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老是个和蔼至极的老人,说话慢悠悠的,平时里只要他不唠叨起来,向府上下无不喜欢与他说聊上一两句,可真要是不小心碰到他那个点让他唠叨起来,阴云密布的天空怕是都能让他聊出个晴空万里来,那由谁能扛得住?满打满算也估计只有那已逝的大公子向凌尘了。
其实向府的一些个下人们不知道的是,九年前,康老还是整个向府的大管家,只不过也没见着怎么犯事的康老在那个“矮墩子”来了以后就莫名其妙的被降了职,当上了二管家。虽说大概因为觉得亏欠,向墨轲并没有按职降了这个半百老人的月俸。
但无论如何此事若是落在旁人身上,终归还是会被气得半死,不过这是康老,一个不争的老人。
今日一大早,辰时未至的时候,他就站在来向府大门旁候着,因为听闻家主说今日向府会来一些重要的人物,让他早些起来迎客,当然,没叫他那么早就是了。
在他的身后,两列金羽军军卒整齐划一站在道路两侧,一直排列到向府大堂门前,肃杀气势隐隐。康老心思活络,虽然不知道这次来的客人具体是什么人,但是大抵也猜到了这次的客人是敌非友。
“咚咚咚——”辰时刚到,便是一连串急促无礼的敲门声响起,还好康老起的更早一些,否则照家主说的那个时间起,那是绝对接不上这伙人的。
康老眼神示意了一下左右门童,大门缓缓开启。为首两人康老并没有见过,约莫不是苏州人,他们身上的衣服面料倒很是华贵,好像是南都那便近些时候才兴起的越袖服,他这些天是见过家主穿过。
左边年轻一点的看上去眉清目秀,模样算得上上等,而右边这位却不堪恭维了,抗老从未见过如此瘦枯的人,就连窄身宽袖的越袖服套在他身上都显得宽大无比。
在他们身后,有十数位身负黑甲的甲士,煞气很重,一看便知是不少上战场的私家军旅。这些人从敲门声便能听得出来,气势汹汹,果然来者不善啊。
不过无妨,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更何况向家本身就是一条龙呢?比实力势力,向家从未惧人。
短短一瞬间,康老便想了许多。心中虽有许多自豪傲气,但他的礼数表情依旧到位,他侧身让了一步,斜举手臂,轻声道:“家主早已令老仆在此等候各位。各位,请。”
为首的年轻人眼神一阴,不顾身旁枯瘦男子,率先迈步而进,后者微微嘟囔了两声,谁也没有听清楚,爱年轻人半步前行。
这一切,都落在康老眼中。
来人自然是早就商议好兴师动众前来问罪的王博韦王昌贺父子一行。
话说刚迈进向府大门,还未行上一两步,夹道而伫的金羽兵卒便是整齐划一的一锤胸脯,一跺长弓,齐声喝道:“恭迎贵客——”
铁甲铮鏦,呼声震天,吓得王博韦一行人当场一愣。
“博韦,这……”王昌贺神色局促的歪过头,自小钟鸣鼎食且未曾与军旅打过交道的他又如何见过这样子的阵仗?
王博韦看着夹道而立的两列金羽兵卒,舌头轻轻抹过锋利的犬齿,眯眼低声道:“不过是下马威的小把戏,走!这向墨轲此地无银三百两,看来是怕了。”
说是这么说,不过宽大长袖下微微搓动的手掌却是出卖了他的心思。
深呼了一口气,王博韦就这般放开脚步堂而皇之的走入金羽军士卒夹道而立的小路上,神色自若,看不出丝毫的紧张与不适来。反观其父亲王昌贺却是要差得多了,勉勉强强的落王博韦半个身位,但半个身子缩在王博韦的背影之中,那畏首畏尾的模样看的王博韦一阵恼火。
王博韦此行并没有带其余的闲杂,除了为首的王博韦王昌贺二人以及一名随从以外,剩余的便是门前的一名马夫及身后二十名甲士了,此前街头纨绔所带的护卫王博韦今日却是一个没带,原因无他,主要还是因为那些个护卫既撑不了场面又打不了硬仗的,拿出来作甚?给向墨轲笑话王家无人?
主子先行,二十甲士紧随其后,但王博韦王昌贺二人刚刚走过第一对金羽军卒身边后,那对金羽军卒便举起长弓交叉横在了二十黑甲士兵身前,却是一言不发。
受到如此待遇,为首的甲士怒起,一把抓中双弓交迭处,望着居右手边的金羽士兵目光凶狠,即便是面对久负盛名的金羽军也丝毫不怵,“起开!”
不过也当是如此。
王家私军名为覆云军,在禀川流域一带极具名望,战力强横,在于昉(太尉)所著的军评中常年高居第三名,由于其军队上下所披皆是黑甲黑衣,因而覆云军兵卒也被人称为“群鸦”。向墨轲也曾与孔白丘说过,覆云军每一位士兵的综合实力都不在金羽军之下,若非人数稀少,以王家跋扈的性子,哪里能容得下于家在他们头上蹦跶?
面对凶恶的群鸦头,拦路的这对金羽兵卒却好似闻所未闻,目不移视,好似一对雕塑,但斜举着交叠长弓的手臂却是加重了几分力量。
王博韦回过头,看见这一幕嘴角挂起,对于覆云军的单兵作战及小规模作战他还从未担心过。
本就是不和谐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剑拔弩张。
这时,康老悠悠堵塞声音却适时的响起,“贵客,家主有命,还请贵客不要为难老夫和这些个金羽军的小兄弟们。老夫在此,谢过了。”
康老的言语虽然柔柔的软软的,不过却异常好用,短短几句便是将紧张的气氛消融了大半下去。见这般,王博韦自知此时就算打也没了火气,毕竟这里还是向墨轲的地盘。
他便是望着为首的那名覆云军士兵命道:“你们在这等着。”
为首的士兵喏了一声,然后狠狠的刮了一眼那对金羽军士卒,自己寻了个有阳光的好地方坐下了歇息起来,也丝毫不顾忌王博韦两名主子还在当场。
对此,王博韦并没有说些什么。他转过头,迈开步子向里走去,反正照这架势,这夹道的金羽军士兵一定会一直列到能见到向墨轲的地方去,王博韦倒也不怕在这十步一折风景秀丽的错落府院中迷了方向。
“两位还请稍坐片刻,老夫这就去请家主。”
走了约莫五六百步,王博韦二人终是来到了正堂,康老在命人沏了今年秋收的新茶之后便告退了。
不久,几名貌美女婢端来了两杯新沏的六青放在王博韦二人面前,顿时,满屋茶香。王博韦轻轻抿了一口茶水,清新自然,顿感呼吸痛快,身心通透,不由赞叹道:“这六青无愧吴国茶魁之名,怕是连那巫山的云麓清于此茶比起来也在五五之间吧。”
对于品茶,王昌贺倒是铆钉不识,在他看来天下茶水都是一般苦,哪有什么分别只说,倒是这端茶的美婢……王昌贺毫不客气的上下打量着身旁侍女,看那色眯眯的模样,恨不得能上下齐眼方才舒坦。
“博韦若是喜欢这六青,回头回去时便让康老装上一些带回去好了。”清朗的声音从内门传来,一身华衣锦袍的向墨轲迈步而来。
“还是不劳烦将军了。”王博韦语气不卑不亢的拒绝了向墨轲的好意。他站起身只是略略的对这向墨轲一作揖,并没有行后辈礼,也算是见过了。
王昌贺此生最恨两种人,第一种是身材高挑气质出众的人,第二种是样貌俊逸的人,前者被他见了往轻了弄也会被打断脊梁半死不活,而后者则大多数连死都难求痛快。
好巧不巧,向墨轲两方面都占了个齐全,而且身份地位又远超于他,因而也不难想象王昌贺此刻心底那恨不得将向墨轲挫骨扬灰的疯狂嫉妒。
不过当向墨轲行至近前,王昌贺的表现却是热情之至,作揖寒暄,不似作假,那装得的一副笑面虎模样,瞧得王博韦一阵不屑。
“听闻二位这次来金陵是带了主公的旨意?正好,我也不坐了,二位先行宣旨吧。”不等王博韦说话,向墨轲还未坐下便是先声夺人。
姜还是老的辣。
王博韦来时千不想万不想的就是被向墨轲牵着鼻子走,可终究还是开口慢了,失了先机。他笑着站起身,平摊出手,身后的随从会意,将手中一直捧着的一方玉盒递到了王博韦手上。王博韦轻启玉盒,从其中取出一卷正黄色绘有八蟒腾川的长卷,朗声道:“大将军向墨轲接旨。”
堂中众人闻言皆是跪下大拜为礼,唯有向墨轲闻声后只是折腰作揖以做礼。
“孤念大将军日夜操劳,欲替大将军分忧。故,撤大将军北军兵符。”王博韦读完,一合旨卷,平举身前。
“大将军,接旨吧。”
“臣,向墨轲,接旨。”向墨轲应声在做一拜,双手平托过旨意。从怀中取出一块由鸡血石刻成的猛虎兵符放在王博韦举起的玉盒中,“这是北军虎符,博韦可要好生保护。”
王博韦笑了笑,将玉盒递给下人,笑问道:“北军在将军手中掌了五年之久,将军可有不舍?”
向墨轲笑了笑,并没有正面做答:“北军本就是主公的,向墨轲有幸为主公操练罢了。”他抬了抬手,示意二人请坐后自己率先入了主座。
一旁的王昌贺虚情假意的报之一笑,却发现向墨轲的目光根本没有停留在自己身上半秒,这让他心有恼怒。
所谓的曲意逢迎、职场假笑、故作沉吟,这些让他一开始还自鸣得意的演技现在看来却像是一场的笑话。
这边的阴沉的表情面朝王博韦的向墨轲并没有瞧见,但对坐的王博韦都看在眼里,但他没有主动说些什么,嘴角只是习惯性泛起了一丝冷笑。若是这件事情能让这自称为自己父亲的人有些自知之明也算是一件好事,至少以后不会再在外面丢自己、丢王家的脸面。
不过王昌贺那会是那种省事的主?活了半辈子都未曾有过自知之明的他又怎么可能在这里有了自知之明?做了王昌贺将近二十年儿子的王博韦显然并不了解他的父亲,若是他的父亲能有一丁点的自知之明,以王家的影响力,王昌贺又如何至今才坐上这小小的七品门下长吏?
“向墨轲,且不说这个,你倒是端的一副好大的架子,将传达旨意的我父子二人丢在公府不管不问许多天,这气派,我等可羡慕的很哇!”
一听王昌贺开口所言,王博韦心中便大呼完蛋!自从向墨轲提出驿站改制而未被实施后,冷落传旨的人也不是一次两次,对此,主公也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他恃才傲物,南都那便几乎人尽皆知此事。这蠢驴怎地能拿此事来说话?这不是放机会给向墨轲发难!?
结果果然不出王博韦所料,向墨轲嘴角轻翘起,转过头望向王昌贺,毫不留情地讥讽道:“在下的官职虽然不大,但应该也还没小到能让你一个七品官指摘的程度吧。”
不顾王昌贺气的涨红的脸色,向墨轲再次转首望向王博韦,神情严肃,颇有种兴师问罪的味道,“王博韦,我本不想以大欺小责怪你,但既然阵势都拉开了,我便想问问,前些时日为何在我金陵城内辱民伤民?你是把我向墨轲不放在眼里吗?”
向墨轲右手一拍,手边茶几应声粉碎,大堂上的气氛骤然变冷。
“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
此刻王博韦心中早已不知把王昌贺骂上了多少遍。可别看他此刻神色如常,天知道直撞向墨轲气势的他此时后背早已被汗水浸湿,和一个久居高位的庞然大物平身对话那是个那么容易的事情?况且现在因为王昌贺的败事,自己哪里还能与向墨轲平身而谈?
与人口谈这种事情就如武夫决斗,先出手的能决定决斗的节奏,是一击必杀,还是先行试探。
从来向府的路上,王博韦便决定此行行事说话要雷厉风行,毕竟在对方主场,不能给他半点喘息,需要速战速决。但不料让向墨轲出了先手,定下来基调,这才让局面变成刚才那样毫无营养的拉家常,不过即便那样,在没有丝毫破绽的情况下,双方水准也应该在五五之间。
王博韦自认为从头至尾未曾露出破绽,但没想到的是却是王昌贺给了向墨轲起势的机会,现在向墨轲气势如龙,自己这边却是一溃再溃。
理论本就有两面道理,黑说黑的白说白的,要想谁压住谁,最关键的还是要看谁的气势足劲头大。古时那么多说客为何如此收到文人推崇?毕竟能以一人之势力压众人的这般能力,非大贤不可为。
胜负已定,王博韦倒也干脆,作揖一拜道:“倒是给大将军添堵了。这次回南都我会请示爷爷会出二百两白银给贵府,还望大将军不要推辞,权当做是赔偿这段时间在金陵城给贵府造成的麻烦了。”
王昌贺一愣,怎么就这般认输了?就连向墨轲也没想到王博韦竟是这般干脆利落。
到此,王博韦才是发现,自己是中了向墨轲与向权这对父子的诡计,一个故作莽撞打乱自己的阵脚,让这必败之局变成胜负难料,一个把控全局收场扫尾,将本是不胜不负的局面转为大胜而归。
“这对父子……”王博韦眼睛虚眯,心中虽然有太多不甘,不过输了便是输了,技不如人怪得了谁?
这笔账他是好好的记下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来日方长,他还年轻,等得起。
只不过有些可笑来时还说满心怒火如何平?
便是这般平得的。
王博韦的利落干脆让向墨轲都是有些愕然,随之而来更多的是忌惮,咬人的狗从不叫,最狠的敌人不瞎闹,这是孔白丘随口说的一句打油诗,虽然有些并没有太多文学的内涵但其中道理却是真的不能再真了,没有比又一个能懂得自我反省、知错就改的敌人更加恐怖的事情了。
“王博韦……日后必是权儿一大敌。”向墨轲暗想。
“大将军,侄儿有个不情之请。”
“何事?”
王博韦道:“侄儿有匹青蹄白玉,是从小养到大的,喜爱的紧,当日醒来时却是不见了踪影,想必是被贵府的权公子给牵走了,不知大将军能否还予侄儿,侄儿定当不甚感激。”
向墨轲眼皮却是跳了跳,还有这事?当下苦笑道:“博韦,此事我确实是无力做主,权儿顽劣的很,从小到大都只听他娘亲的,对于我的话向来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我和他讲话的用处怕是可能连你都不如。”
见王博韦皱眉,向墨轲笑道:“不若这样,我让下人领你去权儿的院子,你与他亲自说去,想来权儿也不应是那种不讲道理的人。”
王博韦起身一拜,谢道:“多谢大将军费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