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旦老去便会伤春悲秋,看到美丽的花也不会惊羡它的灿烂,只会为它最终的枯萎而泣泪揪心……”静水的目光有些涣散,像是在自言自语,“曾几何时我也会嘲笑那些人,他们把自己束缚住,蒙蔽着双眼欺骗自身……”
苏摩缄默地站在一旁,身姿如松,聆听着老师少有的感慨。
这位被世人尊崇的巫师向来雷厉风行不苟言笑,在苏摩的印象中她永远都是那么强势,从未表现过老态。但此刻静水面无血色,半躺半坐在藤椅上,双目微闭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只是唇角细微张合透露一丝生气。
“老师也会有这种感慨么?”苏摩问。
此时窗外下起淅淅沥沥的雨,木式书房里一股子积腐的潮气,静水连连咳嗽着,面色变的更加难看。案桌上放着一个青瓷碗,里面盛着安洁拉精心调制的药液,腾腾热气冒出像云似雾,苏摩已经快要看不清老师惨白的脸。
“真不想承认啊。”静水的语气平淡,把头侧向窗外,望着飞雨出神,“在我很小的时候,村子发生了饥荒,所有能吃的东西都没有了,就连树上的叶子也全被拔下吃光,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刺破天空。”
“是一段难忘的时光啊。”苏摩回道。
“可以说是刻骨铭心。那个时候我才六岁,他们说我就像是芦苇棒一样瘦削,全身上下仿佛只有皮包着骨头。虽然是这么说,但还活着的其他人又有哪个不是这样呢。原本是丰收的深秋,天气却酷热的像是六月的盛夏,蝉鸣在浑浊的热浪上响彻,路边随处可见倒地不起的人,他们的身体都已经残缺,只有死寂的脸紧贴着快被融化的地面,皮肤灼烧露出焦黑的肉……”
“身体都残缺了啊。”苏摩重复着静水的话语,说不上他的表情究竟是平静还是冷漠。
“活着的人也十分痛苦呢……”静水端起瓷碗将汤药一饮而尽,双眼发出一道凛冽精光,“大家都饱受饥饿干旱之苦,为了一块手指大小的萝卜不惜争得头破血流,混战中被误伤而断手断脚的大有人在,妻子和丈夫可以反目成仇,只有老人和小孩蜷缩在角落里,绝望而无力。”
“你好像一点都不惊讶。”静水看着苏摩的脸,微笑了一下。
“因为是老师说的。”苏摩低头恭敬地回答。
“所以就无条件地相信,或者说是无条件地接受么?”静水本能地说出这些话,内心莫名悸动了一下,电光火石间浮现起曾经还是那人弟子的画面,她的颤动和失神只在这一瞬间,随即又成为死水一般的寂静。
“不用紧张。”静水看着沉默不语的弟子,“在我还是弟子的时候,我的老师也这么问过我,我就像你一样,什么也回答不出,内心充满了迷茫和不解。”
“您的老师,应该是很优秀的人吧。”
静水怔了一下,复杂的神情涌现在脸上:“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他……要是单论能力的话,没有人能够超越他。”
“没有人能够超越么……”苏摩淡淡的回味着老师的这句话。
“无人可以媲美他。”静水给出了肯定的回答,“在我和卡梅隆还小的时候,无比期望老师能够在我们的面前施展强大的力量,但十分遗憾的是,老师从没有这么做过,无论是我们再怎么央求,连小小的试验也未曾有过……”
“虽然他从不展示自己的力量,但我们都知道老师的强大。很长的一段世间,他就是我们的神明。”
苏摩诧异的抬头看着老师,很难想象老师这样的人还可以无比崇拜着另外一个人,简直像是河水倒流不可思议。
“是他创造了静庭司,也是他解救了灾厄中的我。他刚踏进村庄的时候,苟活的村民们发红了眼睛想要抢夺他的背囊和腰间挂着的水壶。”
“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啊,想要杀掉他的应该也大有人在吧?”苏摩问。
“也有很多”,静水顿了顿,“人在绝望的时刻和疯狂的野兽没有什么两样。”
“应该说,人就是野兽。”苏摩不卑不亢的说着,不带一丝感情。
静水瞥了弟子一眼,有些诧异于他的回答。在老人的心目中,这个弟子不仅天赋极高,而且性情温和,无论交代什么事情或是要做什么事情,都从未有过怨言,仿佛只要有人开口找他帮忙,他都会一五一十的接受。
“你有些地方和他很像。”静水看着苏摩的脸,缓缓吐出一句话。
苏摩知道静水说的是她自己的老师,耸了耸肩:“那种厉害到连老师都赞叹不已的人,弟子不敢比肩。”
“毋须妄自菲薄,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静水说,“我们既然来到这个世上,就一定有着某种使命等待着我们去完成。发挥自己的力量,坚持着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即便是身处黑暗的飞蛾,在火焰中也会燃烧出生命的壮美。”
“你是静庭司内年轻一代内最被看好的四人之一,你将有更美好的未来。”静水望着自己的这个徒弟,她比谁都有信心相信苏摩的未来一定也是个伟大的巫师,甚至能超越自己。
“你对其他三个人怎么看?”她突然想到这个问题,想要知道苏摩的想法。
苏摩的目光直视着老师,那种高高挂起的冷漠,那种面对前辈的恭敬全部消失了,他一个字一个字的吐道,桀骜和认真居然出现在同一张脸上。
“不-足-为-惧。”
静水楞了一下,她原本想了解的是苏摩对其他三人的看法,她以为苏摩会说出另外三个人各自不同的优势,自身又该如何应对站稳位置;但“不足为惧”四个字简介粗暴的传达了一种讯息,一种令她都觉得张狂的讯息。
“好,很好!”老人无神的双眸大振发出光彩,她在苏摩的身上又看到了几分属于自己的影子。傲慢也好,张狂也好,自负也好,人的心中总要烧着一簇非理智的火焰,不然在世界中只能感受无涯的冰冷;倘若飞蛾不曾扑火,那在黑暗中苟活的蛾子又怎会被人铭记,留下惊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