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家有姐弟四人,曲老三排行第三,所以人称曲老三。其实原本她有另外一个名字,叫“膈意”,方言里这个词的意思是,令人讨厌的、遭人嫌弃的;因此,带着这个具有特殊意义的名字,曲老三开始了她的,人生
1967年冬月--出生
一
冬月里,这个南北方交界的小地方已经很冷了,前些天立了冬,就更冷了。早起上了冻,地上的干草挂着白白的一层霜支棱着,干草划过手纳的靴底,发出窸窣的声音,赵小妮儿扛着肚子裹得活像头水牛,她要去河边把老二尿湿的床褥拆下来洗涮,河里已经有一层薄薄的冰了,手插进水里,冰的人从脚缝到头皮都冒凉气,这凉气冲上来像是要把天灵盖都冻上了。不过她已经习惯了,刚生完老二没出月子的时候,也是这样不管不顾的干活。当时家里还有船,往返汉口跑航运
船上的长工说,可不敢这个样,女人生产完不好好坐月子是要落下病根儿哩,我女人生完娃,我都不叫她干重活,养好身体还得给我生娃哩,嘿嘿
赵小妮挽起袖子一边麻利的拾掇,一边大声回应,老弟呀,你看我平时拉纤掌舵哪里比个男人差,不碍事!咱这一船的人得等着吃饭,我得操持!
其实赵小妮儿娘家祖上是大户,有屋有田、有粮有钱,解放以后到后来就剩下了这条船,祖上留下的家业需要她来撑,大姐早早离开了家去谋出路,大弟弟掉进河里淹死了,之后老娘就变得痴傻起来,好容易拖着老娘把小弟弟带大,征兵的一来,小弟弟就坐不住了,看到穿军装的眼睛都直了,痴痴傻傻的老娘像是突然变明白了一样,哭着跟赵小妮儿说
不敢让你弟弟去当兵,万一打仗就回不来了,作孽呀!赵家不能绝后啊!
赵小妮儿明白她娘的意思,日日看着弟弟不叫出家门,谁成想还是没看住,偷偷报了名,跟着当兵的队伍,跑了……
往后,这条船就成了她的使命。这条船在,这家就不会散,这是她爹跟她说的。为着她爹的这句话,为了撑起家业,得尽快找个男人,不然别人看着家里没男人,船也保不住。这男人原本也在赵小妮儿家的船上做工,早些年被抓去当壮丁,后来偷跑了回来,不敢回老家去,就上了船。高高的个头,其实精瘦,拉纤也拉不动,权当撑个门面吧,好歹听话,也算家里有个男人了。
一同跑船的隔壁家婆娘总阴阳怪气,哎呀,你找个男人连纤都拉不动,哪里能行呦!是个绣花枕头!哈哈哈哈……
赵小妮听了胸口有些憋气,嘴上不能示弱,每回都喊“门口站个六尺汉,不好吃也好看”!
其实若说原因,可能就是这个白净瘦高的男人读过私塾,会打算盘,且写了一手好字,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令卿。赵小妮儿不识字,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也认不得。
赵小妮儿一边用棒槌敲打着床褥,一边盘算着临盆的日子,心里想着,这胎一定得是个男娃,再这么生下去,家里就揭不开锅了。老大妮儿五岁了,黑瘦黑瘦的,不知道随了谁;老二妮儿怕是胎里不足,生来身体就弱,三岁了还在尿床;马上年下了,一家子的吃喝拉撒需要操持。更何况,得赶紧生完不能耽误去厂里做工,当年船被充公后,原本是要被遣返回老家,分地种地做农民的,可是赵小妮心里头不服,祖上好歹也是大户,当年是一群农民给自家种地,现在怎么能沦落到自己下地干活的境地呢,怎么样也要熬成个吃商品粮的。赖着不走撒泼打滚,总算安排进了陶瓷厂,拉胚、烧窑,苦是苦了点,紧紧裤腰带吃稀点还能养活的了一家老小。这么想着,手里的棒槌锤的更使劲儿了
二
冬月里的天总是灰蒙蒙的,像是老太太给自己做棉裤的布。这天早起吃过饭,男人早早去厂里上工了,赵小妮儿安置好老大老二正准备去厂里,突然肚子紧着一阵疼,疼的直骂娘,按照头两胎的经验,这是要生了。赵小妮撑着墙想挪到门口去,看谁路过帮忙去厂里把男人喊回来,结果没等到门口,豆大的汗就往下砸,肚子像是被做活的锥子一下一下的戳,原以为生过两胎之后这胎跟拉泡屎似的,没想到这么能折腾,应该是个男娃,想到这儿,赵小妮儿好像又能使上点劲儿了,这么一提劲儿,立马感觉下身不对,赶紧脱了裤子往尿罐儿上坐,手里使不上劲儿,棉裤的裤腰带也解不开,这么扯了半天,羊水破了,哗啦啦往裤管里淌。
眼瞅着火烧眉毛了,上工晚了的陈秀华从几根木条拼的门缝儿里瞧见了这情形,急忙拉门进来,哎呦哎呦,我的老天爷,你这是咋回事儿,这咋弄呢!我去喊人吧!我一个可是弄不来呀!
赵小妮儿一把拽住陈秀华,顾不上说话,指了指屋里的四屉柜,支使陈秀华去拿剪刀,这会儿功夫,娃已经出来掉进尿罐儿里了,哭声一声响一声断的,陈秀华慌慌张张拿了剪刀过来,虽说也是生过几个孩子的人了,但是给别人接生这可是头一回,别说人了,连给牲口接生都是没有过的事儿,手忙脚乱搀着赵小妮儿起来,把孩子从尿罐儿里捞了出来,胡乱剪了脐带连着胎盘一起掉进了尿罐儿里,扔了剪刀赶紧把赵小妮儿扶到床上去,这才腾出手找了个褥子把娃裹了起来。
赵小妮儿气儿还没喘匀,连忙问,是个啥?陈秀华沾着血的手背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是个闺女,白白胖胖的!
赵小妮儿只觉得眼前一黑,再醒过来的时候,男人已经回来了,陈秀华早就走了,那个胎盘不知道已经扔去了哪里,许是东头的公共厕所里吧。
你过来,赵小妮儿叫他。
男人正用铜瓢做鸡蛋面汤,家里这十几个鸡蛋留了个把月了,就是等赵小妮儿生完娃补身体的,平日里舍不得吃,偶尔给老二妮儿吃一个。
你去把这个妮子扔尿罐儿里淹死吧,家里养活不了这么多张嘴,我就当没有生过她!
男人嘴动了动,没说话。用抹布垫着铜瓢把做好的鸡蛋面汤端到床边,喝完鸡蛋面汤赵小妮儿觉得晌午流的血又回来了,有了点劲儿以后,越发生气,气自己肚子不争气,咋就生不出个带把的,家里男人没有一把力气,要是不生个男娃,以后家里指望谁!这么想着,迷迷糊糊睡着了,做了个梦,梦里那个痴痴傻傻的老娘哭着说,你咋不看好你大弟弟呀,我有罪呀,你大弟弟就这么淹死啦,啊……正说着,天又下起了雪,一大片一大片,像新弹得棉花一样,往下掉,肩膀上扛着小弟弟,手离开牵着老娘,北风呜咽着,瞅不见前头的路,只知道往前走,去哪?不知道……
第二天醒来,出了日头,刚睁开眼就听到隔壁晒铺盖的张焕之扯着细细的嗓子拉长了声音喊:呦……又添一口儿呀,闺女好,闺女是小棉袄儿!
赵小妮儿火气一下子就上了头,真是人各有命,张焕之连着生了两个男娃,平时走路都比别人腰板儿直,这年头,谁家有了男娃就是出气儿都比别人粗!有底气!
你进来!赵小妮儿气不打一处来。你咋还没把这妮子淹死!你不去,等我起来我去!男人听她这么一说,嗫嚅着抱着娃出了门……
也不知道往哪去,正走着,老远碰到了陈秀华,快步走了上来,令卿,这么冷的天儿,你抱着娃去哪呀,可别冻坏了,昨天那阵仗,你是不在,我可是吓死了,这要是弄不好,可是要出人命的!我今儿还没缓过来呢!
男人不说话,叹了口气,家里养活不了这么多张嘴……陈秀华惊得瞪大了眼,你想干啥呀!这活生生一条人命,可不敢作孽,你瞅这娃白白胖胖的多喜人,咋能干这下地狱的事儿呢!实在不行,我给你找个人家送了!男人一听这话,扭头往家走,哎,你这人咋回事,话还没说完呢!陈秀华一个人在原地喊。
刚进家门,赵小妮儿听到动静,从床上探起身来,一眼瞅见男人怀里还抱着娃,开始破口大骂,日你八辈儿,老子说的话你都不听,你又带回来,是想这一家人都饿死不是!
骂着骂着眼圈儿就红了,连忙背过身去,男人看这情形,忙不迭的把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娃塞进被窝里,赵小妮儿一边骂,一边撩开了棉袄,娃迷迷糊糊拱到了**,吮吸着安静了下来。赵小妮儿偷偷抹了一把眼泪,心里想,这娃生下来注定是个苦命的娃,寒冬腊月的羊,哪里还有草,又是个妮子,这辈子不知道有多少苦要吃……
当家的,咱给这娃起个名吧,你说叫啥呢?
一个妮子要啥名字,就叫膈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