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朱墙虽高,却挡不住风声。
天明时分,凉州城里该知道做媒赐亲消息的人都已知道了。
很多人心里有了疑问,这个苏策究竟从何而来?他们不敢相信凉州王宋雍仅仅是因为军功就答应做媒赐亲,特别是其中还涉及了军侯府。
余侯在大秦是什么样地位,天下何人不知。
而他的女儿余幼音如何受宋雍宠爱,凉州城里亦是无人不晓。
偏生,那个西海城来的无名小卒居然向王爷提了做媒赐亲的请求;奇怪,稳坐王府十年的宋雍竟然晕了头答应了。
这如何让人能接受?
“军侯府莫不是要走下坡路了?”天街侧某个华贵院落里,有人说出了猜想。
这话看似有几分道理,否则宋雍怎么可能这样做媒赐亲。
转瞬,房中谈及此事的人就已出声反驳了。上个月才加领朔州道十万兵马的余侯怎么看都是正在受宠,而且是被宠到红紫了,何来失宠一说。
众人议论纷纷,军侯府里倒是安静得很。
余军侯喜欢安静,半生戎马过后,在府中听不得半点喧哗。
余家先祖有开国之功,所以侯位世袭罔替,子孙多仗着这如山功劳陷入权贵奢靡之中,稍聪慧者也不过是擅于武学,在军中担任要职,以免某日世道变化之际,家族没有应对之法。
偏偏余山不这么认为。他认为武力不过能服百人,修为再高也不能及苍穹。上马打天下,下马治天下,所以他寒窗苦读于十五岁得了大试探花。
此举震惊朝野,当然也有部分大秦将军做好了看笑话的准备。堂堂军侯府的继承人,若没有半分修为,手里那枝狼毫又如何调动麾下数十万铁骑。
笑话并没有发生,余山以探花身份入孟院,三载出再入武库。
次年老军侯出征齐国重伤,十五万铁甲被围,举国惶恐之际,他持戟策马飞奔千里而援。以一人之力斩齐王麾下悍勇将卒万名,破了平州之围。国人这才发现,这个即将成为侯爷的青年竟然已破七宿境,举手就可择四象了。
力破劲敌后,他扶着老侯爷灵柩归国,凉州四门十二城全空,城外数十万百姓着白衣叩首号哭不已。
这是国人为老侯爷的大忠而哀,亦是对余山能领军侯府而感到幸运,而后有人更是称其为秦之大山。
山在则秦不倒。
过往如何,余山心境似乎从来没有变过。除却出身时候的啼哭外,他一直都安静着,不喜不愠,不笑不怒。甚至让家人都有些惧怕,感觉靠近他就如临冰山,不寒而栗。
书房之中的沉香味很淡,但是沁人心脾,最适合观古卷时候用。婢女也很小心,跪在外间火炉旁,小心将切碎的沉香藏进火灰里,然后将那寥寥香气用羽扇送入内室。
余山左手持着书卷,右手提着狼毫,边看书边在桌上绢纸落笔。笔画刚硬如刀刻的小楷不断显现,记录着观书心得。
门外有老者快步走来,脚步声如春蚕啃桑,轻微到几不可闻。等婢女发现的时候,他已经进了书房。
老者须发雪白,黑缎长袍裹着几乎弯折的身体,手里捧着的信函却举到了头顶之上。
这是极为难受的姿势,他却从外屋走了二十步,来到了内屋之后依然保持着,然后开始了等待,不敢发出半点声响,连呼吸都刻意放缓了。
不管有如何重要的事情,都不得打扰到侯爷观书,这是书房中的第一规矩,府中上下不管谁都不敢轻易触犯,以免遭来重责。所以,他们都习惯了这样等候,等得腰身欲断,痛苦万分。
今日,老者出门可能遇了喜鹊。侯爷意外地放下了写到一半的狼毫,将目光移到了他的方向。
“王府朱公公来了。”老者不用抬头,就知道了情况,往前再走了三步后,候于桌案前低声说道。
余山从他手中接过绢纸,看到上面的蜡封已开了,问道:“夫人看过了?”
“信先交到了夫人手上,然后夫人才吩咐老奴送过来。”老者半折的腰身终于挺了起来,不过依然垂首恭敬应着。
余山并没有将那绢纸打开。“她怎么说?”
“夫人手腕上的那只镯子碎了。”老者言不达意地应着,陈述着自己的所见。
余山将左手上的书卷也小心合上了,看来是没有心情继续看下去了。收回视线,看着面前的信函,面色平静。“她始终就是这么个脾气,几十年了也不知道改改。”
“毕竟关系到小姐。”老者犹豫了下,斟酌着答道。
余山点了点头,将那绢纸拿起来握在了手中,凝视了片刻之后,又闭上了眼睛。等双眼再度睁开时,绢纸无火而燃,转瞬化为灰烬。
“老驴,请夫人过来吧。”他开口说道。
老者躬身施礼,却并没有转身离开,只应道:“夫人已在门外。”
“哦?”余山略有些诧异。夫人孟瑶出身相门,知书达理性格温婉,几乎是凉州官家妇人的典范,遇事从来都是不紧不慢,今日倒是不请而来了。
不等他再开口相邀,外房火炉前跪着的婢女就已经站起身来,对走进书房的贵妇人屈身施了一礼,随即知趣的退到了书房外去。
在军侯府中侍奉了多年,奴婢们不需要主人的吩咐,就已经知道什么场合自己该留,什么时候自己又该走。
余山脸上的清冷融了不少,将被纸灰弄脏的手指在老驴子递上的布巾上擦拭了下后,开口问道:“伤到了手没有?”
他知道自家夫人并非修行中人,既然因怒而碎了手镯,那必然是看了信函之后恼怒所致。玉镯不伤人,可要碎了,难免会出现些锋利处。
“王爷这不是让我们难堪吗?”夫人满脸愠怒,径直走到紫檀雕云纹的环背椅前坐下。在外人面前那副高不可亲的雍容华贵已散,只余下了在自家相公面前的小女子神态。
余山双眸微缩,平声而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自己心里要清楚。”
“可……”余氏被提醒之下,也知道自己失言,王爷的是非哪里是她可以妄议。
“那西海少年也着实可恨!”片刻之后,她恨恨说道。“仗着先帝遗命,仗着荒原里捡尸换的军功,竟然图上了我军侯府。单这份厚颜无耻,就已该死!”
余山眉双眸更紧,表情却依旧未变,连语气都未曾有丝毫变化,依然那么平静。“既然是王爷做媒,这个少年自然就有过人之处。沉渊之南,铁骑十万,能入游骑为斥候者不过八百。而这十年之中,能稳居军功榜首三年的人,也不过就这个少年而已。”
书房很大,说话的时候会显得有些空旷,不过他的嗓音很特别,有多年戎马留在喉中的风霜与金戈铁马,虽然很轻且沙哑却带着令人难以抗拒的威慑。
余氏听清了这段话,然后如鲠在喉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沉默许久之后,她的牙齿放开了朱唇。“音儿若是下嫁了这么个普通少年,不仅予我侯府是莫大的羞辱,甚至对音儿本身也是种羞辱。虽然王命不可违,南梵山那边却必然会反对。”
“你也知道有南梵山这些存在啊。”余山若有所指的说了句,抬头看向了这个嫁给自己多年的妇人。
话语入耳如雷鸣,余氏心神巨震,转而理清楚了其中利害关系。“你是说……”
“不仅仅是南梵山。”余山重新拿起了书卷,将视线落到了先前未曾看完的段落上。“王爷不过就是嫌这凉州城里太过安宁而已。可惜了那游骑少年,虽说让王爷做媒是一步登天的好计策,却也是入口断肠的毒药。”
他手中那卷《千军策》早已看过多遍,可惜后半卷残缺太多,其中真意难以琢磨,以至于有些雾中观花之感,只能模糊中胡乱猜测。
近日趁着营中事少,想再仔细看上几遍,然后设法参悟其中奥秘,奈何西海游骑少年入了凉州,而后几日怕是难得安宁了。想到此处,还算安宁的心里竟然莫名生起了些烦躁之意。
不过,也仅仅是几日而已。想到此处,心中那些许烦躁又逐渐消散下去了。
房中重归了安宁,老奴随着余氏轻步离开了书房。外房的婢女重新跪到了火盆前,从灰烬里挑出了半点火星,藏到了针眼大小的沉香碎屑下面。房中本已几不可闻的香气再度弥漫开来,彻底让余候重归了宁静。
凉州城上空,清晨时分聚拢的阴云终于压了下来。风起之后,淅淅沥沥的秋日寒雨开始飘落。
苏策站在湖边,看着鱼儿欢悦地跃出水面,争相啄向了那些雨滴,脸上露出了淡淡笑容。“它们倒是无忧无虑得很。”
他身旁的南稚撑着白色纸伞,挡住了不断掉落的雨水。
伞不算很大,风又来得絮乱,以致她右肩上都已微微湿了,反是苏策身上不见半点雨水,尽数被那纸伞给挡住了。
雨声入耳更显宁静,柴院确是凉州城中的福地。
片刻之后,却有脚步声打碎了安静,红姝缓步而来,屈身施礼。“公子,有客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