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琮密送来的九瓣金花已悉数派线人转递黑盔使者,送往各国,程悝留了两片,一片是卫国的金花瓣,另一片本是神都的,奈何神都军马已由邹坚掌控,作不得数,是否有金花瓣也无关紧要了。
这日早晨,称悝见了胡祖伦给他找的几个门客,觉得尚可,赏了金子和一些稀罕玩意儿。然而,这些门客中有两名剑士是“师徒”,师父名叫张锟生,徒弟不过九岁的小孩子,名徐世颂,剑都拿不稳,只会几下三脚猫功夫。
程悝对徐世颂有些不满,觉得他担不了重任。“胡祖伦,世颂这样的孩子,不应来当门客,你让他回父母身边吧。”程悝婉拒道。
张锟生站出来挡在徐世颂跟前,徐世颂扭扭捏捏躲在师父身后,瘦小的身体外只裹了一层破布,脸上脏兮兮的,像日日用泥巴洗脸,他抠着脸上的伤疤,一会小心翼翼地瞄一眼程悝,一会儿又聚精会神盯着地板。
这师父的穿着要好点,一身破烂盔甲还算入眼,可身体弥漫一股蛆虫的臭味。他身材高大,两道浓眉连成条一线刻在高高的脑门上,鼻子又短又大,嘴巴周围一圈浓密的胡须连接着漆黑的头发,不细看根本看不见嘴巴在哪儿。
张锟生刚要动动胡子,胡祖伦抢先挡道:“公子,张剑士可是朔国十年前大名鼎鼎的第一剑客,常年伴在朔怀王左右,后遭奸人污蔑,被怀王打入大狱。怀王去世后,北朔人入侵朔国,抢劫大狱,放了不少犯人,张剑士就在混乱中逃跑了,好不容易逃到卫国,现在只想寻个明主,一展拳脚,实现大抱负啊。”
“张剑士抱负为何?若诚要当我门客,也不必带小孩来为我出生入死。”程悝看着怒目圆瞪的张锟生,毫无动摇。
“七公子!”张锟生开口,沙哑粗犷的声音似熊吟,“鄙人逃亡至卫国,一直做着花人钱财替人消灾的事,想攒点钱后去郊外盖间小屋子,买个老婆,潦草此生罢了。最后一次做这事,是鄙人受御使大人指示,去饿犬窟杀个人,在那儿鄙人找到已经死去的目标,他身边跪着一个小孩,就是鄙人身后这位。这小孩跟鄙人讲,饿死的目标和他并不认识,但把身上所有钱花了给他做套衣服,买了馒头,带着他在饿犬窟晃荡,每日靠打人抢钱为生,后来目标被人打死,小孩刚好躲在角落没被发现。鄙人看他实在可怜,就一直带在身边,哪怕当个侍从也好。鄙人自出生便长在将门之家,之后就是牢狱生涯,今朝见到饿犬窟凄惨之景,实为震撼,望寻到明主,助其救治天下,令天下无饿殍,无争乱。若让鄙人现在丢弃这个小孩,和当初没救他出饿犬窟又有何区别?”
程悝听了他一番话,精细的剑眉向上挑了挑,不可置否道:“张剑士说的有理,本公子也不是不讲情义的人,可饿犬窟如此多偷摸打架的小孩,你只救了这一个,不也是不公。”
张锟生正想着措辞,一直躲在他身后的徐世颂小声说:“是我求他的。公子......是我求张大人带我走的......其他小孩已过惯在饿犬窟抢钱打架的日子,我天天受他们欺负,起初刘大人来的时侯,我也求他带着我,后来他被他们打死了,恰好张剑士来了,我就求他把我带走。”
“公子,求求您,一定要留下张剑士,不留我也行,或是您留我在这儿当个端茶送水的奴才也行,我和饿犬窟的其他孩子不一样,我读过书会写字,手脚也干净,不会偷您的东西,若是您不喜欢我,我自己去街上寻生路,只是不要不留张剑士.....”徐世颂紧紧抓着自己破烂的衣角,眼泪憋屈地蹦出眼眶,哗啦哗啦往下掉。
胡祖伦见师徒二人如此心切,又怕程悝责怪他寻人不力,就上前劝阻说:“公子,您就给个机会吧,这孩子还会写字读书,让他做个侍从也好啊;而张剑士是难遇的奇才,臣敢保证,他比其他公子府里的剑士要厉害几百倍.....”
“罢了,胡祖伦你吩咐下去,给他们收拾一间屋子,让他们住着。张锟生,你要教习世颂剑术,一月后本公子要见到成效。否则你二人双双扫地出门。”程悝的脸色好看了一些。张锟生一介武生,站着给程悝行了谢礼,徐世颂则跪下不停的磕头,喊着“谢公子大恩大德”
日跌时分,程悝带着修棠进了宫。路上,程悝和穆修棠谈论着张徐师徒二人,徐世颂是饿犬窟之人,且是中途而来,按他的话语会读书写字,那出身应该不差,许是家道败落,无奈之下去了饿犬窟。
“公子,这小孩许是富商之家出身,生意亏了,被债主追债,才落的这个下场。”穆修棠说。
程悝思索再三,说:“我在想,御史追杀的究竟是什么人,徐世颂说是某位刘大人,且刘大人在饿犬窟保护徐世颂,我觉得并非是他求了他,而是另有原因,只是徐世颂以为是求了他他才护住自己。”
“这么说,刘大人一定之前就知道徐世颂是什么人,而且刘大人一定因为什么得罪了御史。”修棠道。
“也不一定,我只觉得,在饿犬窟那种地方,怎会有谁护谁这样的事情,自己命都保不住,会因他人哀求改变心意吗。但一切都死无对证了,御史一月前已去世,刘大人也死了,找到真相无从下手。不过,这件事与本公子也无关,就不想那么多了吧。”程悝叹气道,无奈之情浮于表面。
骑马行了没多久,程悝来到了王宫前,宫内跑出几个内侍,牵着马立在一边,程悝和穆修棠步行宫内。甘泉宫是程碌日常休息和批阅折子的地方,程悝来此见程碌,有要事同他说。
甘泉宫外,宦官赵炳潮带着一丛人守着。程悝见了他,面露微笑,说:“赵公公,父王在里面吧,本公子是来见父王的。”话毕,他向穆修棠使了个眼色。穆修棠点点头,从随身的小布袋里取出一点碎金子,递给赵炳潮。
“七公子万安,这.....这可怎么好意思,老奴....”
“赵公公你收下,白日到晚在宫外守着父王,你辛苦了,这点小钱,拿去消遣就好,是本公子一番心意。”程悝笑着说。
“那,老奴恭敬不如从命了,公子请吧,大王在里面呢。”赵炳潮面色泛红,紧紧抓住碎金子塞进裤腰里。
程悝咳了一声,依旧立在原地:“实不相瞒,本公子找赵公公也有一事。”
“哦?何事?老奴知道就一定当讲。”
“是否有人向您打听本公子的事呢。”程悝小声问道。
赵炳潮微微抬头,故作思索,宽大的面庞红润逐渐退去:“这.....确实有,是一个叫小福子的奴才,说是程恽公子叫他来打听的。这一般人老奴也不敢随便说啊,哦,他问的是您游学时的传信一事,老奴说,信都被烧了,找不着。”
程悝听完,笑着说:“多谢公公了。”此后,穆修棠在宫外候着,程悝进了甘泉宫。
程碌正坐于垫席饮茶,程悝行了礼,跪坐在对面。
“父王,儿臣今日来是向您请罪的。”程悝双手抱拳,弯腰低头。
程碌挥挥手,道:“你何错有之。”
程悝道:“父王让儿臣给天子写求情信,儿臣擅自做主传信给天子望其发密诏,结诸国,攻神都,除邹坚,儿臣违背父王之命,罪该万死。”
甘泉宫光线极好,四周的大窗户透进明媚闪耀的日光,稍许刺疼程悝的眼睛,这宫殿,终容不下一丝罪恶。
“你确实该死,”程碌将茶杯重重置于桌案上,“若密诏被邹坚发现,你可知后果?邹坚会率兵攻打我卫国,或是要寡人给他你的人头!”
“父王,儿臣该死,可儿臣知道若不及时让天子发密诏,此后再让他发可就难上加难了!邹坚现在不知九瓣金花,难免能保他日后不知,早些将金花运出神都,才好早令众国集结军队。”程悝一直保持请罪的动作,不敢懈怠。
程碌冷笑,站起身走开:“程悝,寡人先和你说着,若此次各国不出兵,或攻陷神都失败,未除邹坚,邹坚要你的人头来保我卫国安宁,寡人定不会手软。”
“父王英明,”程悝放手起身,“儿臣告退。”
“大王,大王!!喜讯啊喜讯!”赵炳潮从宫外晃进来,摇摆着肥胖的身躯,“大王,陈姬有喜啦!”
程碌脸上的不安与焦虑缓和了许多,他没再搭理程悝,扭头对赵炳潮说:“已经多久了?”
赵炳潮脸上的红润越发强烈,他喘着气说:“大王,陈姬就在宫外......”程碌甩下赵炳潮,快步走出宫。程悝心里毫无波澜,不徐不疾地走在后面。
甘泉宫外,陈姬穿着和祭祀那天一样的长裙,不过一眼便知是新装。“大王,臣妾给您请安,”陈蒲莺的笑容甜的发腻,可叫程碌分外受用,“臣妾原本也不知,只是近两个月月信没来,臣妾又觉得恶心发呕,就找太医看了,太医说臣妾已有孕两个月了。”
“父王,陈姬,儿臣告退。”程悝向二人作揖,准备离开。
“诶,七公子留步,大王,臣妾刚才听见宫里七公子说着自己有罪,要您降罪于他,可今日是臣妾大喜之日,臣妾斗胆求您不要责罚七公子。”陈蒲莺的眼里柔情宛转,纤玉小手拉着灵公的手,委屈巴巴地说。
灵公抚摸着陈蒲莺的脸颊,说:“不罚不行,可既然你这么说,那惩罚由你来定,如何。”
“多谢大王垂怜。臣妾听闻御史一职已空缺许久,而七公子此前在神都修学,又在各国游历,见多识广,定写的手好文章,臣妾恳请大王罚他担任御史职位。”陈蒲莺眼眸低垂,更显可爱动人。
“好,那就依你,赵炳潮,你下去传,封陈姬蒲莺为陈夫人,程悝......担任御史一职,”程碌哈哈大笑,蒲莺扑在他怀里,千娇百媚的样子令人怜爱万分,“程悝还不谢过陈夫人。”
程悝行礼道谢,带着穆修棠离开王宫。
骑马回府的途中,程悝想着蒲莺为其求情的样子,那眼眸、朱唇、姿态,摄人心魄,非她那年纪应有的青涩懵懂,温和柔软,倒格外像热情缱绻的焰火,永远充满活力,魄力,生生不息,生生不止。
临近公子府,天色渐晚,程悝抬头一看,整片天空已被夕阳染成红色的织布,从这头到那边,无休无止,如烈火烧尽留下的残晖。程悝想着些事情,痴痴笑出声。
“可怜可怜,给点钱吧.....”街道旁传来乞讨声。两个乞丐坐在一起,一个断了手,一个独眼龙,都是满头虱子乱跳,满身伤痕累累。
“修棠,给点铜钱。”程悝命令道。穆修棠往二乞丐空空如也的碗里丢了几枚钱。
“老人家,去买点东西吃!”程悝朝二人喊道。
两乞丐眼泪鼻涕交杂一起,胡乱流下:“谢谢好心人,您好人有好报,土林神庇佑您!”程悝摆摆手:“不用客气,你们天天都在这儿吗?”
“是的是的,我断了手,他瞎了眼,我们老了,劳作不了,都被主子赶出来了。”断腿乞丐呜咽着说。
程悝从随身带的小布袋里又拿出一点碎银子,递给他们,说:“从这儿,到最前面那个路口,就是倚红楼和入云桥那儿,你们以后只在这片地方活动,不要去别处!帮我盯着点这条路上的人,觉得奇怪的都记下来。”
“敢问大人,何为奇怪啊?”
“穿着打扮奇怪、举止行为奇怪、说的话奇怪,都算,对你们这样的老兵来说,找到奇怪的人,不困难。”
两个老乞丐愣了一会儿,随即独眼龙拉着断手郎一起跪下:“谨遵大人指令。”
“快起来,我每日都来这儿给你们些钱,只要你们跟我如实报来你们的发现。”程悝说。
回到公子府,随意吃了点晚膳,程悝便沐浴更衣,躺在床上看书。穆修棠端来安神香,顺便问他如何看出两个乞丐年轻时是士兵。
程悝打了个哈欠,伸着懒腰不正经地说:“我是猜的,我也不知他们是不是,只是想让他们帮我盯着点街上的风吹草动,免得有人来打听我呢。”
“这种事,派个小线人去就行了,也不必让不认识的人去。”穆修棠说。
“线人有更重要的用处,那两个老人,算我看他们可怜吧。我睡了,修棠你穿着一身盔甲进来,真够吓人。你也快去睡吧,时候不早了。”
穆修棠还想说话,程悝已闭上眼呼呼大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