和一个叫徐世颂的。”
“先给钱!”头儿吼道。
“这好办,”程悝大方地从袖子里取出一个暗红色布袋,上下摇晃,袋子里铜钱叮当作响,“你们说了,我才给。”
说完,他把布袋重新塞回袖子里。
头儿见他身边跟着人高马大的顾修棠,也不敢动手去抢,只好回答问题:“认识啊!刘大人被我们打死了!谁叫他藏着钱不给我们!不过那时他快死了,我们不过给他补了一刀。至于徐世颂,他个小子,跟着别人当奴隶去了,那是一个剑士吧。”
“我们这儿的人都没名字,只有徐世颂有名字,他像是世家大族出来的孩子!我们可讨厌他了!”一个光头男孩跳起来说。
程悝仔细想了想,说:“那刘大人是什么来历你们可知道?还有找你们要钱的大人是哪个?”
“刘大人,好像和那个找我们收钱的大人是一伙的!”光头旁边一个脸上有伤疤的男孩说,“找我们收钱的大人说他自己是御史的人,刘大人之前和他一起来过,后来不知道怎么反而躲在我们这儿了。”
“那个找我们要钱的大人姓周,他不仅来这儿要钱,还在半夜抓人,”还是孩子王脑袋清醒些,“抓些男孩和壮丁,不知道去哪儿。”
程悝把红布袋取出来,从里面掏出钱,一点一点分发给每个孩子,说:“我不仅有钱,我还可以给你们房子住,衣服穿,还能教你们读书写字,只要你们愿意为我办事情,当我的线人。”
“读书有什么好的!还不如打架!”孩子王顿时不高兴了。
程悝笑了笑,说:“读书就是让你们避免这样偷盗的生活,我准备向大王请命,在饿犬窟一带修建书苑,建造房屋,收留流浪人民,让他们在这儿安居乐业。”
孩子们听不懂这番话,拿了钱往嘴里舔了舔,看是不是金属做的,之后就呆呆看着程悝,面容呆滞。
“你们也不想过被人欺侮的生活吧,也不想忍受雨天没房子住,夏天被烈日晒这样的局面,”程悝说,“你们这样的生活能持续多久?靠偷钱抢钱,烧杀抢掠为生,这是你们的生存之道?如果你们能活到成年,压抑不了身上的欲火,是不是又要去祸害可怜的清白姑娘?这就是你们作为男人的抱负?”
“我生为人子,尽尊父仰兄之礼,来日长为人夫,尽夫妻恩爱之情,有幸成为人父,尽教子成人之道。我不杀不抢,不淫不奸,不偷不掠,只因我想成大丈夫,而不是奸鄙狗。我成大丈夫,是要保家卫国,让我大卫强国富民,我成大丈夫,是要救济天下苍生,让弱者不枉死荒冢,男儿本当如此,正直坚强地长大,我给你们机会,你们却不要,真是冤枉土林神庇护你们活到现在。”
孩子王怯怯地问:“可我们已经杀过人,还有挽回的余地吗?”
“怎么没有,只要你愿意,正道永远为你敞开大门。”程悝说。
“那我们现下怎么办呢?御史还会派人来欺负我们的!”跳蚤说。
程悝笑道:“不会的。”
“他已经死了,土林神庇佑你们,他死不瞑目。”
“真的吗?太好了!”跳蚤说,“公子真是好人呐!”
“公子,我们愿意当你的线人,只是我们不知道该盯着谁,而且我们也吃不饱.....”孩子王说。
程悝说:“明日我派人来路口送粥吃,你们先拿钱去买点馒头,记住不许抢别人不许偷别人的。”
孩子们都很开心,欢快地跑走了。
回宫路上,顾修棠不无担心地问他有没有足够人手修房屋煮粥。
“我是这么想的,独眼龙和断手郎应该带着这群孩子,给我当线人。有些时候大人不好打听的,小孩方便。”程悝的笑容顷刻退散,面庞又阴沉下来。
“不过我.....没主意没定数,父王会准我在饿犬窟修书苑。”
“我先派点人去搭棚子,给他们蔽体,煮粥的话,我让婉兮和个厨子一起去。”程悝说。
“婉兮姑娘.....会不适应的吧,她一个女孩子,到那种脏地方去。”顾修棠担心道。
程悝瞧了眼顾修棠,扑哧笑出声:“哈哈,没想到你这样铁血男子对她也有点心意,我是看她手脚麻利,才叫她去的,若她不想去我也不强求。”
程悝在信阳宫里编史料,顾修棠在宫门外守着。从太阳在高悬头顶,到它的光辉洒满世界,最后沉于地平线上,程悝的一下午就在杂乱的史料和提神的茶水里度过。
近收工时,宫外来了不速之客。
“诶,你动作真不利索,还不快扶本宫过去?”娇气霸道的声音在宫外响起,程悝本昏昏欲睡,一下就被惊醒。
“夫人,您有孕在身,奴婢自己来拿书就行了,您万一有点闪失叫奴婢怎么担待的起?”小奴婢委屈的声音传来。
“你懂什么书,我要自己来拿,你拿的我都看不进去!”娘娘说。
程悝觉得这声音熟悉,出门一看,正是陈蒲莺和她的侍女朵儿。
“陈夫人万安,”程悝心跳加快,低头行礼,“夫人来这儿是想拿书?”
“公子快请起,知我者七公子也,我来信阳宫拿书看,真好,这个时辰你还没走,你要是走了我就拿不成书哩!”陈夫人咧着嘴笑道。
陈夫人不过及竿之年,比程悝还要小三岁,却是要当母亲的人了。夕阳光晕下,陈夫人薄薄的樱桃小嘴抿在一起,欲言又止。
“夫人想要什么书呢,我去给您拿。”程悝说。
“无非是些史书故事罢了,我也不看正经的史料,就是些野史、江湖故事。”陈夫人的眼睛像星星,眨巴眨巴地弯着。
“公子有不用的史料和故事,都能给我呢。”
程悝想起先王在时出了本讲江湖女侠客的野史,他少时读来颇感兴趣,就在书柜里翻出来给了夫人。
“罗野蕊客传?稀奇的名字,信阳宫里真是什么书都有。我前几次来借书,看见的都是御史下面的小官在宫里修书,只有公子是身居高位还劳烦自己写料。”陈夫人夸赞道。
她摸了摸隆起的肚子,说:“孩儿啊,你要是和你七哥一样聪明认真,娘亲就高兴啦。”
“陈夫人过奖,.....儿臣不过尽我本职,夫人不用挂念。”程悝道。
陈夫人低下头,说:“我的孩子虽不知男女,但当娘的总要为他们谋划前程,我本也非富贵人家的女儿,这孩子还得多亏公子照顾了....”
“夫人这是什么话,夫人有托的,儿臣尽力而为。”程悝心里慌乱起来,他愈发觉得陈夫人要利用他。
“我不瞒公子,这个孩子是我全部的指望,我也不求大王以后垂怜我,毕竟宫里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他以后没人扶持,我这个当娘的也有愧于他。”
“儿臣明白.....”
“报——大王口喻!传七公子程悝于宣政殿觐见!”灵公贴身宦官赵炳潮在夕阳退下的阴暗里走来。
程悝向陈夫人行礼:“儿臣告退。”
“你去吧。”陈夫人拿了书,也离开了。
火烧云在空中缓缓变化模样,程悝记起上一次见陈夫人,天空的颜色也是这么红,像被火烧伤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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