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羿在睡梦中，房门忽被踹开，几名青衣杂役闯入，不由分说，将他扯起。小羿高声质问，青衣人却闭口不言。逄蒙见来势汹汹，吓得话都说不出，眼巴巴看小羿衣冠不整，遭人胁迫，狼狈离去。
青衣人携小羿向轩辕殿方向走去。四周漆黑，借助微弱星光，小羿依次看去，都不认得。
“几位大哥，我们去哪里啊？”小羿被人强扭胳膊，弯腰驼背，却尽量客客气气。经过最初惶惑，心已经平静下来。既来之则安之，自从离开家乡，这等猝不及防的事情，经历太多。小羿知道：无论情形何等古怪凶险，慌恐皆无用。
青衣人置若罔闻。
“是谁要见我么？”小羿又问，“若是，我自己过去就好，不劳几位大哥兴师动众……”
“闭上嘴，马上就到！”
扭住胳膊的青衣人忽然发力，小羿立刻吃痛呻吟。于是不敢多语，别别扭扭向前走去。
未及轩辕殿外，青衣人忽然转向，又走出半顿饭的功夫，终于穿小门过高墙，来到一处密闭所在。三五处星火孤寂，七八个杂役悠闲。尽头两列小间，排布整齐，粗木栏杆密如牙齿——原来是牢房！小羿被押，间间走过，左顾右盼，皆暗如梦魇，也看不出几处有人、几处空置，只听到梦中磨牙的声音，仿佛白骨相锉。
看看走到尽头，有间牢房透出微弱亮光，牢门向外开张。小羿被推进去，青衣人转头离开，浑不在意“犯人”惊诧莫名的表情，似乎急着赶回，重拾被中断的好梦。
牢门大开，小羿反倒犹豫了，站在门口进退维谷。困守牢房，在满地干草上倒头大睡，当然既不甘心，又没这定力，离开牢房，逃回自己屋舍，则太过冒失——况且说不定，青衣人还在外面守候呢！左思右想无头绪，便听牢房间的过道传来脚步声响。有人向火光走来，身子又高又瘦，在墙上拖出诡异的影。
“老饕！”小羿认出，惊讶叫道。
老饕苦着脸走到面前，“哗啦”从腰间扯下铁索，低头道：“往里退一步吧，锁不上门。”
小羿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好兄弟，你退一步吧，我得锁门呀。”
“为什么锁我？”小羿争辩，“我犯什么事了？！”说着抬腿便要往外面走。
老饕忙用身体挡住：“好兄弟，就别为难我了！人家要我锁你，我就锁你……人家没说你犯什么事，我也不知道你犯什么事……”
“人家是谁？”
“人家就是人家，下命令的人，干嘛偏问是谁……好兄弟，你退后一步吧，锁不上门了。”听那口气，仿佛“锁上门”便是天下头等大事，至于锁住什么人、为什么锁住，都不值一提。
小羿急了：“我不进去。哪能不明不白被锁起来？！到底什么原因，你总得跟我说清楚吧！”
谁想老饕比他还急，几乎哀求起来：“好兄弟，你就进去吧！若教人家看到，我半天没把你锁住，不知还要怎么责罚呢！”
“你在树林里砍柴，怎又跑到这边锁人？”
“白天在林子里砍柴，晚上来天牢守夜——天帝责罚，我哪有办法。”老饕双手摊开，“好兄弟，你就看在哥哥辛苦可怜的份上，退后一步吧。”
小羿倒被气笑：“什么乱七八糟！我退后，你差事完成，我却被锁在里面，要到什么时候？我不退后！”
说着，反倒上前两步，想从老饕骨瘦如柴的身体旁边绕出。是否还有青衣杂役之属，已顾不上了。哪知老饕身体不摇不晃，突然移位，硬邦邦挡在面前，封住出路。
“好兄弟，你先进去，进去再听老哥细说……”
小羿破口大骂：“我才不信！你就是根墙头草，谁厉害，吹口气便折腰！我退进去，你怎可能再来救我？我要去找精卫师姐！”说着，干脆伸手去推，打算直接闯出。
老饕大惊，身体剧烈颤抖。小羿刚蹭过他身边，忽觉得面前漆黑，“咚”地撞在石墙上，摔了个四仰朝天——也不知老饕用的什么法术，竟教石墙移位，硬生生将自己套了进去。老饕“哐啷”将铜锁闭合，边赔不是边说：“好兄弟，对不住得很……你别怪老哥，老哥明天早上给你送饭吃……”说完转头便走，脚步拖沓，就像一串无奈叹息。
小羿刚才向外猛冲，撞得七荤八素，眼前金星乱蹿。终于忍住头痛，爬起身来，只见牢房狭窄逼仄，除去地下干草和墙角恭桶，别无他物。小羿不甘心，“老饕、老饕”地喊了半晌，无任何回应。又走到牢房四壁，细细查看——三面墙壁都用石头垒砌，粗糙笨重，怕连老鼠都打不出洞；木栏杆大腿般粗，密麻麻排布，除非新生婴儿，常人别想侧身钻过。
“罢了！”小羿一屁股坐到地下，盯着墙上摇曳的火把，懊恼怨怒。
变故来得突然，如何应对，须好好考虑。小羿盘腿靠在冰冷石墙上，低头沉思。
老饕说，这里是“天牢”——小羿听精卫提过，天牢乃天宫中关押不守规矩弟子的地方，据说是在幽都中辟出，无间之地，与正殿、偏殿相隔，寻常弟子无法私自出入。牢房皆用巨石垒建，坚固至极，非寻常牢狱可比。能将自己关押到这里的人，必有极高权力。除去天帝，怕只有五大门派的掌门、代掌门才有资格。这些人里，后土与自己交好，水字门玄冥、火字门重黎和木字门葆江与自己都无瓜葛——如此，便只有天帝和十金乌了！
想透此节，再想究竟为何，便容易得多。十之八九是轩辕殿上问话未果，埋下的祸端。那天轩辕殿上，大体据实陈述，唯有十金乌疾言厉色，问起“三怪鸟给过什么东西”的时候，赌气未将石头之事说出。
“啊！原来如此！”小羿恍然大悟。
轩辕殿上的隐瞒、女丑归还石头、羲和娘娘找自己问话……桩桩件件，原本看似无关，联系起来，真相便昭然若揭。当初雷泽之畔，除去瑶姬，那石头众人皆未见到，天帝自无耳闻。然而，吴回带女丑当众归还石头，此事便传到天帝耳中。羲和娘娘来唤，很可能也是天帝授意——假意投缘，相谈甚欢，还取出精细点心，实为套话。自己呢，本已经傻乎乎答应，去将石头取来，结果它不翼而飞。好巧不巧，又因瑶姬之事方寸大乱——天帝等候无果，这才下令，将自己关押。
“天呐……天呐……”羲和娘娘和蔼可亲，笑貌犹在眼。小羿头脑发胀，靠向墙边，虚弱无力，真不愿再想下去。
“呼……”墙壁上，火把摇曳几下，挣扎着灭了。牢房骤然漆黑，任小羿如何睁大眼睛，依旧无所见。火把灭时，青烟荡入口鼻，呛得难受。
小羿手捂额头。不对，不可能……羲和娘娘不是这样的人……况且，那石头究竟有何古怪？天帝若想询问，大可将自己传去，当面索要。何必费尽周折，要羲和娘娘套话？
念及古怪，倒想起女魃曾说：“有人托我背着老头子，将这索命的玩意儿赠与你……”她管这石头叫“索命的玩意儿”，难道当真来头不小？对了，瑶姬姐姐也道“这石头是好东西”——“啊！”又是一身冷汗。那日林中，瑶姬索要石头的场景，忽然历历在目——难道她也……不能想了！小羿起身，在牢房里转来转去，想用凌乱步伐拂去万般疑虑——再这样胡思乱想，疑神疑鬼，真要疯了！
但念头已然萌发，便掘地三尺见井水，一旦冒头，压也压不住。
既然众人都未见到石头，瑶姬如何得见？既然瑶姬见过石头，都未执着索要，天帝怎会大费周折，诡计行骗？另外，究竟是谁将它盗走？那日，冯夷、罔两、老饕、鲧和挚都在现场，众目睽睽，旁人也难保没有耳闻……可是逄蒙明明睡在屋里，怎会被偷，还浑然不觉？难道是逄蒙自己想要，藏了起来？不可能，逄蒙若想要它，尽可早早拿去……再说，怎能对逄蒙也生出疑心……
小羿在斗室中走来走去，晕头转向，疲惫不堪，终于倒在地下，半昏迷、半困顿，直到老饕将他唤醒。
“小羿，小羿，起来吃饭吧。”老饕推进两只粗泥小盂，一只盛满谷米，另一只则为清水。
小羿翻身爬起，紧紧抓住老饕手腕：“帮个忙，去找精卫师姐，为我传句话！”
老饕抽回手，愁眉苦脸道：“好兄弟，你就别为难老哥了。那人说过，不让我‘对任何人提半个字’。我若对精卫师姐说了，他非把我打死！”
“那你告诉我，究竟是谁下令，将我关押在此，他自己为何不来？”
老饕摇摇头：“他为何不来，我也不知道。好兄弟，你该吃便吃，该喝便喝……那人说了，只要‘乖乖交出东西’，立时放你出去。”
小羿头皮发麻：真是为了石头！
“我交不出来……你去对他说，石头被人偷了！”
老饕又摇摇头：“那人只说，让我向你索要，没拿到东西，我哪敢回话……”
“这也不敢，那也不敢，你这么大本事，却胆小如鼠！”小羿沮丧愤怒，颓然坐倒。
“好兄弟，你快吃吧。”老饕也不着恼，只不住劝说。
“我没胃口！”
老饕立刻两眼冒光：“那老哥替你吃了？”劈手将小盂拖了出来。
小羿愕然，哑口无言。
老饕见他没有反应，竟当真抓起谷米，送到嘴边：“老哥吃了啊……”
小羿心灰意冷，懒得纠缠，赌气面壁，再无回应。背后传来狼吞虎咽的声音，仿佛饿了三天三夜。
“好兄弟，我吃你牢饭，日后出去，千万别对旁人说啊……”老饕吃完，才想到此节，又涎着脸哀求。
“滚！”小羿愤怒已极，接连扯起干草，纷纷抛掷。老饕狼狈逃走，小羿扑倒在地，终于撑不住，放声痛哭。
“哭哭啼啼，烦死了！”耳边忽然传粗暴厉喝，“找他通风报信，你脑袋被墙撞残了吧？！”
小羿诧异起身，四周打量，未见人踪迹。
“谁在说话？”
“在你隔壁。”那声音道，“昨天便就走来走去，聒噪得很。老子谅你初来乍到，没计较。现在又像个婴儿似的，哭哭啼啼，顶什么用！”
声音果然是从石壁那边传来，浑浊但洪亮，若非被石壁滤去五成，响在身边，定然震耳欲聋。
“我哭我的，关你什么事！”小羿本就悲愤交加，被他这样骂，心情更是跌至谷底。
“你吵到老子，便关老子的事。”粗声大嗓，几乎在方寸室激起回音，“老子平生最烦婆婆妈妈、纠缠不清——算你幸运，没跟老子关在一处，否则这么哭天抹泪，早将你脑袋扭下来了！”
这人蛮横得很，小羿不愿理他。但被搅扰片刻，倒也没心情继续哭泣。遂找了片厚实草堆坐下，双手抱膝，将头埋在臂弯里。刚才喝水无意思、吃饭没心情，现在却觉肚子“咕噜噜”叫起。眼睛已渐渐适应黑暗，小羿侧过脸，盯住墙角石头发呆。
“唉……”说是发呆，思绪仍然难安，不禁叹了口气。
隔壁怪人再次发难：“唉声叹气算怎回事！大老爷们，尽学女人做派！有多大事，能教你愁成这样——没种！给我闭嘴，老子还想再睡会呢！”
小羿怒道：“岂有此理！你既不认识我，又不知我遭遇，凭什么多嘴多舌！”
“老子当然认识你——昨晚你被带来，老子就见到了。不就是当初，随师父进天宫的孩子吗？听说，师父对你关照有加。老子就想：这小子早晚得吃大亏！果然，没过多久就混进来了！”
“你是土字门的？”
“老子是穷奇，该叫‘师兄’——再这么‘你’来‘你’去，老子拍块石头过去，把你脑袋削下来！”
小羿回忆半晌，才想起曾在天宫外面，见过后土门下五位弟子，三位镣铐加身，两位无拘无束——其一是鲧，另一位自然便是穷奇。与鲧为伍，定非什么好东西。小羿心中恶感更胜，质问：“进入天宫后，我招惹过谁？你凭什么说我‘早晚得吃大亏’？！”
墙角传来“喀啦”声响，小羿转头，不知何处窜来块石子，准确击在额头正中。小羿“咚”地向后摔倒——幸亏地下干草，否则真摔得不轻。小羿惊呼，手捂额头。手上湿漉漉、热乎乎，肯定砸破了。心中又惊又怒，真不知这人用的什么法门，竟能隔墙御使石块！
“你干什么！我怎招惹你了，凭……凭什么无缘无故出手伤人！”
穷奇冷道：“老子是教你，在天宫中该怎么混！当敬重者就得敬重，否则早晚吃亏。你都进天牢了，这道理，还不明白？”
“你不也被关在这里？倒有脸神气活现！”
“老子进来，便因看不惯你这等罗里吧嗦的人。遇事便想办法解决，没办法，就好好吃、好好睡。愁眉苦脸顶什么事？老子猜，你现在已饿得咕咕叫了！老饕送饭，不好好享受，反要他传话——你刚认识老饕？他能替你传话？你当自己作了天帝？！再者，找什么‘精卫师姐’？！黄毛丫头，屁事不顶，找她作甚！你托没种的主儿、找没用的人、办没用的事，人家不答应，就自己气得鼓鼓，饭也不吃，还哭哭闹闹——又糊涂又软蛋，这种人，老子最瞧不起！”
小羿一愣。这人说话虽然粗鄙，道理却是不错，但无缘无故被打破头，气愤难消，依旧反唇相讥：“你好明白事理，倒说说我该怎么办？”
“再提半个‘你’字，老子教满墙石头都蹦下来，将你砸个稀烂！”
“好，穷奇师兄大智大慧，倒请说来听听！”
“老子不知你犯的事，怎出主意？”
小羿低头犹豫，实在不想把实情讲给他听。
“不想说？还算有点心眼！”穷奇齿冷，“刚才听老饕向你要什么东西，你说‘被人偷了’——想必宝贵至极，你舍不得。那你小子可得想好，这天牢易进难出。宝贝再好，值当把性命丢在里面？如果值当，老子劝你照样吃饭睡觉、拉屎撒尿，说不定哪天时来运转，还能出去。最不济也能……”
“师兄，那东西真被偷了，根本不在我手上！”小羿焦躁打断。
穷奇干笑三声，嗓音沙哑，别提多难听了：“这就麻烦喽！人家断定，东西在你手上，你偏说不在，人家肯定不信！”
“那怎么办？”
“怎么办？你从头错到尾，老子无法可想！”
小羿不解：“什么叫‘从头错到尾’？”
“哼哼，老子刚才说了，你小子‘早晚得吃大亏’——这都不懂，等着挨欺负吧！”
“师兄，你若想说，便好好说。若不想说，没人求你。作甚平白无故羞辱旁人！”
“呸！羞辱你还算轻的！你小子，错就错在自恃年幼，能得人人善待，说句话，大伙就得相信——别做梦了！我师父喜欢你，乐意信你，那是他老人家心善。老子却告诉你：神道、世间都是臭狗屎，没几个善人！最好想明白些：把旁人都当恶人，比都当善人，来得实惠！这道理早懂一天，便少挨一天打！”
“把旁人都当恶人？”小羿听得新奇，怒气消解。
“当然！比如老子就是恶人——对老子不客气，‘你’来‘你’去，老子就要砍你！放客气些，老子依旧瞧不起你，但抬手不打笑脸人！你说这不是实惠？你小子啊，在天宫里行事鲁莽，老子早有耳闻——冲撞本门师兄，强替旁人出头——胆子挺大，不掂掂自己有几分能耐？面对恶人，本事不大，脾气不小，早晚还不吃亏？”
小羿想起轩辕殿上与十金乌针锋相对，金字门外帮逄蒙解围，倏忽无言以对。况且这人明目张胆，将十金乌和挚师兄都称作“恶人”，听来确实稀奇。
“师兄，我真想不明白，这事还能怎么办？”语气彻底软下来。
穷奇骂道：“非亲非故，老子凭什么替你想办法！不过有一条，最好记住：如果只会‘据理力争’，就算这次侥幸脱难，早晚得将小命交待在天宫里面！自己琢磨吧，老子要睡觉了。”
“师兄，你到底所犯何事，被关入天牢？”这人说话大胆，但鞭辟入里，小羿反倒好奇起来。
穷奇没有回答，似乎真要睡去。
小羿正犹豫是否追问几句——说不定他深藏不露，真能想出妙法？这时脚步声声，回荡在石板路上，有人大步走来，边走边叫：“穷奇兄弟，你在哪间格子里晾着呢？愚弟好不容易得着机会，看你来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