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的秋天与冬日无异,北风几乎没有停顿过,吹得城里花木凋零,吹得人手脚冰凉浑身颤抖。
星光隐于夜幕之中,黑夜更添了不少秋凉。
王府门前台阶两侧种满了来自东边的树,这些树木在十数年时间里,就已经长得高耸入云,树干须得数人才可抱拢。
因为灯笼高悬之故,树下形成了大片阴影,隐有暗光在其中滑动。
时间快近子时了,从王府台阶往下笔直指向城门的大道上再无行人,几个更夫路过敲响了梆子,声音在夜色里传得极远,更显城中寂静。
府门外那些府兵在灯光下站得笔直,身体与手中长枪耸立如山,如线条分明的雕像,不见丝毫动静。
他们似乎与府门口蹲着的石狮化为了一体,十几人立着,却恍惚让人觉得枪尖如林,心生令人难以言表的肃穆压抑。
苏策也站得笔直,任冷风刮进怀里,吹散好不容易积累出的热量。
大红灯笼上,有飞蛾趋光而来,正在拼命撞击着绸面,终于从上寻了个口子钻进去后,转瞬就被火焰撩了翅膀,从笼中摔了出来。
“可怜,再不能回家了。”垂首看着飞蛾翅残身颤,苏策心生悲鸣。已在这里站了半个时辰了,清王却依然没有踪影,看来求宋雍做媒赐婚这件事确实闹得太大。
不过,他并不着急。既然到了凉州,就再没有什么着急事情了。
在西海那些日子里,他总是很着急,忙着追杀异族领军功换饷银,忙着去抢官仓辰时特卖的半价米,害怕自己稍不努力就会在北风四季不停的街巷里倒毙,成为街头无名尸之一。
那座小城市在千里沉渊出现之后,生活两个字就变成了奢侈。人人都想离开西海,却因为大秦严格的户籍制度而毫无办法,只得拼命地活下去,如在北地伤了翅膀而无法南归的雁子,丝毫不敢有半分懈怠。
他们只在偶然风小的夜里,会突然梦到暖风拂过杨柳的曾经。
凉州城里虽有北风,却与西海不同,在这座雄城里那些酒肆勾栏中,歌女犹自唱着情愁,应和着酒客们醉后的欢笑。
十二年前发生的事情,在他们心中早已蒙了尘,没有人会再谈及。再说这里是大秦,十二神将余威尚在,麾下百万铁骑任可纵横天下。
他们实在没有忧心的必要。
府门突然打开了,北风猛然变烈,苏策知道是谁来了,转过身去对着大门方向躬身施礼。等了这么久,终于等来了王爷,知道今天的事情差不多可以做完了,心里顿时松了口气。
虽说他并不着急,可在西海养成的习惯在短时间里根本没法改掉。当日事当日毕,总是个好习惯。
清王示意他平身,藏住心里那点惊讶,在台阶前收住了脚步,身后侍从立即上前给他拢了拢毛氅,挡住些冷风。看着灯光下的少年,他十分平静地问道:“你昨日就进了城,怎么今夜才来凉州王府?”
“进城花了眼睛?”
自己何时进了凉州城,两位王爷自然十分清楚,苏策也不争辩。“连日赶路,入城后熬不住了,只好先歇息一日,以免搞砸了事情。”
“你很在意?”清王盯着他,却发现他低着头,根本没法看到眼睛。
苏策微微抬起了头,手却依然抄在胸前保持着礼节,十分恭敬的回答道:“进凉州城汇报边情是大事,不敢不在意。”
清王突然笑了起来,笑得很浅,微风过水起波澜,稍纵即逝。“你是个聪明人,但这份聪明有些小。”
“大聪明治国平天下,小聪明养家糊口混日子。”苏策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目光落在对方胸前那六爪云蛟图上。
他知道清王在问什么,也知道自己该答什么。“我既然只是个西海青骑,那就只该有小聪明,不然会死得太快,死得太早。”
身为西海青骑斥候,他对死亡已经十分习惯。可越是习惯,越发觉得生而不易,越发珍惜起自己的命来。
清王抬腿迈下台阶,往城中走去,看着前方城中那些依旧未熄的灯火,眉头微锁后开口问道:“既然如此,又何必用三年军功换条死路?虽然让王兄做媒赐亲能让你名震凉州,却也会让你成为众矢之的。”
“凉州城中短命的才子,最近两年可有些多了。”
沉渊南侧驻守了十万铁骑,能选为斥候之人不过八百。身后这个少年修为浅薄,却能跻身军功榜首,且不说思维谋略,单是那份勇武,就让他有些动心。
天下都知道他爱才,却不知道他到底有多爱才。若这个少年游骑能听得进劝,救其性命也未尝不可。
苏策并没有多想,回答道:“我仔细考虑了三年。”
清王再度停下了脚步,侧身面向了他,目光冰冷。心道这少年果真是被那点军功蒙了心,不知道什么叫做天高地厚,居然一直谋划着拿了军功榜首,换得王府做媒赐亲。
恐怕先皇也未必想到,当年用来激励铁骑死守沉渊诛杀异族的遗命,今日真会有人用来进凉州要赏赐。
“你觉得妥当就好。”他双眸微缩,随即收回了视线。
话说到这个地方,再说下去就显得多余了,所以他决定离开。至于这个一心寻死的游骑少年,其实早在王府之中时,他就已经给其决定了前路。
苏策此时心中如何,旁人无从得知。
不过清王侍从都觉得他疯了,而且着实只有小聪明,居然连这么明显的劝说都听不懂。
世人都知道清王也曾在凉州领过沉渊铁骑,对青骑斥候更是感情深厚,但劝人劝到这个样子,已是身为王爷的极限了。
“王爷。”偏偏在这个时候,苏策又再度开了口,更加印证了他们心中的想法。“我想卸甲!”
清王身形微滞,随即转过身来,问道:“你说什么!”
“我想卸甲。”苏策再度清楚地说道。
清王看着他,脸色突然变得无比阴冷。“沉渊青骑从来只有战死才脱甲,卸甲就是不忠。难道你真以为王兄给你做媒赐婚过后,就能在侯府当个上门女婿,得毕生荣华富贵了吗?”
“你始终出身穷苦,哪怕军功齐天,而这里是凉州,是军侯将校林立的地方,没有哪个门槛是你可以随意迈的。”
“人立于世,当自知,何必燕雀效鸿鹄。”
西海青骑每年都有军情汇报到凉州,更会一路送进长安,苏策连续三年位列军功第一,出生如何,朝廷官员与军中将领几乎无人不知,这些人都说他将会成为下个关外侯。
这是在彰显他功劳无双,也是在暗讽此子出生贫贱,如同十二神将中那位姑苏夜。
实际上,相较于良家子出身的姑苏夜来说,苏策的命运更是凄苦。被西海校尉收入军中之前,不过就是在西海城里吃百家饭的流浪儿。
沉渊之变后,这样的流浪儿在西海城中极多,多数都没能熬过那年寒冬,仅余下数十聪慧者,靠着在城里做些劈柴洗衣的小工熬了过来,当然也少不了暗地里那些小偷小摸。
对于这些流浪儿来说,活着就是人生最大的奢侈。
苏策还记得十四岁那年开春,接连两个小伙伴饿死街头后,流浪儿里中的女孩被迫自卖进青楼,他们也等来了城外大营征兵的消息。
六国朝廷合力驻守沉渊之南多年,这些年风平浪静下来后,诸国都已不愿意将精锐花费在这个地方,除却派些罪奴游侠儿来充军外,连贫贱良家子都少有派来。
可是大秦却没有办法,沉渊之北不仅有罪国异类,更有鲜族为首的异族在蠢蠢欲动,随时都会派遣小队人马越过沉渊前来烧杀劫掠,特别是冬日休牧之际。所以,大秦需要比其余五国派驻更多军队驻守沉渊之南。
兵少边患多,无奈之下,西海校尉只得放宽入伍条件,让苏策这等没有户籍的流浪儿也入了行伍。
苏策披甲首年,就以“泼水成冰”之计冻死鲜族人马过百,得了当年头功。
接下来两年,他更是好计良多,不断将犯边之人磨杀,以至于得了个“西海钓鱼童”的名号,也就又接着拿了两年头功。
按照昔日武帝所留遗旨,青骑能连得三年头功者,可向凉州王请凉州境内任何事为赏。
这本意为刺激沉渊青骑死战不退,多立战功,以获侯爵之位,享令人艳羡之福与荣耀。
武帝遗旨很巧妙,给人无限的美好想象,却少有人注意到,请赏的地方是在凉州王座下,并非远在千里之外的长安。
凉州王能代为向朝廷所请的赏赐,最大也就是个关外侯,对于朝廷来说根本无伤大雅。更何况这遗旨昭告大秦多年后,从没有青骑做到过。
所以,苏策第三年拿下军功头名之际,大秦上下都很震动,都把他当成了姑苏夜的接班者。
只是这些人都没有想到,他居然不要侯爵之位,只想请宋雍做媒赐婚,想要迎娶军候余山的大女余幼音。
而在离开王府之后,他甚至想要卸甲,背叛让他得以活到现在的西海青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