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实是一个土生土长的楚人,楚亡那年,他刚满六十。
因着出生贫寒,张实自幼便被送到神女庙中当杂役,一干便是一辈子。不过能在这乱世之中安稳一世,已是多少颠沛流离的楚人求之不得的人生。
张实没有别的心思,即便楚亡了,侍者没了,就连这神女庙都快被拆了,他依旧每日早早地起来,打扫着自己所负责的庭院。
至于那神女庙中亟需清扫的神女像,张实只当是看不见。他这样的下等人,是没有资格踏入神女庙的。
这一日,张实正在清扫庭院,却忽地看到一个穿着面容皆是颇为怪异的中年男子前来。
明明价格不菲的衣衫,被洗到发白却依旧不曾替换。明明颇为俊朗的面容,却久未打理。“莫不是个家道中落的公子哥?”张实这般想着。
自楚亡后,这楚地各处的神女庙便迅速冷清了下来,随后拆的拆,废弃的废弃,就算这巫城内的神女庙留存到了现在,也已经多久未曾有人来过了。
张实并没有阻止这男子进入神女庙中,且不说这等事本就不是他一个杂役该管的,这男子身上散发出的莫名的威严便让张实不愿靠近。
“进去就进去吧,反正这破庙里也没有啥值钱的物什,他爱在里面待多久便多久。”
因着角度的关系,自那男子踏入神女庙中后,张实便看不到这男子的身影了。不过张实也并不在意,继续低头清扫着。
直至日影西斜,张实结束了一日清扫,才忽地想起今日早些时候似有个男子进入了神女庙。
“这庙里究竟有什么好东西,能待上这么久?算了,想这些干嘛。”张实嘟囔了几句,便准备回屋休息。
正当此时,张实却看见那早上走进庙中的男子如同失了魂一般跑了出来,目光扫过四周,随即停留在了张实的身上,露出了看到救星般的表情。
张实不知该作何反应,愣愣地看着那男子三步并作两步来到自己身前,带着几分焦急问道:“这位老伯,你可曾看到今日与我一起前来的女子去了何处?”
张实又是一愣,他虽说年迈,但对于自己的记性却还是颇为自信,他可是分明记得,这公子早上便是独自一人前来的。
“莫不是这位公子家道中落,难以接受,心智出了些问题,还以为是当年吧。”灵光一现间,张实心中已是做出了一个合理的解释,随即略带惋惜地答道:“这位公子,你早上便是独自一人前来,哪里有什么姑娘。”
看着面前的男子失魂落魄般的沮丧模样,张实愈发肯定了心中的猜测,摇头叹息一声,随即转身离去。
方凃在原地呆立了半晌,始终未能接受张实的回答。陪伴了自己近两年的侍女,怎么可能不存在?
回想起自己今早苏醒之时关上的窗和身上的毛毯,方凃如何能够接受小木并不存在的说法?
从始至终,方凃便从未将小木当作单纯的侍女看待,否则方府中的侍女这么多,再换一个也不过是方凃一句话的事。
忽然间,方凃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抬头向着一片暮色大吼:“我不要你的破笔了,把小木还给我。”
出乎意料的是,往日无论方凃如何召唤都没有过半点回应的声音,此刻却在方凃耳畔响起:“你侍女的离去与我给你的奖励无关。”
“不过看在你这两年都遵从指引的份上,我可以告诉你,你的侍女无恙,离去是属于她的机缘,日后你们还会有相见之日。”
听到此处,方凃总算是放下心来,这声音虽说不知来历,也不好沟通,但对于其话语的可信度,方凃还是颇为信服的。
“哦,对了,既然你唤我出来,我便再多说几句。”那声音继续在方凃耳畔回荡,“判官笔绝不输于世间任何兵器,你好好揣摩,便会发现它的强大。至于接下来的指引,如今还时候未到,你在楚地耐心等候便好。”
一番话说完,这声音也没有与方凃告别的意思,随即便切断了与方凃的联系,任凭方凃再怎样召唤,耳畔都是一阵寂静。
尝试无果,方凃冷静下来,这声音已经给他提供了不少的信息。小木无事,判官笔另有玄机,都是方凃所期望的。
从怀中取出一支看似平平无奇的毛笔,方凃又是仔细端详了一阵,依旧看不出丝毫玄奥。
这笔便是方凃此行的奖励,在那声音的口中,被称作判官笔。
一开始,方凃还以为这判官笔乃是后世所用的暗器,未曾想到真的只是一支普普通通的毛笔。
不过按照这个世界的时间,这种用兽毛制成的笔应该才刚刚发明出来,而且仅有西秦使用,为何会被这声音当作奖励?
既然此刻看不出端倪,方凃自然猜不透那声音的用意。即便判官笔真的是世间第一等的兵器,在自己一个文弱书生手中,又如何与武人交手?
带着诸般疑问,方凃恍惚着走到神女庙外。既然这声音让自己留在楚地等候指引,方凃在能够实现的情况下也不会刻意违背。
正巧,方凃在楚地并非没有去处,按理他也该去拜会一下方毅的老友。
三十年前,正是东方各国结盟与秦相抗的时候,地处南方的楚国虽说有着冠绝诸国的疆域,却早已没有了春秋时的霸主之威。
对外,与秦一战,楚国惨败于西秦大将白伏之手,连带着别都鄢在内的大片疆土尽数易主。
对内,楚王怀早已不复当年锐意革新时的意气风发,沉湎于声色犬马之中,身侧近臣皆是些阿谀奉承之辈,而忠君贤能之士如屈平,则遭放逐者众。
如此楚国,也令得不少欲一展宏图的楚人心灰意冷,远走各国以求伯乐。
项田便是这些楚人之中的一员,虽说出自屈、景、昭、项这楚国四大家族之一的项家,但项田作为项家旁支的后人,早已无法享受项家这棵大树的荫蔽。
离开楚地之后,项田径直前往了魏国参军,从无名小卒做起,依靠着军功一步步地晋升。
到了魏真遇刺的时候,项田在魏国军中已是做到了万夫长的位置,而护送魏真遗体回大梁的任务,便落到了项田的头上。
这种任务可算不得什么好差事,且不说路途之中,魏真遗体一旦出现些许差池便万死难辞其咎,即便真的一路平安送回,已死的魏真也不可能给予这些护送他遗体的将士任何的赏赐。
然而军令如山,项田不敢违抗,率领部下硬生生地从沿途想要破坏遗体的刺客之中杀出一条血路,护送魏真遗体回到大梁。
那是方毅第一次见到项田,在大梁城门前迎接魏真遗体的方毅还沉浸于魏真身亡的悲痛之中,便见一个甲胄之上血迹斑驳,面容冷峻的将军护送着棺椁归来。
这个世界对于遗体颇为看重,若是魏真遗体被毁,对于本就因君王被刺而民心动荡的魏国而言,无疑是又一次沉重的打击。
但好在,魏有勇将,可保君主骸骨无恙,方毅也记住了这个悍不畏死的将领的名字,项田。
灭韩一战,项田为先锋,身先士卒,踏破新郑城门,杀敌无算。一战过后,项田之名,韩人闻而色变。
回大梁受赏之日,项田第二次与方毅相见。方毅直截了当地问:“灭齐之战,以你为将,可?”
“二十万兵,齐不灭,提头来见。”这是项田的回答。两年之后,临淄城上,魏旗飘扬。
随后与赵一战,魏公子忌妙计无双,水淹赵军四十万,但项田率兵死守关隘,断去赵军退路,同样功不可没。
此后,战事暂缓,军功赫赫的项田也知晓在外领兵的将领功高盖主并非好事,便自请回大梁。
彼时,西秦名将白伏已是死于秦王赐予的毒酒。对于这个同出楚国望族的不败战神的教训,项田也是深以为戒。
恰逢当时方毅辞去相位,赋闲在家的一将一相就这么熟悉了起来。
楚亡之后,因着思念故土,项田便回到了楚地居住,到如今与方毅已有十余年未曾相见。
就在前些日子,方凃与方毅互通书信,方毅在得知方凃已经进入楚地之后,还专门在信中提及,让方凃去拜会一下自己的老友。
如今的项田鳏居于郢都之内,其妻子已于数年前病逝,项田也没有续弦的打算。
巫城距离郢都不远,不过几十里的路程。方凃看了看天色,又怕回桂花楼触景生情,几番斟酌后还是决定连夜赶路。
当翌日晨光破晓之际,郢都城门前出现了方凃的身影。虽说是四十岁的体魄,但这两年游历四方,方凃对于自己的脚力还是颇为自信的。
对于这一座在典籍文书之上见过无数次的旧楚故都,方凃这个穿越人士可是一直颇感兴趣。虽说同为大国都城,郢都的风情却与大梁有太多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