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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国柱倾

说句实在的话,那些战马的肉并不可口,骨肉铮然,口感粗糙,这光是切割宰杀就让好些军士的贴身刀剑卷刃甚至报废,这当然不排除当中有人优柔寡断,以致连带着战马上的铠甲一齐砍杀,大块马肉搁锅里炖了大半天都没怎么熟透。

这顿马肉大餐,吃得并不舒心,味同嚼蜡。

二十万大军席地而坐,三五成群,围着一口口大锅,手端铁碗,里面盛满了极具嚼劲的马肉与浓汤,在粮草被截胡的半个月来,这是第一次开荤,吃的却是自家的战马。

“怎么,一个个吃个东西像个娘们一样斯斯文文,都给我大口吃,你们要记住你们吃的是昔日陪着我们荣辱与共,出生入死的战马,吃饱了才有力气应对接下来的生死决战。”

盖世年是何等人物,自然看出了当场气氛的不对,立马站起身来,先干为敬,振臂扬声。

这时,一直蹲在犄角旮旯里闷闷不乐的林之牧似乎想到了什么,猛然起身,大喝:“绝不能浪费,不然就是和我林之牧过不去。”

八千铁马,不知有多少是被他喂养长大的。饶是见惯了修罗战场上的生老病死,林之牧的心始终未尝麻木,一匹匹马仿佛是他的子子孙孙一般,如今奉献出自己的血肉,岂能浪费。

士气随之一振。

“多杀几个域外天魔,比什么都强。”副将张轩正色道,眸子中锋芒毕露,杀气腾腾。

的确如此,八千铁马征战沙场多年,如今一去不返,他们这群将士,唯有死战不退,方能对得起它们。

盖世年眼神欣慰,目光扫视一圈,发现城楼上还有不少战士在站岗巡逻,当即连忙起身,他得去换那些兄弟来休息吃肉。

走至高楼之上,劲风猛烈,虽未秋,但却透着一股萧杀之意,无比凛然,料峭寒风让人肌肤生寒。

盖世年走到一个少年郎的身边,观其青涩模样,大概十三四岁的样子,就已参军,为国效力,不由得一阵唏嘘。

战争总是残酷无情的,而比战争更加无情的是人心,一将功成万骨枯,明眼人都知道京都那炽热而尊贵的王座是用无数将士的生命换来的,而大夏实际上却是个重文轻武的王朝,那些所谓才高八斗的士子从不吝以各种华美词藻,来讴歌赞扬帝王的英伟与盛世的太平,趋炎附势之辈哪知边境的激烈厮杀,甚至不乏高官子弟带着一众扈从鹰犬,去镇魔楼和御妖城镀金。

太平盛世,简直一派胡言,年年不知有多少十来岁的少年投身战场,最后却落得个尸骨难全的凄惨下场。

草长莺飞,二月少年。

本应是最美好的年华,他们的稚嫩的肩膀却因为卫国,过早地承受着不该承受的万钧重压,生前身后皆被那些名不副实的读书人冠以无用匹夫一枚的烂名头,令人发指。

盖世年眸光一乱,看到眼前的少年,他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心中难以平静下来。

那时候的他,也是这般年纪,入了这修罗战场。

“少年郎,你今年多大?”

走上去,盖世年微微一笑,随口问了一句。

那位面相委实青稚的少年心中一凛,但见眼前之人身上战甲不凡,眼神威严,气势内敛,无形之中予人一种无处不在的威压,显然此人是赤炎军中的一位大人物,不过他并没有把眼前之人与镇魔大将军联想到一块,刚刚调过来站楼巡逻的他,无幸见过盖世年一次。

旁边,有一名老兵神色恍惚,目瞪口呆,认出了来人,刚要行礼却被盖世年用眼神示意,不露痕迹地制止住了。

略显青涩的少年难免有些拘谨,挠了挠头,操着家乡口音,好不恭谨地回答道:“回禀大人,小子陶二树,打小对学堂的天书不感兴趣,于是十二岁参军,如今已经十四岁了。”

“才十四啊。”盖世年不免唏嘘。

还是个毛都没有长齐的新兵蛋子。

陶二树听到这个才字,感觉自己被眼前的大将轻视,顿时骄傲道:“在我家乡,我这个年纪有寒窗苦读的,还有娶妻生子的,不过我陶二树也完全不孬,镇守边疆,守卫身后的大好河山与国人。”

一股骄傲油然而生。

闻言,盖世年倍感欣慰,这就是年轻人的蓬勃朝气啊,他不得不服老,鬓角上已有霜雪攀爬而上,宛如飘零的瑟瑟秋叶,心中积压已久的彷徨和无奈顿时一散而空,心澄如镜。

“那边开饭咯,你们去吃,我来巡逻。”中年将军伸出一根手指,朝着养马房指去,示意这几位守楼的兵卒去填饱肚子。

那陶二树咽了口唾沫,强行压制住肚子中翻江倒海的强烈饥饿感,坚决摇头道:“职责所在,恕难从命。”

盖世年莞尔一笑,被少年这一本正经的模样逗笑了,摆出上司的威严做派,嘴里无比强硬道:“这是命令。”

倔强的少年仍是不愿退步。

旁边老兵实在是不忍心继续瞒他,终于道破身份,陶二树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端详了盖世年一番,乐得合不拢嘴,直呼老爹老娘你们的儿子也是见到过镇魔大将军的人咯,与有荣焉一般,高高兴兴地执行命令去了。

盖世年,作为大夏王朝战功彪炳,威名赫赫的国柱,不论是在庙堂还是江湖上,都素有美名,庶民们有幸瞻仰其雕像英姿都能吹嘘半天,更别说近距离观其本人,陶二树满腹激动,能见将军一面,三生有幸!

届时,还能与盖世年并肩作战,染血沙场,陶二树心中狂澜迭起,哪怕此生的最后一战毫无胜算,他也觉得值了,因为自打他参军的第一天,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只是那英明一世,糊涂一时的人皇御敌无数,死前却亲自将大好河山拱手送人,盖世年可以心甘情愿,甚至是愚忠,但连陶二树在内的二十万兵卒与那葬身人肚的八千铁马皆意难平。

他盖世年又何尝没有一股怨气与失望呢。只不过,事已至此,何必置气!

偌大的群楼只有盖世年一人,其余人等都被他遣退大快朵颐去了,他看着远方安营扎寨的域外天魔大军,心中生出一股无力回天之感。

沙场厮杀数十年,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什么大风大浪没经历过,见过的死尸堆积如山,血水积攒成河,但这一次的决战,虽然抱着纵死无悔的信念,但这可是二十万军士,整整二十万鲜活的生命几日后就要灰飞烟灭……

收回目光,脑袋一偏,盖世英年缓缓按剑踱步而行,眺望远方,声音沙哑无比:“想必夏无用那边亦是如此,水深火热,必死无疑。”

魔族对于攻下大夏王朝边境的两道钢铁屏障预谋已久,势在必行,不然也不会耗费诸多代价,不惜传降一位魔王人物领着亲卫军来攻城略地,这样做的风险太大,一旦被人族高层势力察觉……

只不过,有一点,盖世年费尽脑汁也没有想明白:一个小小的大夏王朝,何德何能值得域外天魔一族如此大动干戈,甚至派出族中的中流砥柱,若是稍有意外,就会折损一位位高权重的魔王以及一支能征善战的精兵,明显得不偿失啊。

夜深了,无星无月,黯淡无比。

忧心忡忡的盖世年在大帐中翻来覆去也睡不着,干脆穿着一身单薄单衣,点起一支蜡烛,发了大半天的呆。

烛火摇红,摇摇晃晃,正犹如现在镇魔楼岌岌可危,孤立无援。

仔仔细细擦拭三尺青锋以及挂置在床边的铁甲,长剑冷冷,战甲铮铮,盖世年无由来眼中攀爬出绵密如蜘蛛网一样的血丝。

赤炎军虽号称二十万青壮雄兵,八千铁马,何其风流,亦有不少翘楚才子百无聊赖时作诗赞咏,但其实大军中的老兵亦多至过半,从未有退休养老者。

盖世年心中犹有强烈的不甘。

他头一回心绪乱如麻,这支大军由前几代皇帝建立而成,具体时间无法考证,起于战乱,难道也要终于战乱?堂堂赤炎大军,二十万子弟,要葬送在他盖世年的手里吗?!

天无绝人之路,狗屁,现在是无力回天,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思绪混乱,盖世年愤恨而懊恼地抓了抓头发,他想起了他的将军夫人,那个温婉人水,贤淑可人的才女。

一年、两年、三年……约莫有十年没有回帝都将军府了,整整十年啊,怀胎十月他不在,武官势微他还是不在。

他这一生无愧于大夏,有愧于那个名唤温悠衿的女人。

世事两全,既然他义无反顾选择了从军之路,那么他早就做好了成为一个彻头彻尾,不称职的夫君了。

她是京中高官的才女,他是皇帝陛下亲自任命的上将军,真可谓是门当户对,天作之合。一句劝谏,引来无妄之灾,帝后徐曼珠吹吹枕边风,顺理成章以武者祸政之理将盖世年在内的一众武将贬谪的贬谪,废黜的废黜。两人远隔千里,偶有几封家书千里迢迢而来,盖世年也只是只言片语敷衍一下,他是个只晓舞枪弄棒的大粗人,感情之事上不喜亦不善玩笔弄墨。

战火纷乱,覆巢之下无完卵,盖世年喟叹连连,终究还是为了大家负了小家,世事两难全。

孑然一身,中年将军面露回忆之色,脑海中出现一名蓝衣女子手捧卷籍,低吟浅唱般念诵诗文,忽然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他大字不识几个,当然不晓通诗词歌赋,更遑论深入理解其意,完全是那女子嘴中时常念叨着这一句,潜移默化之下便记下来了。

接着,他嘴角微微上扬,勾起一抹难得温柔一次的笑容,学着妻子的模样,穿好外衣,自己给自己整理了下衣,往事如云,飘忽不定。

长相思不如不相思!

静不下心来,盖世年干脆倒在床上,回忆起一次次战役,朦朦胧胧中,他仿佛下了地狱,看见了孟婆、鬼差、奈何桥……

血的预兆,如约而至。

数日后,镇魔群楼皆是升起鲜烈旌旗,猎猎而扬,远远望之犹如一片片赤红的火烧云,蔽日之势,蔚为壮观。

姑且看看魔族,王帐外,一个衣装华贵,脸带着婴儿肥的小男孩拿着杆于风中摇曳的战旗,恣意奔跑,却隐隐发出风雷之音,地面开裂,一条条纷乱如麻的裂纹明晰可见。

“父王,这点烂木头破楼,不值得我们所向无敌的狼骑大军出动。”头生独角的魔族男孩一脸不屑,嗤之以鼻,完全看不起威名赫赫的赤炎大军。

铁修罗放肆大笑,拍了拍幼子的小脑袋,教训道:“狮子搏兔亦尽全力,你可别小看人族,人族能与吾族和妖族分庭抗礼,实力自然不可小觑,不过他们内斗也凶,不然我们两族也不会乘机崛起,三分天下。”

铁启,铁修罗最是溺爱的幼子,常伴其左右。

那小男孩哼了一声,没有反驳,人族当中不乏大修士,大抵如剑可劈天,术法惊世之流,不胜枚举。

吼吼吼!

决战之日来临,一道道低沉而可怕的狼啸此起彼伏,压抑许久的嗜血杀意彻底释放出来,隐隐有山呼海啸之势,久久难衰。

全军出击!

位高权重的铁修罗做了个手势,顿时风起云涌,一道道身骑魔狼,披坚执锐的精悍战士皆排好队列,有条不紊地闪现而出,直直飞掠。

浓烈如酒的杀气狂溢而出,杀意惊霄汉,放眼望去,黑压压的一大片,魔影重重叠叠,阴气森冷,犹如一支亡灵大军,可怕至极。

如此阵仗,着实骇人。

五万狼骑兵,顷刻倾巢而出,天地变色,日月失光。

狼啸迭起,一道道头角峥嵘,身材高大的域外天魔披着坚韧战甲,祭出各自的趁手兵器,寒芒点点,耀人眸目。这支纯粹的狼骑兵,清一色的一人一骑,没有其他驳杂的兵种,气吞万里如虎,一看便知征伐沙场已久。军威如日,滚滚而至,肆无忌惮。

大地在剧烈震动,飞沙走石,一条条尘龙顿时腾飞而起,遮掩视线,混乱不堪。

就这样,五万狼兵骑极具压迫力地奔掠而出,杀气腾腾,哪怕前方有碉堡屏障阻挡,亦可摧枯拉朽破之。

远远的,傲然挺立在百尺危楼上的盖世年将这一切尽收眼底,饶是有着阵法加持,抵御魔族,可那股气势却好像无孔不入,跗骨之蛆一般霸蛮而入,让人颤栗不止。

决战起!

这一天如约而至,盖世年心里明明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这一刻,一股猝不及防的无力却是如潮水袭来,淹没心头,全身冰凉。

鬓间微雪,这位未至暮年,却已然名扬天下的中年将军抬臂起剑,寒霜一般的凌冽光芒覆之其上,喉中声音不甚大,谈不上中气十足,却宛如玄铁般坚定:“随我一战,赤炎永灿。”

身后,副将张轩在腰间一抹,亦是起剑,打破原先的无声,暴喝:“赤炎永灿。”

“赤炎永灿!”

陶二树、林之牧、万夫长……无论是面容青稚的新兵还是雪盖鬓发的老兵,皆是亮出自己的贴身兵器,重复出声,音浪滚滚如天雷,炸响开来,这股气势完全不输于外面那支大军。赤炎军,北拒天魔,宛如大夏王朝边境上一团永灿不灭的烈火,于此时燃烧升华到了极致。

一望无际的重重高楼,历经春秋岁月,见证过一场又一场残酷的战役,今日楼上楼下,年老年少,脸上颜色万千,唯独缺了那抹惧色。

赤红危楼,二十万兵士,视死忽如归!

国难当头,不管上位者在不在乎他们的身家性命,这群被大学士称为无用的匹夫,却是在第一时间站了出来。

赤炎薪火代相传。

不知多少代下来,总有那么一群群年纪不一的儿郎,不顾世人眼光,前赴后继地投身于赤炎军,最后丢了性命,化为一抔无人问津,无人知名的黄土。

何所求?只求一国泰民安耳!

他们身后,山河壮美如斯,不过如果能沾染上他们的鲜血,可能会滋养出生气更加旺盛花草树木,鱼虫鸟兽。

见状,面容坚肃的中年将军不禁动容,滴滴泪水滴落,握住剑的那只老手忍不住颤抖起来。

帝国狼烟四起,无用匹夫先出。

可笑的是,拢共二十万的赤炎大军,光是那些本该退休颐养天年的老兵和身体不甚强壮的新兵就占了五成。

一句盛世,歌颂世代帝王;两字匹夫,加罪天下武者。

大夏王朝重文轻武,内斗严重,唯有一方大修士才可置身事外,不受约束。人人皆知帝京繁华,又有几人知道是一群匹夫不求荣耀,不顾己身换来的。一个王朝的安逸之下,埋葬了无数将士的尸骨,这些,那些只知吟风弄月的风流士子懂吗?就算懂,他们亦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说出真相,武者贱命,何足道哉,稍有不慎,受到牵连之罪,便会丢了头颅。

……

防御大阵消弭,杀气袭来,让人头皮发麻,肝胆俱裂。

赤炎军这边,弓箭和投石车早已蓄势待发,盖世年一声令下,满天劲矢飞石,一拨接连着一拨,遮天蔽日,劈头盖脸。

也有一些魔人魔狼被射成马蜂窝抑或是被砸成血淋淋的肉酱,不过那些倒霉蛋终究是九牛一毛罢了,守楼之战,光靠这些还不够。

灵光乍现,绚烂无比,一张张气息神秘的符箓逐渐凝实,化为一个个高大威猛的黄巾力士,这一手,宛如撒豆成兵,委实不凡。

赤炎军中,亦不乏江湖中的能人异士,晓通符箓灵纹一道。旋即,灵纹衍生而出,彼此勾连,玄妙晦涩,化作各种模样。有丈许长的青色风刃、狂暴狰狞的巨兽、状如龙蛇的天雷……汇聚在一起,形成沛莫能御,气势不竭的洪流,浩浩荡荡,光明正大地冲击过去。

堂堂赤炎军,虽然没有术法通天的大炼气士,但从来不养闲人,军中擅长各种手段的好手依旧不少,五花八门。

任你手段如何变幻,域外天魔大军始终前行如一,不顾伤亡,机械性地冲掠,悍不畏死。

在付出约莫一千骑伤亡的代价后,魔族狼骑兵终是兵临城下,漆黑一片,望不到尽头,极其压迫神经。

魔气奔腾不息,犹如长江大河,气势磅礴。

域外天魔大军人数不少,且一人一骑,经历过赤炎军的顽抗,但训练有素,脚步与阵型依旧没有丝毫的凌乱,高楼之上的盖世年看在眼里,虽各为其主,但他还是不得不去承认眼前这支军队的强大。

想象中的攻城略地并没有发生,四万多狼骑兵诡异地停下,距离重重楼层只有百米之遥。

异变突生,陶二树甚是不解,挠了挠头,呢喃道:“这群魔族崽子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明明可以长驱直入,以摧枯拉朽之势让镇魔楼纷纷沦陷,为何魔族大军又要止住攻势?

事出反常必有妖!

他陶二树,可不相信他们二十万赤炎大军,能够抵挡住一位魔王亲率一支大军的攻势。域外天魔中,哪一位魔王不是叱咤风云,魔威惊天的巨头人物,别说二十万赤炎军了,哪怕是大夏王朝倾一国之力,亦挡不住一位魔王人物。何况,眼前,还有几万魔族百里挑一的精兵。

“你就是大夏国柱,镇魔大将军,盖世年。”很快,铁修罗便御空上升,衣袍猎猎,顾盼自雄,直望向盖世年。

铁修罗饶有兴趣地打量着盖世年,这位人族将军能够在边境抵御魔族多年,自然不是酒囊饭袋之流的人物。

盖世年面不改色,哪怕面前站着的是一位抬指间便可抹杀自己的巨头,淡然道:“正是。”

“哈哈哈”

放肆大笑如惊雷,震得笔直狼烟都是偏散开来,铁修罗抚掌大笑,神情大悦。

“如果本王告诉你,只要你臣服于我,本王便可放过你这二十万部众。你该如何抉择?!”

拋出一个问题,铁修罗也不急,双手抱胸,好整以暇地等待着盖世年的答案。

盖世年陷入沉思,眉头快要纠结成一团疙瘩,自古忠义两难全,一方是王朝,一方是二十万部众,真的很难抉择,二十万活生生的军士,老老少少都有……

他回望麾下兵士,一张张或沧桑或稚嫩的脸庞映入眼帘,眼眶不禁湿润,大好儿郎,草长莺飞的美好年岁,那一刻,他有些犹豫了。

这些人一旦踏入赤炎军的阵营,成为当中的一员,只有马革裹尸,谈何退休养老,拼了老命换来的荣耀与疆土,愚昧无道的上位者似乎并不敬重他们这些匹夫。

这样做真的值得吗?

这个问题,盖世年在心里想了十年,依旧不得其解,陷入死结。

放弃修道,放弃寒窗苦读,放弃种种……

“将军大人……”

副将张轩,作为盖世年的左膀右臂,自然清楚他复杂的心思。

“二十万血性汉子…”那边,悠哉悠哉的铁修罗,突然加重语气,意在攻心。

他想将这位人族良将收入彀中,如此良将,基本上是不二臣,倘若能让其侍自己为主,为他效力自然最好不过。

魔族之中,亦有不少大人物惜才,门下客卿侍奉无数,而谈到爱才,要以眼前的这位为最。

“步卒,牧梵求一死战。”

“百夫长,潘志求一死战。”

“虎贲尉,马长沙求一死战。”

……

义愤填膺,众将士热血沸腾,他们所守护的不是那一个大夏王朝,不是那尊贵炽热动人心的龙椅,而是生我养我的故土,有银河倒挂般的澜江、有势欲擎天的落日山、还有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儿。

他们知道将军一心为国,又心系将士,不想让他进退维谷,那么,属下们便斗胆一次,亦是最后一次,替将军做出选择。

既为赤炎一员,自当做好生命凋谢的准备,他们不仅是一群被千万世人才子所唾骂的无用匹夫,还是大夏子民。

“赤炎军,死战!”

中年将军犹如一头怒狮,几乎是吼啸出来,眼睛中弥漫的血丝让他看上去,有些可怖。

“谈崩了?”铁修罗倒也不失望,本来就没有抱多大希望收服这个愚忠到骨子里头的不二臣。

今天日头不错,宜大开杀戒。

他手一挥,身形闪掠至大军之后,带着幼子,准备欣赏一场无聊而血腥的战争。

“将军,下辈子,我独眼龙还要当你的兵。”一个戴着黑色眼罩的精壮汉子,猛然从高楼一跃而下,一手纵拳,一手捏着张符箓,加持己身。

迎接他的,是一张无情的血盆狼嘴,径直将其吞噬殆尽,双方的实力悬殊太大,完全没有反抗之力。

铁修罗百无聊赖,幼子铁启眼神中凝现出一片浓郁的轻蔑之色,以一种嗤之以鼻的语气道:“简直是螳臂当车,自不量力。”

一个小王朝的边境军,也妄想阻挡狼骑兵的脚步,真是痴人说梦,换做中央那几个神朝天朝还差不多。

生命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凋零,犹如落花一样,只不过带着热血的升华,美则美矣,凄亦凄矣。

剑气如虹,纵横捭阖,盖世年那并不昂藏的身躯犹如陨石天落,携着战剑之威,剑罡森寒无匹,一时间如入无人之境,剑光过处,血线蓦然延伸勾勒,一截截尸身砸落在地。

须发怒张,这位将军怒意难平,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部下一个个倒在自己面前,却难以力挽狂澜,只能多拉几个域外天魔垫背。

退无可退,唯战尔。

一人一骑,配合得异常默契,杀招娴熟无比,这支狼骑兵瞬间爆发出滔天杀气,如狼入养群,砍瓜切菜一般。

“老子跟你拼了。”

虎口开裂,鲜血淋漓的铁甲少年入伍不久,持着柄丈长铁矛,朝着刚刚咬死自己兄弟的魔狼冲去。

噗!

恍惚间,那少年听到了魔狼眼珠破裂的声音,他选择的时机与出手的角度恰到好处,让那魔狼的一只大眼血流不止。接着,刺痛传来,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响起,少年被痛到癫狂的魔狼撕咬成几段。

楼下,一瘸腿老兵刀断甲碎,胸口被域外天魔掏出一个拳头大的血窟窿,肠肠肚肚紊乱纠结,进气少出气多,眼看就要活不成了。

他奋力挣扎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死人堆里钻爬出来,一点一点蜗牛似的挪到高楼边上,背靠朱红危楼。

瘸腿老兵颤抖着枯枝般的老手,好不容易,从怀中掏出一物,一只早已发霉的枯黄草鞋,破旧不堪,一如风烛残年,气若游丝的他。

他死死地攥紧自己珍藏呵护了几十年的草鞋,生怕被魔族夺走他的宝贝草鞋,那可比要了他的命还要痛苦。

草鞋在手,瘸腿老兵憨憨地牵动了下血糊糊的嘴角,立刻痛得直吸冷气,他想起了他的水稻之乡,滑溜的泥鳅、沉甸甸的稻谷、狭窄绵延的田垄……那一切,都是极好的,就像马上要死一样。真的,要是能再喝上那一碗酸甜可口的杨梅酒,那该多好。

几经兵燹,几经修缮的朱楼下,死了一个不知姓名的瘸腿老兵。

他是被魔狼的一只强壮掌爪生生踩杀死的,没有人晓得,他在临死之前曾幻想喝着辗转万里而来的杨梅酒,以及至死都未松开的枯瘦手掌中,有一只被泛白骨节抓到变形的破烂草鞋,当中似乎藏着家乡的味道。

天魔未灭,何以为家?!

战斗几乎是呈一边倒的趋势,一个个人族兵士被域外天魔以及胯下的魔狼,蛮横无比地虐杀,血浆飙起,断肢残骸遍地都是。

他们都是境界低微的武者,甚至还没有接触过正统修炼的凡人,没有杀伐惊世的术法,没有玄妙莫测的法诀,一具具血肉之躯,仿佛犹如一座座长城,阻挡着域外天魔大军的前行。

铠甲碰撞声、金铁交击声、骨肉破裂声……各种各样的声音,大大小小,断断续续,交杂在一起,演奏起死亡的乐章。

多年以后,当后人来到战场遗址处,遍地血迹斑斑,难以消散,高楼坍塌,风沙呜咽,怨气冲天,述说着当年镇魔楼一役的壮烈。

身前是域外天魔,身后是大好河山,大夏儿郎别无选择,不惜以命死战卫国。

副将张轩陷入包围圈中,魔人见其凶悍,对他格外照顾,让他身上挂了不少彩,血迹模糊。

锵锵锵。

剑尖骤然一圈,森森剑芒冲天而起,约莫十丈,气势磅礴难言,十来位魔人魔狼直接被剑光兜头笼罩,惨叫都没有来得及发出,就被无坚不摧的剑气绞杀一空。

“桀桀,借尔头颅一用。”

嘿嘿怪笑,好似夜枭,异常沙哑难听,一名魔将人物飞掠而出,踏空而行,身姿甚是潇洒,身上盈尽沸腾的杀意,丝毫不加掩饰。

魁伟昂藏的高大魔躯犹如一座高山大岳,投下一片巨大摄人的阴影,精赤上身的魔将满脸横肉,步伐落在虚空中泛起一丝丝涟漪。

步伐如幽灵鬼魅一般,无迹可寻,那名拥有三只魔眼的魔将遮天大手猛然向前抓探过去,噗呲一声,张轩那死不瞑目的头颅便被其抓捏在偌大的手掌之中,死相凄惨,连个囫囵尸首都没有留下来。

三眼魔将眼神无比轻蔑,那神情,仿佛踩死了一只在自己面前蹦哒蹦跶的蚂蚱一样。

嘭。

抓着血淋淋的头颅,三眼魔将像是个寻到心爱玩具的小女孩,颇有兴趣地把玩了良久,最后玩腻了,直接一手无情抓爆。

那句无头人尸,尚未冷却,最终倒在了满地的死人堆里,堂堂赤炎军副将,竟会死得如此凄惨,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实在可悲。

天字第一楼,那杆猎猎飞扬,其势蔽空的旌旗已是残破不堪,摇摇欲坠,最终却被一个个悍不畏死的兵士共同擎举,始终没令其落在满是污秽的地上。

二十万赤炎军,当中三教九流都有,但此刻一个个皆纵死不退,鲜血淋淋,热气腾腾。

人族大军这边,死伤惨重无比,一条条人命犹如蚁虫一样卑微,在魔族的铁蹄践踏蹂躏之下,全然不如往昔那般威名赫赫,一派颓败倾轧之势。

背负双手的铁修罗一脸冷漠,类似于这种场面他经历过太多了,犹如恒河沙数,内心波澜无惊,甚至连伤亡都不甚在意。

这位魔族的枭雄,眼眸中带着些许桀骜之色,自己的亲卫军,从来没有让自己失望过。

回首一望,二十万大军已经所剩无几,余下的三成兵士个个浴血挂彩,负伤不轻,正在酣战的中年将军内心沉痛,浑然忘记身上的痛楚。

他的嘴唇颤颤不已,握住冷剑的那只手亦是有些不稳。毫无疑问,这是他盖世年经历过最惨烈,最绝望的一役,毫无胜算可言。域外天魔大军中除了有一魔王人物压阵外,当中不乏战力彪悍,出手狠厉的魔将,哪怕强大如盖世年亦双拳难敌四手。

一条条人命就此陨灭,没有英雄冢,没有墓志铭,甚至连尸身都不完整,零零碎碎,头颅断臂混合着残兵裂甲,遍地凌乱。

江山如画,加上那血染的烽烟,展现出一种别样的美。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城角下,那个只知识马驯马养马的牧官豪情万丈,一时间忘记了自己只有那三脚猫的功夫,随地捡起一把大而重的青铜长戟。

莫名其妙道了两声快哉,那林之牧提起沉重的青铜长戟,步履矫健生风,那绝对是他那一辈子最快的速度。

冷冰冰的月牙横刃锵的一声刺在一位牛头魔人的胸甲上,带出了几丝若有若无的细碎裂纹,几乎是毫无建树,不痛不痒的一击。

那个牛头魔人神色一狞,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眼前的蝼蚁,居然妄图击伤自己,真是不自量力,无穷尽的煞气顿时腾飞而起。

咔嚓。

身材壮若山岭的牛头魔人大手齐动,一把夺过林之牧手中的长戟,霸蛮无比地折断,然后将前端的那一截飞掷而出,劲风呼啸。

噗呲一声,林之牧首当其冲,心脉被刺得四分五裂,眼看神丹妙药也救不活他了。

只是,垂死之际汉子既不惧怕,也不愤怒,只是哈哈大笑,笑得殷红鲜血直流,牵动身上伤口,撕心裂肺的痛楚潮水般把他淹没。

牛头魔人见状,啐了一口,抬起一只强健有力的脚,毫不留情将其踢飞,然后头也不回转身奔赴其他的战圈。

林之牧气若游丝,面如金纸,后背微微嵌入坚硬冰凉的墙体,脊梁骨也不知道断裂了多少根,嘴角直冒血沫,眼看就要活不成了。

“也不知道给那阎王爷养马是咋样的滋味,肯定……”

临终遗言尚未说完,养了一生马的林之牧彻彻底底地闭合上了眼眸,他至死犹不忘那八千铁马,带着无尽牵挂,下了地狱。

人间不值得,或许,在那阴曹地府中,他可以与那些老伙计再会。

下辈子,他林之牧要再当一次伯乐,识千里马,不,要让那些老伙计投胎当人,他做马。

陶二树也死了,是被长相凶狞的域外天魔一剑劈成了两半,只是他的手,到死也没有松开自己的武器,一把并不锋利的长剑。

那把长剑,是他阿爸亲手打造而成的,没有加入任何珍稀材料锻造,不过他却用那把长剑与一位老兵合力斩杀过一个魔崽子,当时吹嘘了好几天,整个人都飘了。

割麦子一般,一条条生命被无情地收割,覆巢之下无完卵,赤炎大军中无人能幸免。

他们不是没想过自己终有一天会死在敌手的刀剑之下,只是没有料到,那一天的突兀到来,会让二十万赤炎军连带着主帅全军覆没,世世代代誓死守卫的镇魔楼会彻底沦陷在魔人的坐骑之下。

“赤炎不灭!”有老兵被虐杀前大吼出声,声势犹盛,血染的镇魔楼下,一朵朵妖娆绝美的血花犹然而生,曼珠沙华一般无二,美得让人心碎。

长剑铮铮长鸣,盖世年冷脸玄甲,剑术造诣极深,一招递出,宛如惊涛骇浪,狂猛剑罡动辄绞灭身周的域外天魔,气势恢宏。

他的脸色极冷,眸子中无穷无尽的杀机焕发而出,一边闪避几位魔将的攻击,一边屠杀魔人,他自知十死无生,所以亦不急着和那几位修为强大的魔将硬碰硬。

“谁来杀?”一长相阴柔无比,身披日月星辰长袍的青年魔人双手抹过脑袋,惫懒出声。

虽然赤炎大军威名赫赫,战功无数,但这阴柔男子并不忌惮,凡间所谓的战争不过是过家家一般可笑罢了,幕后的博弈者动根手指便可教百万雄师灰飞烟灭,真正能决定战争的,还是要看境界,几位魔将一出,便可合力屠灭赤炎军,大军的偌大的名头犹如纸糊的一样,不堪一击。

一个小小的大夏王朝罢了,又岂会有修为通天的大修士坐镇,正是这一点,那几位魔将才肆无忌惮,猫捉老鼠一般戏弄盖世年。

“慢慢杀,急什么。”

一位面色如霜,冷眸冷发的薄唇女子幽幽道,身上散发出一种别样的异域风情。

美艳不可方物的薄唇女子,可以称得上是个尤物,但心如蛇蝎,最喜欢转动手中的水晶匕首,将一个个人族兵士刺得千疮百孔,更是在他们的肌肤上刻出一道道繁密的魔纹。

死在她手下的人虽不多,但一个个死相极为凄惨骇人,让人不忍直视。

蓦然回首,身前身后已无一赤炎军士,盖世年身形一纵而上,立于高楼之上,硝烟滚滚,战袍猎猎,他一手擎旗,一手横剑,眸子中波澜不惊。

远方。

那铁修罗摸了摸下巴,啧啧称赞,旋即惋惜道:“如此良将,真是可惜了。”

臣不二主。既然不能为我铁修罗所用,那么就没必要苟活于世。

他心念一动,传音出去,下令让那几位魔将速战速决,不要再磨蹭了。

众将得令,那还敢有所怠慢,立即施展身手,使出浑身解数,刀光剑影,掌风拳印,劈头盖脸地向盖世年笼罩过去,攻势是相当的凌厉与霸道,压得盖世年几乎快喘不过气来。

同时面对多名魔将,盖世年气血上涌,脸涨通红,长剑时而横于胸膛前回防,时而飞掠而过激发出宛如青丝的细密剑气。

战斗波及甚广,没有刻意压制,有些倒霉的域外天魔登时就被战斗的余波震得七窍流血,五脏俱裂。

半盏茶后,盖世年体内真气耗尽,身上大大小小的血洞触目惊心,他只是一个武者,并未修炼到高深境界,能坚持这么久,殊为不易。

中年将军鬓发染血,那口上等玄铁打造而成的贴身配剑跟了他二十年,终于寿终正寝,彻底化为不规则的碎片。

最终,盖世年被一位老叟一拳碎心而亡,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

至此,大夏王朝二十万赤炎军全军覆没,镇魔楼通通沦陷,王朝国柱盖世年亦不在人世。

有暴虐凶残的魔将要把盖世年的人头摘下来,做成酒杯,盛人血解渴,却被铁修罗给制止了,不仅如此,他还下令约束自己的部下,尊重死去的敌军,不许做出凶戾之事。

毕竟,这是在人族的疆域,强大如铁修罗也不敢行事无忌,以免……

天字一号楼,镇魔楼最高的那一栋,盖世年死而不倒,一手以残破旌旗拄地,屹然不动,一手抓攥着一只剑柄,冷凝的血珠犹如一串串红玛瑙挂在嘴边。

狂风萧杀,吹散些许烽烟,那屹立不倒的大夏国柱终是如天幕倾轧一般,沉沉地从危楼之上坠落而下,溅起一蓬血与尘。

残破无整的旌旗,随风展开,好似一块裹尸布,遮掩住一具千疮百孔,血肉模糊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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