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上,人来车往。大量的骡车、牛车源源而来,往码头上运货。车到码头,一箱一箱的出口货物被苦力从车上卸下,又被苦力吃重地抬上船去。朱汉旌感慨地指着那一箱箱货物,对亲兵们说道:“大宋海货抽解,粗货十五抽一,细物十抽一。看看,这一箱子就是多少银钱!某等衣食铠甲,就要仰仗商税、市舶税。外贸越是兴旺,某等衣食越有保障!”
他这么一说,亲兵人人都是喜形于色。当兵是拿命去博个前程,没有不贪财的。大宋军人地位尤其低下。“赤佬”“丘八”“贼配军”诸如此类称呼都反映出当时军人社会地位低微。大宋名将狄青官至枢密副使,相当于后世的国防部副部长,还被文人称呼其“赤枢”。既然社会地位如此低微,大宋军人更加往钱上使劲儿!
朱汉旌不忌讳军人贪财。拿命去博,总得给付卖命钱安家费吧?要给钱,那钱哪里来?就要从这商税、市舶税上来!
朱汉旌指着这些大海船,对亲兵道:“抽税,要有技巧。一亩地一年也就是产几百斤粮食,能抽多少税?把农民逼死了,一亩地也就是能有几十上百文钱!抽税要从有钱的地方上抽!你们看看,这几百条海船,每条船,小的有几百贯,大的有几千几万贯!一条海船要养活多少个军卒!这些海船就是尔等的财源,好生保护住!”
众亲兵都是齐声应诺。
朱汉旌带着他们缓缓巡视码头,边走边说:“这货物从城内、从外地运过来,一路都要太平,要是不太平,中途被抢,你我的粮饷就没了!今后你们还要去护路,确保一路太平,这样才会有钱有粮,晓得么?”
“晓得!”
朱汉旌讲得是最最浅显的道理,把每个军卒的利益和他们所保护的目标紧紧相连。在这军人荣誉感还不曾建立的时间里,这样赤裸裸的利益宣扬最是直入人心,最是直接管用!
一番洗脑式教育下来,这些亲兵看着那些码头苦力与管事,眼光都和善很多。
朱汉旌看懂了他们的眼光,心里觉得这利益捆绑的办法真是管用啊。在没有完善国民教育前提下,先别说什么远大理想,这利益捆绑来得更加直接有效。倘若自己的军队都能意识到护民、护商就是保护自身利益,那么以后平乱中,还能保下更多的民众!
朱汉旌到码头巡视,就有管事看到,飞报于海商。
方百花看有人奔走相告,有些紧张,喝令传令兵跟上去看看。
不一会儿,鱼得水等几位海商匆匆而来,躬身行礼,连声道:“不知上官前来,有失远迎,失礼失礼!”
鱼得水说话之间,就有家仆伶俐地上前,要给朱汉旌牵马坠蹬。
朱汉旌自己麻利地翻身下马,把缰绳递给鱼家家仆,向着鱼得水等人和颜悦色拱手还礼,说道:“某就来看看。不曾先知会,反而让你们忙乱了。杭州港繁华与否,关系到你等生计,更关系到杭州民生。你们可有什么难处?不妨说出来,让某也想想办法。”
几位海商交流眼神,都觉得这位杭州现管十分体贴海商,不妨直说。海商鱼得水说道:“今日启用检疫法之后,有洋商扰攘,不肯从命。”
“哦?”朱汉旌竖起耳朵,“如何扰攘?”
鱼得水说:“某等商议:杭州大港,来往船舶人员无数,倘若带来瘟疫,则全城上百万人口遭难。某等也是尽心竭力避免。今日检疫法方才启用,就有海外洋商不服,于检疫所在聚嚷闹事。”
朱汉旌把眉头一挑,恨恨地说道:“头前带路,某去看看!”
那检疫所在也不远,走不多时便到。果然,有一群洋人聚集闹事,还有几个看起来是管事、医士的人被打得丢了幞头,头发散乱,脸上还淤青。
朱汉旌骑马一到,就喝令:“包围起来!”
朱汉旌一声令下,七八十名亲兵吆喝着将这检疫所在包围起来。大宋官军一身大红战袄,甲叶铿锵,长枪如林,更有孙大哥、方百花的弓箭对准人群,凶煞之气顿时压住场子。那些闹事的洋人脸上嚣张气焰瞬间不见,猬集成一团。不过他们也是各自握刀在手,目露凶光。
朱汉旌看那些洋人总数有约莫百人,肤色各异,服饰不同。朱汉旌大略与自己记忆中的各国人稍微对比,识别出来有倭人、朝鲜人、东南亚人、南亚人、天方人。
这初步识别开来,他心中就有数,知道如何应对了。
这检疫所在是几处平房,房前有平地。这约莫百个洋商被围困在空地上,人多,且几乎个个都有兵刃在手,看起来都不是善类。
朱汉旌挥手招来在场的几个管事、医士,和气问道:“洋人扰攘,所为何事?”
有一个三十多岁,看起来精明能干的小吏快步出前,对着朱汉旌恭谨地拱手见礼,头一低,披头散发,模样很是狼狈。他连忙伸手草草挽起发髻,这才回话道:“禀告上官:学生被推举为此地检疫管事。方才学生唤来海商检疫,那些海商都说从来没有这个道理,不服约束,聚众起哄,殴打学生及医士。”这个管事把脸一侧,让朱汉旌看清他左脸上的青紫淤伤。
这个管事刚刚说完,医士也上前诉苦。还没有等医士说完,就有一个生硬的声音响起:“胡说!胡说!你们通通地胡说!是你们欺人太甚!”
朱汉旌转头过来,说话者是一个倭人。他头顶前半部中间剃光,后半部勉强挽起来一个髻。两条眉毛被剃得只剩下短短的两点,此时他似乎在发怒,眉毛都快挤成一个点了。更可笑是他矮,很矮,看起来很像是一只大号的猴子。
他身上也是上衣下裳,分明是汉服的山寨版本——和服。他脚踩木屐,走过来哒哒声响。这个倭人腰间插着一长一短两把刀,他这么走过来,孙大哥和方百花两个人都是十分警惕。
鱼得水跟在朱汉旌身后,善意地提醒说:“倭人凶悍,拔刀极快,与人冲突总是抢先动手。上官小心。”
“哦?”朱汉旌有些意外。他后世读到的材料说倭寇是明代才有,唐宋时期倭人十分崇拜汉文化,来华访问都是抱着来学习的精神而来,不知道倭人如此凶悍。转念一想,也是,若不是如此凶悍,怎么会发展到倭寇?
朱汉旌心中暗暗凛然,沉声对方百花和孙大哥吩咐道:“看紧他,小心他突然拔刀伤人!”
孙大哥和方百花都轻轻应了一声,将弓弦拉开。孙大哥还大声吩咐道:“弓弩戒备!”弩弓手听令,齐齐上弦。
那倭人面对弩弓,还不畏惧,依然眼光如电,直射朱汉旌。他一口汉话说得不错,除了语气稍微有些生硬,倒也吐字清晰。他厉声说道:“大宋为天国上邦,如此可是待客之道?某蹈海千里来朝贡,因何如此刻薄待某!”
朱汉旌心头一缩:这个倭人可是知华派!
朱汉旌在后世看过很多资料,中国古代官员自封天国上邦,对洋人与其说是宽大优厚,不如说是跪舔。洋人一说来朝贡,带来些许不值钱的土特产,中国就会恩赐十倍百倍价值的回赠,还说海外蛮夷来之不易,理应优待——这么多民众血汗就被当权者大肆送出去了!
这个倭人能够讲一口很好的汉话,能够熟知中国官员跪舔朝贡使团习惯,一来就摆开架势,以朝贡使臣身份来压制大宋官员。而大宋官员此时肯定得跪!
朱汉旌心中暗暗冷笑:我可不是大宋官员!我也是一个“番邦”王子,我怕你作甚!
朱汉旌冷哼一声,开口说道:“某,是海外来归大燕藩国王子!身份高贵,远超尔等!”说着,他转身向北跪拜下去,口中高呼:“大宋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朱汉旌礼拜完毕,站起身来,转回身面对这些洋商,目光如电,在他们脸上缓缓扫过。朱汉旌的目光扫过那倭人,那倭人毫不退让,两个人的目光就在空中撞得星火四溅!朱汉旌厉声说道:“尔等既然来朝贡,就有朝贡的恭谨!对天朝上国,岂能无礼?岂能抗法?”
这话于法于理,无懈可击。那个倭人听得一愣,马上又梗着粗短的脖子回应道:“先前从来不曾有过检疫之法,奈何如今要检疫?”他这一说,身后洋商纷纷响应,操持着各国各色千奇百怪的口音,起哄道:“检疫!不!检疫!不!”
朱汉旌冷冷地喝问道:“尔等这是抗法么?”
那个倭人反而把胸脯一挺,气焰大涨,暴吼道:“俺是使臣,就是抗法又如何?”
若是往常,每当码头洋商闹事,大宋官员都要退缩。他这个新知州也会退让吗?鱼得水等海商在看着他,码头的检疫医士在看着他。一时之间,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朱汉旌。此时此地,他就是大宋朝廷在码头最大的官。此时此地,他是大宋,大宋就是他!他该如何?
朱汉旌挺胸收腹,英挺地迎着寒风,冷着一张脸,缓慢而清晰地下令:“孙大哥、方百花……听令,开……射!”
“射”字刚刚出口,早已经等得不耐的孙大哥与方百花便松开弓弦,两支军用制式三棱羽箭既快又准,一支朝着咽喉,一支朝向心窝,闪电般扑去!
那个倭人也懂汉语。朱汉旌这“射”字出口,他拔刀速度也快若闪电!他虽然有两柄刀,抽出来也只有一支长刀,磕飞一支袭向咽喉的长箭,这飞向心窝的长箭就漏过了。
距离只有七八步,孙大哥力气极大!这支箭大半扎入心窝,箭尾兀自颤抖不止。那个倭人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低头看着肚皮上的羽箭,下肢仿佛像下锅面条一样软下去,上身就想融化的雪人一样塌下去——这分明是箭头穿透肚皮、胃,扎入脊椎骨中,切断神经!
所有洋商在这一刻都吓呆了。
大宋官员懦弱。码头洋商闹事,官员素来约束华人,偏袒洋商,何况这是一个自称日本朝贡使臣?说杀就杀了?
其他洋商看着朱汉旌,人人都只觉得凶气迎面扑来,当场有被海浪扑击站立不稳的感觉!
朱汉旌只冷冷扬声道:“跪下!不跪者,射杀!”
这一句命令下来,洋海商呼啦啦跪倒一片。有四个洋海商还指天划地口中喋喋不休说着生硬的汉话,大意是信神的人绝不会下跪……于是朱汉旌微笑道:“送他们升天见他们的神!”
“嘣嘣嘣……!”弓弦响动,十多支弩箭闪电一般飞来。大宋朝蹶张弓威力强大,距离又是如此之近,当场将四个海商射出前后透明窟窿!弩箭带着鲜红的血雾,喷射出好远,那些跪服在地上的洋商听到弩箭入肉又射出声音,人人脸上雪白,其中有些胆气不足的,已经上下牙齿打架了。按说这些洋海商在海上都是见过海盗经历过厮杀的凶悍之辈,可谁也没有想到,这大宋文官,居然说杀人就杀人了!巨大的心理落差,让他们瑟瑟发抖起来。
朱汉旌面若冰霜,大步朝前踏去。踏过那倭人尸体时候,朱汉旌还故意在他胸口重重踩上一脚,踩得那倭人口中鲜血大口大口喷出来,足足喷出一尺来高。
朱汉旌走到那些洋海商中间,沉声问道:“还有不服王化者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