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洺亿在翠茵阁其实是半禁足的状态,一天中有大半日都要学习礼仪诗书,难得有会闲暇时间她想去各处转转,两个嬷嬷还要跟着她,不准她走远。这日的礼仪课傅洺亿听到一半就有些心不在焉,脸上一会怔忡出神,一会又挂着淡淡的笑,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好不容易挨到了下课,傅洺忆豁然起身,大摇大摆的朝门口走去,听见身后跟着窸窣脚步声,回头对着两个嬷嬷做了个鬼脸,又换上严肃神情厉声说道:“今日是伯母邀我一同进膳,我娘也在,只陆萱儿一人跟着我就好,你俩自行安置吧。”
其实两个嬷嬷也不容易,这几日跟着傅洺忆在翠茵阁伺候也吃了不少苦头,前日其中一个嬷嬷被枕头里的细针戳了脸,疼得嗷嗷直叫,试想那么多细密的绣花针藏在枕头里,人冷不防的往上一躺,被扎得伤口又细又深,是怎样的一种钻心的疼痛,我瞧着傅洺忆看着那位嬷嬷红肿的半张脸,又得意又挖苦的言辞,便知这事应是与她有关。另一位嬷嬷也挺惨,那位嬷嬷脚大,傅洺忆时常笑她脚大似船,昨个午休时不知是谁拿走了她的鞋子,那位嬷嬷光着脚在室内找了半饷也没找到,出门刚迈过门槛,就被门口的瓷碗碎片扎了脚掌,疼得一头又折回门里,再探头朝廊下望去,青砖铺就的走廊地面磷光闪闪,竟是一地的碎瓷烂瓦,那位嬷嬷光着脚捡了半晌才把走廊收拾干净,手还被划出了几道口子。如今见傅洺忆绷着脸,两人心里都有些畏惧,再加上确实是老夫人那边有人传话,叫傅洺忆去赴晚宴,两位嬷嬷料想既然管夫人也在那应该不会出什么事情,也就躬身应了,不再跟随。
傅洺忆一路心情甚是愉悦,连蹦带跳的还不忘回头拉着我的手跟她一起转圈圈,可能是自幼丰衣足食,傅洺忆的个头要比同龄人高一些,身材也更丰韵一些,几番下来我被她转得晕头转向,她却是意犹未尽,不肯松开我的手,我不得不气喘吁吁的说:“傅小姐快放开我吧,我真的晕了,再转就走不了路了。”今日我穿的是藕荷色散花百褶裙,她穿的是鹅黄色双蝶云形千水裙,我俩的裙摆摇曳如花,像青砖石上开出的一对并蒂莲花,傅洺忆笑意吟吟,“你做好准备,我可要松手了。”她言罢突然松手,我在一阵眩晕中朝一个方向倒去,在两腿瘫软即将倒地之时,忽而有人从身后扶住了我,我倏然抬首正对上他如黑墨般带着关切的眸子,他微微蹙眉,眼底深处渐渐燃起一抹怒气,我对他轻轻摇头,客气回礼,“方才是我手滑,没有攥紧傅小姐的手,多谢三爷扶住了我。”三爷把我拉了起来,攀在我耳边轻声的问了句,“疼吗?”我惶然摇首,抬眼望见傅洺忆已经兴奋地冲了过来已不敢再与三爷多言,傅洺忆横在我与三爷中间,微微一笑,百媚丛生,“三哥!”她轻声唤他,眼中的柔情溢于言表。
是啊,他是她的三哥,这样的关系,自幼青梅竹马的相知是谁都不能取代的,我对三少奶奶从未有过的妒忌此刻竟然落在了与我年龄相当却出身悬殊的傅洺忆身上,古人讲门当户对,鸾凤和鸣当是他们这样的关系,我心中苦笑,突然觉得自己多余。我慢慢退到两人身后,缩在他们的影子里,傅洺忆拉着三爷大步流星的走着,开心的与他说笑,三爷偶有偏头看我,却又被傅洺忆正了过去。
我随着三爷和傅洺亿步入老夫人宴客的正堂,正堂正中靠门口的一室已备好一张黄花梨木方桌,四周是云纹如意头交椅,共是九把,正中桌案上的橘红色莲花香炉里燃着沉香,香烟袅袅,一室静谧,唯独里间檀木雕福禄寿屏风后传来一两声轻微的说话声,傅洺忆一笑,打头过去,绕过屏风后还未等三我和三爷跟过去,便一声尖叫的原路折回,窜进三爷的怀里,三爷微微蹙眉,负手问道:”怎么了?“傅洺忆像是受了惊吓,手指颤颤的指着里间,”里面……”傅洺忆有些语无伦次,对着自己的脸比划着,我说:“我去瞧瞧。”三爷略带忧虑的看着我。
我绕过屏风,但见梅英已侧立在一旁,身边站着白圣香,我亲切的唤了声,”梅姑娘——“梅英微微抬首,眼圈已经发红,”我看我还是回去吧,圣香的爷爷在里间为老夫人、管夫人、大奶奶和三奶奶把脉,少等她们出来了,你与老夫人说一声,我不舒服,先回房里了。“
我盘算着外面的九把椅子应是为老夫人、管夫人、大奶奶、三奶奶、三爷、傅洺忆、白家祖孙和梅英准备的,赶忙拦住了她,”梅姑娘是老夫人的座上宾,怎有席未开客先走的道理。”我目光澄澈的看着她,不含一丝畏惧和歧视,笃定说道:“我瞧着梅姑娘的脸大好,可见圣香的爷爷真是神医!”
梅英脸色稍缓,可仍是心有余悸的样子,“圣香的爷爷尽心竭力为我医治,我心中感激不尽,可我也知道,碎了的东西粘得再好也能看见裂痕,这是我命里的劫数,圣香爷爷医术高超,老夫人待我亲厚,傅府丫头把我照顾的无微不至,就连傅三爷也出手为我找出幕后黑手,我梅英能享此厚爱心中早也没什么好怨的了,今日我与老夫人辞行,老夫人抬举我,留我共进晚膳,我也是一时贪念,没有去想自己鬼煞的脸如何让同桌的宾客吃得舒坦,如今趁着晚膳还没开始,姑娘就叫我走吧。”
“姑娘今日就要走了?”我定定的望着她,我知道她所说的走是什么意思,遁入佛门,看破红尘,万事皆空。
她也望着我,眼底最后的一点不舍一闪而过,笃定的点点头。
说话间三爷已踱了进来,淡淡问道:“怎么,梅姑娘要走吗?”
梅英面容微敛,客气依礼,回道:已经在府里叨扰多日,若还是赖着不走就真的有些不识相了,万般相聚终须一别,梅英人若蝼蚁,能得傅府这般照顾,恩情永生难忘。“
傅洺忆躲在三爷身后,难得的怯懦神情偷眼去看梅英,如今见梅英虽然面相不堪,举手投足间却是落落大方,毫无一丝小女儿的羞赧忸怩之态,显然是经历过大世面的女子,傅洺忆已换上一副讨好的神情,走近几步对梅英说:”我小孩子家没见过世面,姐姐可不要与我怄气。“
梅英见她一脸心无城府的样子便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淡淡的点了点头,与她坐在一旁,三爷又问白圣香道:”三少奶奶在里面瞧什么病呢?“
白圣香白皙得几乎透亮的脸孔忽而一红,抿了抿红润的薄唇才开口说道:”几位夫人都在瞧女子之症。“见三爷不解,又腼腆说道:”大少奶奶害口,已有一个多月的身孕,我爷爷为大少奶奶开了安胎的方子,老夫人叫三少奶奶也一同瞧瞧。“
三爷凝眉想了想也没有再说什么,倒是傅洺忆眼中略带慌张的神情朝里屋望去,三少奶奶入府已有大半年的时间,肚子一直没有动静,三爷只有这一房妻子,又没有侍妾,想来老夫人是有些着急了,我正思纣着,忽闻里间有了些微响动,几位夫人簇着老夫人从里面出来,白老爷子跟在最后,鹤发童颜,笑意吟吟的拎了个药箱子。大少奶奶眉眼含笑,由管夫人从身后搀着,见外面已是一屋子的人到底面上有些挂不住了,不好意思的说:“才一个多月的身子哪有那样娇耐,我自己走就成。”
傅洺忆见三少奶奶罗氏垂着眉眼,面上看不见一丝喜色,倒是眉间隐隐透着一丝忧虑,宽心一笑,走到朗吉身边俏皮的说:“恭喜嫂子,要为傅家添后了,嫂子想吃什么,想要什么,只管跟伯母说,伯母一准应你。”
管夫人闻言在一旁佯嗔道:“你大哥房里什么没有,如今朗吉有了身孕,傅府的东西更得可着大少奶奶那边先用,你伯母心中早就有了打算,还需你跑过来讨赏!”
母女俩一唱一和惹得大家会心一笑,老夫人会意,眉梢的喜色未减,“这是傅府的喜事,可惜老爷不在府里,不能把消息第一时间告知他,等过些时日待朗吉脉象稳了,全府上下人人有赏!”