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冬至，凛冽的寒风伴随着细碎的冰霜，簌簌然飘荡在业世寺的上空，棠涧坐在湘楠斋的软塌上，沉默地盯着庭院内已然衰败的曼陀罗，面无一丝表情。沁玫用铜筷拨了拨火炉中烧得通红的炭火，一堆热气蒸腾而出，室内温暖如春，却依旧无法消融少年早已冰冻的面容。
沁玫微微叹了口气，从炉子上提起滚烫的银壶，沏了一杯茶，默默递给少年，神色黯然：“师兄，真是抱歉，我不该将曼陀罗变色的事说出去的。”
少年像是没有听见沁玫的话音，依旧捧着茶杯呆呆地望着庭院，杯中腾起的炽热，渐渐隐没了少年的面容，但是端杯之人却像是没有触觉似的，丝毫不为所动。
沁玫忍不住，夺过棠涧手中的杯子，痛心道：“师哥，你振作起来，我们再想想办法好吗，毕竟离夺魂还有些时日，不然，我们再去求求寺尊......”。
少年像是被什么勾住了魂魄，只是茫然地看着沁玫，仿佛并不明白她在说些什么。
沁玫忍着眼眶中就要涌出的泪珠，轻轻摇晃着棠涧的肩膀，哽咽难言：“有时候学会放弃也是一种修课，这不是你曾经对我说过的话么，言犹在耳，为何到了你自己，就不成了？”
棠涧缓缓站起了身，轻轻推开了沁玫，默默向着屋外走去，快到门阶时，他转过身，声音微弱而坚定：“如果放弃也是我的修课，那这次......也许就是我修业的终途了吧！”少年咧出一个惨白的微笑，复又转身出了斋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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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魄城苦塔内，城尊苦玉觑着眼，对着跪在堂下的肃棘说道：“回来了。”
肃棘闷声应着：“这次是弟子鲁莽，还请修尊责罚。”
苦玉笑着说：“责罚就不必了，宿老院不是都做出决定了么，也算是罚过了，你引以为戒，以后行事还是要学会谨慎。
肃棘俯首称是，却并未起身，依旧跪着，欲言又止。
苦玉摆了摆手，止住了他的话头：“你想说什么，我清楚，不过这次能救下你，已属侥幸，其他人么，也只能如此了。”
肃棘依旧不忍：“可是，修尊......”
“行了！”苦玉有些不耐烦：“鬼修之途，重要的一课，便是要学会狠心，似你这等婆妈，以后如何能出得了宗门，如何指望你为我四魄挣得荣耀！”
肃棘只得闭嘴，站起了身，垂立在侧。苦玉不再理他，转向坤冢问道：“夜颜还是没消息么？”
坤冢回答：“禀修尊，暂未有消息。”
苦玉点了点头，说道：“想是这丫头知道自己惹了事，所以害怕躲了起来。罢了，等这件事彻底过去，想必她就会回来了吧。”
坤冢附和着，苦玉揉了揉眉心，打了个哈欠，慵懒道：“你们几个都回去吧，寐咽留下，我有话交待。”
漠枭、坤冢和肃棘向着苦玉行了一礼，鱼贯退出了苦塔，只留寐咽一人站在堂下。
苦玉笑着说：“命你那夜将业世寺的曼陀罗染白，这事办的不错，只是将这件事情散播出去，没有露出什么马脚吧？”
寐咽答道：“请修尊放心，弟子懂得分寸。那日弟子一直守在湘楠斋的外围，待看到沁玫去向寺尊报信，才故意引了一些宗辈前去围观。当时骤雨初歇，主殿凌乱，需要打扫收拾，我也只是去藏书楼借书路上，好心提醒他们罢了，如此顺理成章，绝对无人会有所怀疑。”
苦玉赞许地点了点头，说道：“不错，懂得利用天时和地利，是有所进益了。”
寐咽谦虚道：“修尊谬赞，这些只是小巧，入不得您的眼。只是弟子不明白，为何只是放出了宗神将降世长央宫这样的消息，宿老院就会做出如此的决定了呢？”
苦玉没有回答，只是讲了一个故事：“一棵古树长在一处香火旺盛的神庙旁，一日，一个木匠寻木路过此树，却未将其砍伐，是何原因？”
寐咽想了想，说道：“许是因为此树靠近神庙，已有灵性，所以木匠忌讳，未曾砍伐。”
“你说的对，但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木匠知道这颗古树无用，木朽而不成才，即使砍去也无用，所以才未将其砍伐。”
寐咽眉头紧皱，默默地思考着这个故事。
苦玉笑道：“一棵树，如果生得过于出色，难免被人砍去制作物什，但如果太过平凡，又不会被珍惜，也许又会随便被人砍了烧柴。人世间的道理往往就是如此，太过平庸会让人欺负，太过耀目又会招人嫉妒，既不为‘功’所误，亦不为‘名’所累，才是心游方外，行委世间的逍遥之道，也正是修仙之途的升华所在。”
“修仙之途？那为何长央宫......”
苦玉苦笑了一下，继续说道：“虽说宿老院乃为司祭宗神而存在，被冠以无上的神格，但毕竟是人非神，总有人的缺点和欲望。业世寺希望宗神降世，宗门复兴，但是却更希望宗神将来出自自家，当听说宗神降世长央的传闻，难免心生嫉妒，想要打压一下，因此才给了我们机会。”
“难道长央宫就不会反抗么？”
“长央宫虽修仙途，但也并不愚蠢，他们当然知道此事会对自己不利，但是没办法，因为长央宫未出过宗神，他们在宿老院里就没有地位，最后的结果，依旧是权力的胜利。”
寐咽不知为何突然心生惶恐，勉强点了点头。
苦玉正色道：“长央宫就像那棵古树，以为平庸乃明哲保身之道，他们是对的，宗门千年的岁月里，长央宫就好像世外桃源一般，避世于烦扰之外，但这些不过都是假象，在绝对的权力面前，一切都要让道。也许那棵古树躲过了凡人的毒手，但是一个天雷就能要了它的命。所以说，寻念之道，在一般修徒眼中，是自己与自己的较量，但其实，也是自身与天命的博弈，不向残酷的命运低头，进而握有最强大的力量，才是正途，你明白了么！”
寐咽深以为然，钦佩莫名，默默稽首，向着苦玉拜下身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